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23.二十三章 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

    令重阳自在山谷中练习,那女子却每隔月余便来寻他。每次来时均是无声无息,或悄然掩至令重阳身旁,突地发剑刺他,又或见面便是暴风骤雨般一通疾攻,不容他有半分喘息之机。令重阳初始甚不适应,回回均被她制住,被冷冰冰的剑尖抵在身上。此时那女子瞧他的眼神中便满是轻蔑,口里也是一通羞辱之词。然后却又在他面前自顾自地演练一套武功。
    每逢此时令重阳便不开口,只在心中将这女子痛骂一番,更加用心记她的招式。待她走后自己在山谷中反复练习。待到后来他时时提防,功力渐长,那女子再来时便不似初时那般容易将他制住了。她攻得令重阳四五招令重阳便可还上一招,虽是最后仍要败落,但输的也不似先前那般难看。待到一年以后,两人每每要斗上半响,那女子方才有机会凭内力将他手中之剑震开,用拳脚将他制住。此刻单以剑法而论,令重阳已差那女子不是甚多。
    令重阳自己在闲暇时也须提高警惕,那女子甚是狡猾,后来居然几次离去之后又悄悄折回,措不及防偷袭于他。令重阳在一次失手之后便日日谨慎,绝不肯再给这女子机会,纵然在睡梦中亦是万分警觉。他未曾问过那女子来历,心知对方纵然张口也是不会回答,说不定还会出言相讥。心下早已把她当作疯女人对待。有时想起瑶云依的温柔娴静,对比眼前恶妇,不禁一阵心迷目眩,不能自持。
    这时已是仲夏,这山谷虽是位置极高,却也炎热得紧。令重阳练习龙藻虹波之时已不能安坐其中,只要是坐在山谷之中练习,胸中便烦躁不堪,真气运行至心口处就如遇到一块大石的阻挡,停滞不前。若是强行催动,便会四散到其余经脉之中,收拾起来极是危险。令重阳不敢强来,唯有在调息之时将内力化为一缕缕细丝,从那巨石的缝隙之中透过去,只是这样一来,所耗时间便愈来愈长。
    他心中诧异不堪,这样下去,自己功力愈高所遇阻力愈大,并且每回运功之时心中烦闷欲吐,决非正途。但自己练功的法子是按萧连城所授半分无误,怎会出现这般差池?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年间,萧连城却是没有来看过他,其中缘故唯有待见面之后再问了。但这个问题从此便放在令重阳心上,虽然有时他也想问那女子,但见到她一副冷冰冰人据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便先自打消了这个念头。所幸谷外便是积雪,纵是盛夏也不消融,令重阳便坐在雪地之上运功,四周冰凉的寒气袭来,心中还觉稍舒畅些。
    一日重阳运功完毕,站在山谷之外凝目四望,见眼前山峰高插入云,心中不禁一动,寻思道:“这山峰顶处便是天池,我若是在那里练功,相必更是舒畅。”这天池之上他尚是多年前去过,那时人小力微,还是由那黎姓家人带上去,此后便再未登过。现在既已长大,又身有武功,当下心中拿定主意,便即刻动身而上,要到那天池顶上一看。他所登之路乃是沿天池水泻下而成的一条小溪而没成,一路上穿岩越壑,但见清泉阴森,崖耸谷深,脚下积雪虚软细浮,深可没膝,走起来实在困难。
    令重阳沿溪流而上,身旁浮云开始多起来,越是向高处越浓密,到后来渐渐将周围景物淹没其中。他不敢大意,缓缓而行,直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忽地云开雾散,迎面两峰夹壁,中通一线,宽约十余丈,溪水便是从石峡中流出。他心中欢喜,知道穿过这铁门峰便到天池边上。当下加快脚步,从巍巍石壁中走过。眼前顿时一亮,但见群峰如屏,环住一片万丈寒波,湖水墨染幽深,清碧生寒 ,静影沉壁,不可见底。虽是日当正午,但日光投在湖上,只照出水面上腾起的千万道烟霞,冉冉而上,极是壮观。这天池边的气温比之山下又是寒冷了许多。
    令重阳所寻的就是这样一个极冷之地,当下大喜,盘膝坐下,鼓动腹中真气,缓缓从丹田升起。果然在此地运功甚快,真气运转至前胸时所遇阻力也小了很多,片刻之间便已行功一周。重阳不肯停息,将真气一遍一遍地在经脉之中催动,渐渐忘我,浑然不觉身外之事。待到丹田充盈,气息下腹鼓动不休之时,他方才渐渐醒来,手脚却冻得有些僵了。
    重阳打个寒战,所幸体内尚是温暖无比,站起身来搓搓身上,暗察内力,只觉此一日调息的作用当得自己在山下几日。心中决定,以后日日上来练习内功,但能使功力有所进益,便是再吃苦些也是情愿。
    当时动身下山,一路上心情舒畅。刚行到所住山谷谷口,忽地身旁剑光一闪,心中暗叫不好,肩头一晃,便欲拔出秋水明。便在此刻一支长剑业已指中后心。令重阳懊恼无比,心道:“我怎地又忘了她的偷袭?当真该死。”转过头去,果然是那女子。
    那女子来谷中已多时,久候令重阳不至心中早已烦躁。此刻见他神色欢愉,不知心中有何美事,当下大怒,手中长剑一晃,欲是要削向令重阳颈间。重阳大惊,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动怒,这一剑削中,自己的脑袋还有吗?连进了几步,反身短剑出鞘。那女子并不容他喘息,长剑电闪而至,令重阳一连刺出两剑方才将她来势挡开。
    平日那女子和令重阳过招,虽同样打得剑花飞扬,但剑上内力却还在掌控之中,断不会伤及令重阳身子。但此刻令重阳连挡她数剑,整个胳臂都被震的发麻。当下一面抵挡,一面暗道:“她怎地如此翻脸无情,剑上使出这么大劲道?”再看她脸上表情,浑不似平日过招时情景,就好似面对生死仇敌一般。
