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36. 第三十五章 梦回多离别,尽是旧惆怅(中)

    释衍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意味,叹声未落,紧接着便掩口猛咳起来。令重阳这才抽手退到一旁,但觉掌心间汗水涔涔,全是从老人手上渗出。众人紧紧地盯着释衍,见他将头埋在枯瘦的前胸,双肩不断耸动,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伤势极重。有几位僧人修为较高的,心中均是暗叹:“听他这咳嗽声阴虚内热,中气不足,乃是毒邪长期内积脏腑,外阻经脉所致。想必他当年逃跑途中,得了重病也不敢求医,天长日久病入膏肓,竟将一身武功也磨蚀得所剩无几。如论他眼前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年达摩堂首座弟子的风范?这一身破烂皮毛装扮,便是这些年他来东躲西藏,千里逃亡的最好明证了。”
    众人心中暗自思索不提,令重阳站在释衍身后,见他瘦骨嶙峋,每咳一声胸口便似风箱拉动一下,发出沉闷的杂音,想是极其难受,心中甚是不忍。当下又再上前将他扶住,伸出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为他轻轻抚摩。心中一边想道:“此刻我还未拜入少林门下,不算是少林弟子,他是什么身份于我没有半分干系,想来方丈大师也不会怪我对他稍加照顾。”想到此处,抬头往释迦看去,见他一手持着念珠,双目低垂,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倒是一旁释难正瞧向自己,似是微微颔首。于是朝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释衍咳嗽半响犹自未停,释迦大师轻叹一声,长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隔空传入释衍胸口,在他体内游走不定。释衍身子一震,咳声猛地转紧,最后张嘴吐出一块血痰。令重阳在身后看见,脸色不觉一变。释衍喘息良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过头来向令重阳微微一笑,低声说道:“谢……谢谢你。”他这一笑,脸上的疤痕被牵动,却比不笑更加吓人。令重阳手上不停,笑道:“方丈大师为你输入内力疗伤,你应该先谢谢他才是。”
    释衍抬头看向释迦大师,苦笑道:“师弟,几十年未见,你的达摩心经竟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便是我当年未曾经脉错乱,此刻怕是也赶你不上。”释迦大师摇头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若没有你当年讲授,这套功法内蕴涵的无我之意我还要晚好些年头才能领悟。先生又何必过谦。”
    释衍苦笑一声,再将目光投射到室内其他众人身上,说道:“这屋内的师兄弟,除你之外,我便只识得释难了。适才我听说,还有一位释善师弟也是因我而死……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先是累及恩师,然后又连累师弟。我,我当年便该自绝经脉而死,也省得留在这世上害人。”
    释难暄声佛号,说道:“释衍先生,我佛慈悲,讲究度难济人。既是佛门弟子便有一戒,不得自残生命。你脑子里出现自绝经脉而死的念头,这先已是错了。”释衍苦笑答道:“佛门弟子。你是说我还是佛门弟子么?”释难微微一滞,方才说道:“便是世间任何一人有了轻生的念头,我们也该极力劝阻,让他改变想法,回归正道。先生你毕竟出自先师门下,这个道理想必还是明白的。”
    释衍摇头说道:“我……我此刻重回少林,便是已决意接受门规惩罚。当年我出寺之时发下的誓愿,今日算是已经达成。就算立刻就死,也是心甘情愿。”说罢,对令重阳说道:“小施主,我看你腰里有一柄宝剑,还请借来一用。我用它割一件东西。”
    令重阳笑道:“割东西当然行了,要是想用它来割自己脑袋,只怕这个算盘可打不响。”他话是这般说,还是将秋水明递上,心道:“我站的离他近些,只要他将宝剑对准自己,我便立时给他抢下来。这里这么多大和尚,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笑吟吟地扶住他,眼睛却紧紧盯住释衍的双手。
    释衍慢慢将身体坐好,将秋水明对准大腿轻轻划过,裘裤裤腿顿时破开,露出里面的肌肤。令重阳看见他腿上肌肉干枯,唯有内侧一片肌肉上与别处不同,好似另外生有一片绒毛,心中不觉惊奇,说道:“释衍先生,你莫非吃鞑子的羊肉吃得太多,腿上也长出羊毛来了吗?”
