《康宁郡主》8.丧恸(8)

    薛朝红恨穆安安,恨到过往的十年里,只要一提起这名字来,便恨不得要咬碎满口的牙;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穆安安的那个脑袋确实是人间少有的。
    天下的青楼妓馆数不胜数,这样的世道下,大把赚钱的也到处都是,但却真的没见过有哪一家能象红雪楼这般漫不经心地便赚了个盆满钵圆的。好象只要穆安安拍拍脑袋,随便支出个招式来,便有大把的有钱人乐颠颠地排着队上门来砸银子。
    薛朝红虽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确看得懂这里的因由,但若由她自己来,从无到有,是绝弄不出这么个一模一样的红雪楼来的。
    今天是三月十五,红雪楼换老板后重新开张的日子——连这日子也是穆安安帮她选的,说是这里逢到季末的十五日,有开十芳宴的惯例,在这一条街上也算的是小小的盛事,选在这时候重新开门,容易讨得个开门红、满堂彩。她依了。
    其实,这十芳宴的名头早在她刚刚寻得穆安安的下落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那时候,她正因遍寻天下也寻不到穆安安的踪迹而烦躁不安。到京城来原不过是看准了这里烟花兴盛,想来开买卖赚钱的。谁知道,一探之下竟给她找到了心头上恨得最紧关节要的那个人,她一时忍不住,便只带了小莫易了装来探看,那一天,就正赶上红雪楼的十芳秋宴。
    她第一眼看,便觉得这里的姑娘不够多,也不够美,更不够狐媚,倒各个生来一股不小脾气,竟有女孩子敢和客人当堂便争个面红耳赤的——这若在她的手下,是早要被罚得连下辈子的记性都一起长出来的——那堂上的众人却各个习以为常般,照例只管自己玩乐。
    又看那席面上的东西,固然新巧、热闹,但终不是别人家拿不出来的。节目也斯文,歌舞之外,倒更象是诗人酒客互相品鉴切磋的大场子。怎么琢磨,都少些必要的香艳浮华。
    若换了别人将个妓馆开成这个样子,薛朝红必早一口咬定是个疯子,但她既知这里一切都是穆安安一手筹划的,便捺下性子来仔细琢磨,竟渐渐真瞧出些门道来。这一条街上,客人三六九等,别家的眼睛都只盯在如何和左邻右舍抢客人上,红雪楼偏另辟出一条门路来,相中了京城中最是有闲、有钱、也最省事的世家子弟。
    这一朝,只因太平了许多年,朝中又历来文武兼重,赏罚中屡有破格之举,是以举国上下文风武德皆极盛;当朝皇帝秉承先例之外,更一扫以往轻农鄙商的积弊,百业兴盛之余,倒把个为官的仕途多少给冷落了些。如此积年而下,京中多有颇为富裕的世家,不以为官作宰为幸,倒以诗文传世、武功格物、兴农经济为荣。
    这些世家子弟虽是生于富贵、长于荣华,但这样的家中原多自养着脂粉的,他们自小看过来的,也没有什么没见过的了,是以非但不稀罕外头的闲花野草,反多嫌其露骨粗鄙。红雪楼之前,也不是没人动过他们的心思,但浪萍里始终少见这些人的脚踪。
    穆安安原是大家出身,琢磨这些子弟的心思喜好自不在话下,唯一有点难的只是一开始如何将这些人引过来。她转转脑袋,便领着红雪楼从路过的商旅身上开始动起了心思。她想商旅不远千里而来,手上过的都是大价钱的货物,自然不会去费力多和小商贩打交道,而是盯准了京城里的大户。这买卖经济之间便恰是个最大的机会。
    穆安安因早年曾在边关军中十年,边境太平之时曾隐瞒身份游历列国,遍览各地风情之余,也认识了不少异域的富商。这一笔人脉一动,由外域商旅带来本地豪商,由本地豪商引来文人骚客,再借文人骚客的口笔,名遍朝野——红雪楼一夕之间,名噪京师,一段传奇,便由此而生。之后的日子,顺风顺水,一路走来竟是越来越红了。
    诸如此种详情,皆在接手之后由穆安安亲口相告,此前以薛朝红手下那样严密的情报网也并未能完全探得究竟。当时,她也曾心里疑惑,如何穆安安会这样急于向她交待这些细节,却因急着想这生意在自己手中更壮大起来,所以一时也没有理会;她只道,待红雪楼一切重新上了轨道,她便有得是时间与穆安安算帐了。却没想到,这女人,原是因为自知时日不久,方故意如此做的。
    那天早上,她知道消息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去看穆安安的。记了十年的一段仇,在她为了它历尽了酸辛之后,居然得到这样个结局,她怎么能甘心。穆安安最后的面容并不安详,没有解脱之后的轻松,反隐着无尽的不舍与挂念。薛朝红定定地看着,忽然俯身下去,附在穆安安耳边,仿佛那身躯还能再因此而有知觉一般,她一字一顿地说:“穆安安,我知道你是因为留下了她才不安心的,是吧?我就成全你,让你的担心都成了真。你,慢慢看着吧。”