    此时令重阳平日苦修之功终于显现出来,那女子剑势如雨落深山般一剑快似一剑,令重阳咬牙苦挡,跃高伏低左支右拙,虽是落尽下风,秋水明却在身前组成一个光罩,把攻来的长剑尽数挡开。女子见始终攻不破他的剑网,心中更是愤怒。口中清啸一声,长剑忽地在空中划了半个弧线,刺向令重阳左肋。此剑来势极快,令重阳躲避不及,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眼见对手迹尽疯狂,令重阳叹声罢了,抱剑站定,剑尖前指,就似岩石般一动不动。突地跃起,连人带剑化作流光射出,投向那女子。这招“长风无痕”萧连城所传长剑十式中玉石俱焚的一招,他实在乃是在万不得已方才使出,若是再和这女子如此斗下去,只怕迟早要被她刺死。
    那女子疾刺疾挡,瞬间两剑相交已数十次。令重阳去势不止,忽闻得铛地一声响,女子手中长剑折断。她反应极快,断剑反刺而出,正好抵在令重阳胸前,而此刻秋水明业已刺到她喉下。令重阳收住剑势,两人持剑对立,各用宝剑指向对方要害,场间一时寂静无声。
    令重阳这一场交手,实是耗尽他全身力气,此刻手足皆软,只觉后背大汗淋淋而下,但仍是不敢放松。他看着对面女子,只见她面色发白,眼神迷罔,似是不知此刻自己两人都面临生死关头一般。半响,那女子方将手中断剑缓缓收回,恢复平日冷傲的神色。令重阳大出一口气,亦将秋水明收回鞘中,暗道:“我宁愿看见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比刚才倒还来得正常些”。
    那女子漠然说道:“我生平最恨言而无信,轻诺毁约之人。下次你若再让我等你许久,我便立时将你杀掉。”令重阳大怒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疯婆子,你说杀便杀吗?回回你来时我均是不知,叫我如何等你?你要是存心刁难,现在就请动手。”当下手扶剑柄,便欲和她决一死战。
    那女子闻言一震,双唇微颤,口中慢慢低复道令重阳方才所说:“蛮不讲理的疯婆子,蛮不讲理的疯婆子……在你心目中我竟当真是蛮不讲理的疯婆子么?”她说这句话时,语声幽怨,低转悱恻,脸上现出的神情竟是无比哀怨。令重阳不料自己一番话竟让她如此情伤,心下微生不忍,正待开口,那女子却将头抬起来望向天边。此刻已近傍晚,远处斜阳正渐渐退下,明暗斑驳的色彩,像点起的万千火把,将天际染成一幅无比宽大斑斓的五彩织锦。余晖尽数投在她的脸上,掩去了岁月风霜的痕迹,将脸庞映得温婉生晕,清晰可见眼角珠泪莹莹。令重阳不禁心中一动道:“其实原来她容貌甚美,只是脾气太古怪了些。”
    那女子看着天边的落日,当年她听到的那同一句话时的场景,便和今日是一模一样。
    她心中柔情百转,思绪随漫天飞霞飘回那个同样是荡溢着夏日夜风的傍晚,口中喃喃说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大哥,当日我教会你这首《草虫》时,便已代表今生今世永远不愿和你分离。纵是有时见到你去忙自己的大事,顾不上来看我,我口中发脾气说不理你,其实心中何曾怪过你半分?你只要再回来看我的时候温存一些,我又怎会舍得向你发脾气。可是你呀,永远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
    “那一天你又来晚了,我在山间等了你整整一天,从朝阳初升一直到红日西垂,你的身影才出现在山边。我当时好高兴,心中想,你终于来了,只要你来了,我的等待就是值得的。可是,我还是有点生气,于是背转身去不理你,那时……那时,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过来哄哄我,让我高兴一下。可是你就叫了一声‘阿洗’,就在我旁边坐下不动了。我听见你在旁边象大笨熊一般的喘着粗气,就是不懂过来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对不起,我心中的气恼便越来越大。于是便大声叫你走开。没想道,没想到,你就开始数落起我来啦。我可是当真恼怒了,当下便拔出剑来向你刺去。”
    “若以你的功夫,我就算是当真要刺你,又怎么可能刺中?可是你这个大笨熊,你居然不躲开。我……我那一剑刺中你前胸,也是好生害怕,心里面悔恨得要死,恨不得这一剑是刺在自己身上。天边的云霞把大地映得通红通红的,你的血滴在地上,竟比它还要红。我从未见过你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也许是看我傻呆呆地站著不动,便骂我是‘蛮不讲理的疯婆子’,以后再也不要见到我,然后转身就走了。我叫你回来,你却死也不回头。”
    “后来我才知道,你当时杀了那个人,心中很是难过。想必来和我说话时心中正是不好受的时候。后来我好多次托人给你带信,要见你一面,你都不答应。直到……最后一回,你虽然答应了,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有来。你呀,就像大漠中的民歌唱的那些男人那样:‘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索你就走了’。那次,我是真的伤透了心,对男人从此再没有一点希望了。只是我一直想知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我刺你的那一剑吗?莫非在你心中,我便真的是个蛮不讲理的疯婆子么?”
    这女子心中忆起往事,脸上神色忽喜忽忧。令重阳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看她神色,知道她此刻心中必定是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心中暗暗想道:“她此刻的神色可温柔多了,若是平时和她相处时她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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