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40.第三十七章 悠悠息尘想,乱雨说逆剑(下)

    接下来一连三日,释迦方丈并未叫人寻他,令重阳闲来无事便在寺中各处玩耍,见到寺中僧众便笑嘻嘻地打个招呼。众僧隐约听闻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便是他不觉之下闯到一些重地,却也不去说他,只是和颜悦色劝他离开。少林寺地方甚大,古刹幽深,各处碑林题记均是大有来历,不乏名家笔迹。令重阳幼年在严母督促下也曾下过功夫临摹前人书法,于此道兴趣颇足,便专去寻古访幽,研读那些古人的题字。倒也自得其乐。
    接近午时时分他便取来斋饭送到塔林石窟中,那释衍盘坐在地上,单手在玉佛之上轻轻摩挲,似是在苦心钻研。看见令重阳也只是微一点头。重阳心中虽有不解却也不开口相询,放下食物便即离开,心道:“这玉佛是母亲留给我的念物,我从小便见得惯了,哪里和什么武功有关?便是当真藏着一套功夫在里边,我不久后便要拜入少林门下成为少林弟子。少林弟子自当潜心钻研少林武功,岂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又去贪图其他门派的功夫?”他心中这般想,便将玉佛之事看得极淡。
    这日早起,天空中阴云密布,令重阳昨日在天王殿后看见一块魏代《咏雪》、《少林》碑,作者并书苍谷、玉溪,笔法苍劲古朴,极是珍贵,当下便直奔而去。他蹲在碑前临摹半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忽闻得天空中嗤拉一声,接着便下起雨来。抬头望去,原来已是午时过后。他口中哎哟一声,暗责自己忘了时间,当下跑到斋房取些斋饭便望塔林奔去。待到进得石窟,大雨已是如同水帘一般泻下,将洞口封得死死的。却见得释衍坐在草垫子上,正看着自己。令重阳挠挠头,惭道:“释衍先生,今日来得晚了,真是对不起。……”话未说完,却见得昨日送来的斋饭放在地上纹丝未动,不觉疑道:“先生昨日没有吃饭么?”
    释衍缓缓摇头,说道:“令施主,我不饿,你且请坐下。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令重阳点点头,将手中斋饭放在一旁,在释衍身旁坐下。释衍看着他说道:“令施主,这几日我静心细想,你身上的寒毒虽然厉害,但若修行少林寺的功夫,未必不可以驱除干净。莫非释迦师弟当真说过,唯有将真气正反逆冲方才可以驱毒么?”说完此话,他目光炯炯,脸上神情甚是严厉。
    令重阳心中犹豫再三,心道:“这老人虽是手足俱残,但心思却是慎密。当年达摩堂首座弟子的眼力,想来自己当日的一番胡诌是瞒他不过的。”当下站起身来,对着释衍长长一揖,说道:“先生勿怪,晚辈的确是身中寒毒。不过那真气正反逆冲驱毒的法子却不是释迦大师所说,乃是令重阳当日为了骗先生服下小还丹,才信口胡说的。此事我也不想长久隐瞒下去。现在前辈既然问起,晚辈自当据实禀报。”
    释衍厉声问道:“那你究竟为何说谎?”这喝声虽是低沉,却无威自怒,满头长发随问话微微颤动,目光甚是凌厉。
    令重阳迎向释衍直视的目光,正色说道:“重阳那日在方丈室中听见先生所说先前往事,心中其实颇为感动。晚辈心想,当年或许没有找到调和达摩心经和无相心经的法子,但在几十年后,先生未必想不出来。前辈先前是少林高僧,武学上的造诣是极高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再想出调和少林内功双壁的法子,便只有前辈一人。天下事尽在人为,前辈含辛茹苦取到分金诀,虽是不为方丈大师所受,既然前辈当年就是为了这个念头离寺而去,那么现在看过了分金诀之后,离昔年目标已是不远,便更当爱惜自己生命,以达成毕生心愿。令重阳大胆,实在不愿看见先生因一时之气功败垂成,抱憾离世,故此说谎哄骗前辈。得罪之处,还请先生原谅”说罢,再施一礼。
    释衍长叹一声,单手一挥,面上神色转柔,缓缓说道:“令施主,你用心良苦,当日说谎其实是为了救释衍一命,我又怎会不知?知恩徒报,释衍不敢怪你。你且请坐下,将手伸过来。”令重阳依言伸过手腕,释衍握住他的脉门,闭目细查,片刻后开口说道:“令施主,你以前练的是那一派功夫?”