    释衍屏住呼吸,却不答话,将剑尖对准那处割下,只见一条条羊筋细线随之散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释衍咬住牙齿,将那块地方四周完全割开,放下宝剑,伸手将那块皮肤揭下。令重阳再看,原来竟是一块巴掌大的薄薄羊皮,被他用线反缝在了自己腿上。那块羊皮反手摊开,可见正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小字,右侧题头处清清楚楚正写着“分金诀”三个字。
    令重阳“啊”了一声,心道:“原来你将它藏在这里。”心中明白,这释衍若不是将这东西反面缝在此处,想必一路上行来,早已被觊觎此物的人夺去多时了。眼见他腿上鲜血淋淋,脸上神色更显憔悴,便伸指在他髀关,居髎两处穴道上各点一下。释衍喘了口气,看向他低道:“多谢小施主。你的点穴功夫很独特啊。”令重阳笑道:“是么,这是我跟我大哥学的。你觉得好点了么?”
    释衍点点头,却不再看他,只将目光投向托在手中的羊皮之上,眼神中满是忧伤,却又似还有几分欢喜。半响未曾讲话。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这屋内的其他师兄弟对昔年之事并不知情。在他们眼中,想必还是将我看作少林寺的叛徒。当年我若不是为了此物,又怎会背弃尊长,离寺而去?今日我目的已经达成,便将往事一一述说明白,心中就再无遗憾。”
    说罢,他抬头看着释迦大师,问道:“师弟,适才你拂向我那一掌,便是用达摩心经为底子使出的多罗叶掌。由此看来,那须弭山掌,因佗罗掌,大智无定指,寺中七十二项绝技,凡是可用达摩心经使出的功夫想必你均已练成了。你我一别二十余年,现下你功夫精进如此,实在是可喜可贺。”
    释迦方丈摇头说道:“先生这话差了。我身为本寺方丈,原该比他人修行更精进些。只是少林寺千年来本是以禅宗立本,武功的修练始终只是辅修课目。正是:薄帷鉴明月,清风吹佛灯,一兴微尘念,声色非吾真。世人逞武好强,往往以武力排定地位,以求名利,我寺中弟子却不可存有此心。先生若称赞释迦武功进步,不如说他较之当日一别,心境澄虚,于佛法精义上有更多的领悟,这样方合释迦之意。”释迦方丈这番话说来语气悠柔,言中更有殊不尽的清远之意,令重阳在旁也是暗暗折服。
    释衍黯然说道:“不错。我夸你武艺精进,却是夸错了。我本意是说,那些可以用达摩心经修练的功夫,你均是已经练成。而那些可以用无相心经修练的功夫,你已练成几项?”话一出口,堂上众僧已是议论纷纷,便连那铁面和尚释能也是色变。令重阳心中不解,皱眉看向释衍。却见释衍目不转睛地盯着释迦,似是急切盼望他的回答。
    释迦大师迎着他的目光,长叹道:“痴念!痴念!这么多年来,你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纵是为了它落得走火入魔,还是无法忘却。”
    一旁释弘大声叫起来:“释衍先生,你也曾是少林弟子,还是达摩堂首座,难道就不知道达摩心经和那无相心经乃是一正一反,绝不可混练吗?这两项功夫分别是达摩老祖和六世惠能祖师所创,本寺千年以来,累积七十二项绝技,也只有他们二人各自凭借无上修为才练成其中二十余项。其余的功夫却还要修得无相劫神功和其他一些内力才可练成。故此本寺弟子要么便是学达摩心经,要么便是学无相心经,为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练成七十二技里面的功夫。近些年来,寺中便是学无相劫神功的弟子都渐渐少了起来。你,你要方丈师兄去练无相心经上的功夫,你……莫非你是想害的他心智错乱,走火入魔吗?”他脾气火爆,当下便暴发出来。