    天将起更,薛朝红起身往前头大厅去了。如今楼里操持的人,除了一个杜幽夜外,已全是她手下的人了。红雪楼原来的女孩子们,想是早被穆安安说服了,对她的入主没有表现出一点反对的意思,被她囚了这几日也并没有过一丝半点的怨言。她们越乖顺她反而越不能放心,因此关照了手下,直到开宴方许将人带出来。而杜幽夜,却是个例外。
    红雪楼最初虽是由穆安安和沈兰溪一手成就的,但在此之后,穆安安最多便只是闲时琢磨着要编些什么小玩意来哄客人掏钱,而沈兰溪,也不过是负责隔三差五,造出些传奇来给这已经炙手可热的红雪楼再多添几分人气。而如果说,真有那么一个人,缺了她这地方便会无法继续下去的话,这个人,却不是穆或沈,而是杜幽夜。
    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每日里巧费心思地安排调度着一切大小事宜,小至饮馔脂粉的采买,大至疏通关节、平息事端,事事赖她一颗九窍玲珑心。几年历练,不但最是知进退、晓厉害,且磨得胆识过人。
    因此,这个女孩子,便穆安安不交代,她也一定是要留下来,收为己用的。只是,还不能真正放她自由行动,只为知道她之所以能够如此听话全是因为心里存着要救穆安安和康宁的心思。她就要和她这么对峙下去,慢慢地挫平了这根刺。
    薛朝红无声地飘进大厅后门,顺着一边的楼梯往上走去。二楼并不封顶,只是绕墙伸出的一圈边廊,这里视野比大厅更好些,原是招待贵客用的。正门对面的一侧边廊,通着雅致的包房,是女孩子们招待客人的所在,她们平时起居却都不在这里。如今,康宁便被锁在了最隐蔽幽静的奇花阁里,薛朝红微微笑着,走过一个转弯,那里垂下一道纱帘来,正好遮蔽了她的身影。
    大厅里,杜幽夜尽责地指挥着人们调度桌椅,调放羹匙。天色开始呈现出暗青的光泽,夜宴的冷食已开始上桌,一厅的人越发忙碌起来。杜幽夜觑个机会,见无人在她身边,便往插屏后比较隐蔽的楼梯去。
    这几日,她日夜煎心,只想着安安那样的身子,落到薛朝红这样的仇人手里,便天纵的聪明也难周旋;宁宁又是那样的倔脾气,也是要吃苦的。却还不能带出来,两下夹攻,腰身已瘦了一圈。还好她一向瘦腰不瘦脸,又有穆安安妙手调出的胭脂,气色上多少可遮掩得过去。
    为备办这十芳宴,今日她将大厅和后面几个院子都看过,没见到哪里有囚禁着安安和康宁。只剩下大厅二楼没有上去过,薛朝红曾明言禁止她去那里。但今日,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突突的,再也禁不得了。
    楼梯上静悄悄的,杜幽夜快步奔上,略一想,便举步往款待客人的包房去了。她心里也奇怪这样的顺利,却真的顾不得了,只想哪怕看她两个一眼也好。忽一阵风起,近在咫尺的纱帘忽然飘开,帘后露出薛朝红的身影来,脸上挂着微微的笑。
    杜幽夜柔灵的身子一僵,眸中闪过一丝惊吓的惧色,却旋即便冷静下来,陪了一脸笑,向薛朝红行个礼,口中说:“老板让幽夜好找啊。十芳宴已备妥了,幽夜是上来请您下楼的。”
    薛朝红先不出声,只任杜幽夜恭身站在那里,半晌,她轻轻伸手点起杜幽夜的下颌,使她抬起头来。杜幽夜只得扬眸对上薛朝红,饶她见了多少大场面,仍忍不住心里打个突。薛朝红却在这当口笑了,悄声说:“幽夜,你跟你们老板这些年,名义上虽然是前堂的管事,但我知道,红雪楼十分功劳里,你倒至少要占一半的。我新接手,但望你莫要对我藏私才是。”
    杜幽夜面上带着笑,说:“老板您救我一楼姐妹于水火,又不嫌弃幽夜粗笨,那是幽夜和姐妹们的福气。若还有藏私的话,幽夜真是做不得人了。”言罢,便要跪下去。
    这一回,薛朝红却伸手携了她,又盈盈笑了,口中只说:“幽夜,我这人最识好歹。人家如何对我,我定会十倍地回报回去的。你既不对我藏私,我自是待你如亲姐妹的。”顿住话头,轻轻拍拍杜幽夜的脸颊,又一笑,往楼下走去,口中道:“来吧,随我下楼去再关照关照席。”
    杜幽夜只一脱离那视线,便忍不住浸出一身冷汗来,只觉颊上如被蛇爬过了一般,胃中一阵翻涌,却少不得举步跟上,暗恼找了几日的机会就这样又失去了。她看薛朝红这样的表现,心里已有几分肯定安安和康宁确是被关在这里的。这里面居心让她忍不住地发抖,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要怎样作才能再见到她们、搭救她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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