    令重阳摇头说道:“实不相瞒,弟子其实从未曾入过任何门派,身上的一些微末武功全是从义兄以及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处学得。此行前来少林,乃是义兄向释迦大师推荐后,特地拜师而来。”
    释衍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口中吟哦道:“原来你尚未拜师。”随即又皱眉说道:”我刚才细查你体内真气,似乎你所修练的也是一门极高明的内力,但脉象却时宏时微,甚是古怪,不知这是何故?”
    令重阳面上一红,答道:“晚辈的义兄所教的功夫名叫龙藻洪波,其实是很威猛的一门内家功夫,只是晚辈愚顿,只学得了些皮毛。几个月前胡乱用功不小心叉了内息,真气四下乱窜,散入了各处经脉之中。还好现下已经慢慢回复正常,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可重新行功了。”当下便将练功出错之事一一道来。
    释衍看着他,摇头说道:“此言差矣。令施主,你道是真气叉入经脉后,收拾起来是如此容易么?人体经脉本就是真气潜藏的地方,假若真气是江河之水,那么各处经脉便如同大小不一的河叉水洼。平素这水流流转在河道之中,浩浩商商,各处真气都是由小处向此汇集,如同百川纳海最后归向丹田,均是一个方向。但若是有一日这河道堵塞,这江水便会四下里泛滥,倒灌入原本是生水蓄水的大小湖泊之中。我且问你,一股江水混入湖泊之中,虽是性质不同,但你要如何再将这江水重新分离出来?这叉行的真气便如同倒灌的江水,初时混入经脉中尚是完整,若能及时调息且又方法得当,一处处收拾,虽是速度缓慢还有法子可想。但若是天长日久,支离破碎之后再要收拾,却是千难万难。这散逸的真气盘恒在各处,修习其他功夫时便会时时出来作梗,稍有不慎便有走火之虞,实在时凶险万分。我方才暗查你的内息,郁结甚深,其实已是沉疴。”
    此言一出,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浇向令重阳,顿觉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他天资虽然聪颖,但毕竟不能无师自通,因此于武学上的道理还不太精通。近日来自己调息运功收敛真气,便觉得进展缓慢,较之当日初离长白山之时已是事倍功半。他还暗自安慰自己,觉得只要坚持不懈,终是有功成的一日。不料此刻听得释衍一番话,竟似从此再无希望一般。当下心中百念交集,想起自己身负的雪海深仇,满腔的豪情壮志竟要从此夭折,胸口立时痛如刀搅,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释衍看他这副模样,叹了一声,接道:“少林寺中典籍甚多,关于各种武学杂症的治疗办法也一应俱全。只是你体内还另有寒毒,若单论解决真气叉行或排除寒毒一事,未必想不到办法。但是两者纠缠在一起,却是大大的麻烦。要以少林寺目下的武学境况,的确是无能为力。你若是不信老僧所言,可以前去向释迦释难他们相询。”
    令重阳此刻心灰意冷,懒懒说道:“那也不必问了。我难道还不相信前辈么?令重阳明日便折回长白山中,在那山谷内终身不出,就当此生没有学过武功罢了。”他此言说出,心中当真是难过之极,当下慢慢站起身来,眼前一片茫然,看不见洞外倾盆雨下,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释衍开口说道:“令施主且慢。”令重阳转过身来,黯然说道:“先生还有什么吩咐么?重阳一并为你办了,心中便了无牵挂。”释衍摇头道:“不是。令施主学武的资质甚佳,心地良善,老僧原已看出来了。我刚才说以少林寺目前的武学境况是没有办法助你,但天下之大,却未必没有其他办法。”
    令重阳苦笑说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若是少林寺的师父们都没有办法,哪里还有法子可想?先生不要安慰我了。”释衍道:“那也不尽然。我这几十年在塞外飘荡,接触了许多塞外人物。其中尽有高人异事。他们的武功和中土大不相同,练功的法子也不一样。譬如其中有一种功夫名为‘逆剑诀’,若是令施主学得,当可以回复内力,并将寒毒一并驱除。不知令施主可愿学得?”