    那释真和尚心思较为慎密,此刻说道:“释衍先生,方才你曾说,自己从前曾经经脉错乱,莫非便是和此事有关?”众人听他发问,顿时都安静下来,多双目光都投射到释衍身上。
    释衍缓缓问道:“这位师弟,方才我听见你是天荣师叔门下,想必修练的就是无相心经?”释真点头称是。释衍说道:“无相心经和达摩心经在江湖上被各门派并称为少林内功双壁,是我少林寺几项内功法门中最有威势的。达摩心经修练之时,真气流转的方向乃是沿脊柱上行至百会,然后流经面目,至膻中(胸间),然后入丹田,然后接着往下至后脊柱,完成一个周天,这也是普天下其他门派内力的练法。其间法门各有差异,只是多不如我佛门正宗心法这样宽厚宏大。但无相心经在内力运转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乃是从前往后,先经膻中,过面门,而后落止百会,回归丹田。因为是逆行经脉,初期修练时若是无人指点,极是危险,但练成之后劲道威猛,威力极大。释真师弟,我说得可对?”
    释真点头称是。释衍续道:“天荣师叔性格刚毅,天生神力,实在是修练无相心经不二人选。象韦佗杵,金刚般若掌,金刚不坏神功,这些功夫都是他老人家的成名绝技。当年我们达摩堂三名弟子曾跟随他协力对抗鞑袒先锋骑兵。在近百人,骑包围之中,他老人家先后施展出七种不同绝技,每一掌一腿击出,均有敌人的士卒毙命。那一仗下来,鞑袒大军的先头尖兵被他杀得人仰马翻,无一人逃脱,尽数被歼,我们众人也是人人被伤,难以脱困,险些困毙在沙漠之中。天荣师叔为我少林寺保住了天下第一派的威名。而他老人家,也从那时起被江湖中人称为百战天龙。我那时修练的是达摩心经,对敌时却是跟在他身后为他护法,但见得漫天黄沙之中,师叔死战不退,浑身溅满敌人的鲜血,每发一招口中便伴以一声狂狮般的怒吼。我等听在耳中自觉豪气顿生,敌人却被吓得魂飞魄散,肝胆惧裂。待到最后鞑子的首领见势头不妙,便要拨马逃走。师叔大喊一声‘那里去’!竟将手中的韦驮杵反手掷出,嘿,那韦驮杵凌空飞出十余丈直撞在敌人后心,将鞑子首领连人带马活活震毙在当场。如此威风凛凛,举手投足犹如天界罗汉下凡,释衍看在眼中着实钦服不已。”
    他初时话声尚小,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神情甚是委顿。待到讲完后来之事,面上渐渐红光泛起,双目也神采荡漾,显是极为激动。令重阳在旁听得悠然神往,禁不住大叫道一声“好!”释真耳闻师长昔年如此功绩,脸上也不禁露出微微笑容,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此刻从先生口中闻得先师雄姿,老僧实是感慨不已。可惜先师后来身患病疾,直至十五年前过世,都未离开少林寺半步。百战天龙的名号释真便无缘得晓。”
    释衍目光看向远方,缓缓说道:“当日我等浴血苦战,人人身上均是带有重伤,体力消耗殆尽。你看我脸上这一道长长的刀痕,便是那时被鞑子马刀所斩。天荣师叔虽是最后将敌人尽数杀光,但他在杀完了最后一人一骑之后,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在地。我们回来之后,均是大大地病了一场。其实要论修为,师叔百战天龙的功力高出我等不知多少,然而两月之后,我们这几个修练达摩心经的二代弟子都渐渐回复了元气,而师叔却一直要靠别人扶持着才能在寺中行动,想必直至圆寂之时,一身武功都再未复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这便是无相心经的弊端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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