    令重阳闻言心中一喜,随即长施一礼,口中道:“还请前辈指点。”释衍微笑道:“哪里。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得闻这门功夫的修习诀窍。释衍身有残疾,便是知道这逆剑诀如何练习也是学他不得,不若借花献佛,传给令施主吧。”令重阳心中喜不自胜,本待跪倒,但心中念头流转,楞了一楞,释衍看出他的想法,拜拜手道:“我这不过是相谢救命之恩,你不用磕头了。”
    原来令重阳心中所想便是这磕头之事,若是这头一磕下去,便是拜了释衍为师。他本是奉萧连城之命前来少林学艺,心中已将自己当作少林弟子。若是此刻还想拜释衍为师,便当先行禀报释迦方丈。故此他心中为难。不料释衍却先看了出来,将话说到了前面。令重阳心中惭愧,抬眼看释衍脸色,见他虽是面带笑容,但神色间极是辛酸,眼睛望向他处,并不目视自己。想起这老人平生窘困,先前在客房中对收自己为徒之人的叹息,语气中其实颇多羡慕之意,当下胸口热血沸腾,心道:“他口中虽说不要,其实心内却实在盼望收自己为徒。我得蒙这老人传授武功,其实已有师徒之谊。令重阳,你若是热血男儿,便当报答人家的恩情。”当下跪倒在地,口中说道:“令重阳不才,愿意拜前辈为师。还望师父不要嫌弃弟子愚顿,多加教诲才是。”说罢,一连嗵嗵嗵磕了八个响头。
    释衍喜不自禁,一把将令重阳拉起,眼中老泪纵横,泣声道:“好孩子,好徒儿。师父愿意收你。”令重阳笑吟吟地爬起来,扶着他的胳臂坐下。释衍伸手摸着他的头顶,满面只是笑容,半响说不出话来。令重阳侧头看见那玉佛躺倒在草甸子一旁,随手拾起来道:“师父用着此物了么?”
    释衍看着他道:“我已用不到了,你先收起来吧。重阳,这个玉佛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令重阳说道:“这是先慈去世前留给弟子的,是我家传之物。”释衍闻言不禁脸色一变,说道:“是你家传之物?”问罢目光紧紧盯着他。令重阳微觉奇怪,答道声是。却见释衍掉头看往洞口,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他不敢说话,只是在心中猜测何事古怪。
    良久释衍方才回头笑道:“重阳,你既称呼我为师父,那么我即刻便将这逆剑诀传授给你。这门功夫以真气正行为主,逆行为辅,等任督二脉打通之后,全身气流便可随意运转。尤其是真气沿任脉由下往上逆行运起时,内力更为凝缩,威力更大,便似少林派的无相心经。待到功力大成之际,正反两气同时运转于臂,声势浩大威力无穷,颇有长剑开阖的意味。因此两项,所以这个功法名为逆剑。 只是……,只是……”令重阳见他话中有未尽之意,似是有什么难言之处,当下便说道:“师父莫非是担心弟子学不好这功夫么?”
    释衍正色道:“你心思敏捷,人也聪明,这一节上我倒不担心。只是这逆剑诀威力虽大,却终究是异域功夫。此等奇淫巧计,须不得用来对付我中原武林。你学成之后,若是用此功杀伤任一中原人士,都是我的不是。你且先在这里立下一个誓来,说此种事情决不会出现。”他说此话时声色俱厉,令重阳愁眉苦脸地问道:“师父,若是不能用这功夫对敌,我还学来干什么?倘若我行走江湖时被恶人围攻,发了这个束手束脚的誓,便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刀子在这里,师父还是先把弟子给剁了吧。”
    释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你就说决不以此功对付中原正派武林人士罢。只要你不仗着逆剑诀为非作歹,正道武林是不会为难你的。”令重阳笑道:“师父这才讲理。”当下便肃然说道:“弟子令重阳在此立誓,决不以逆剑诀对付武林正派人士。若是有任一人伤在此功之下,令重阳便当伤手偿手,毙命还命。皇天后土,人神共鉴。”
    说罢,释衍早已眉开眼笑,抚着他的头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令重阳嘻嘻笑道:“阿弥陀佛,师父只要待会不藏上一手两手,弟子这番委屈就不算白受了。”释衍摇头道:“为人师者,授艺时不尽心全力,当真是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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