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22.二十二章 万里人情别,举剑更邀谁

    次日天明令重阳便早早起身,这一夜间他睡得极不踏实。在梦里屡次梦见自己被仇人追杀,抑或是母亲满面垂泪地站在自己面前,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伸手向母亲够去,却发现自己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等到梦魇惊醒之时,只觉全身上下皆是凉侵侵的冷汗。
    令重阳信步走到谷外,看见天际一轮朝日正缓缓升起,冲开万千云霞,将光芒洒向大地。那破雾而出的道道金光,便犹如一条条金蛇在天空中蜿蜒起舞,倏而消失,倏而合一,无比灵动。山风阵阵吹来,抚动他长衣下拜,似要将他一同卷入飘荡的白云之中。令重阳昂首吸气,胸中热血激荡,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无比,如诉如歌,环绕在崇山峻岭之中久久不息,将胸臆间烦恼尽皆带走。这一瞬间令重阳只觉满腔豪气,当时决心已定,自己毋须依仗他人之力达成目标,无论未来是喜是忧,自己绝力承当,对今时今刻的决定永不后悔。
    当下一念既决,浑身轻松,一阵哈哈大笑。若说昨日他拒绝萧连城之时尚且忐忑不安,此刻却意念如铁,再无半分动摇。
    便在此时萧连城也已起身出谷,此刻正站在令重阳身后,闻得令重阳长啸,知他所想,当下微微叹息,但心中又觉得有几分欢喜。凝目看向令重阳后背,暗忖:“我可以教给令兄弟的功夫便是内功心法及一套剑法,此外再无可传。凭他的资质,将这两样练至大成之后,江湖中的普通敌手皆不足惧。但倘若他的仇家当真如他所说,武功极高且又势力庞大,那么令兄弟一旦和他碰上,可能便会有性命之忧……不得已我再另想妥善的法子,总之必要助令兄弟达成心愿便了。”心中暗暗盘算,要是自己他日见着那人,拼着被令重阳责怪,也要先替他将仇家杀了,以免对这小兄弟不利。
    令重阳转身看见萧连城在他身后,笑道:“大哥”,萧连城亦含笑点头。他此刻正在盘算令重阳学武一事,心中已有计较,此刻却先不说破。忽地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抛给令重阳。令重阳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只布老虎,方头长须,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令重阳笑道:“大哥怕我在这里独自一人寂寞无聊么?却买这样一个小玩艺给我?”
    萧连城苦笑道:“非也。这是小女萧映雪为报你将七品莲台相赠之恩,特意缝制的谢礼。”令重阳闻言一怔,心道:“萧大哥的女儿当真有趣,却将这样一个小老虎送给我玩。”低头再看一眼手中的布老虎,只见布匹柔软,针角细密,显是做时甚为用心。只是老虎的身子太瘦,胡须却又太长,想来是萧映雪从未见过老虎的真正模样,做出的老虎时倒象是一只小猫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萧映雪自在娘胎之中便曾受伤,出世时秉赋不足,呼吸微弱,有时更需大人按压胸口才能助她吸气。她娘从她小时便担惊受怕,时刻不敢离开她身边。她打小儿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因此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冷冰冰地不爱说话。一直到现在十几岁还是如此。
    当日萧连城回家之后,用那参作主药,请好友“杏林员外”邹泓峰配成三粒养气丹,萧映雪服下后沉疴渐去。他大喜过望,便将此参得来的经过并令重阳身世一起给女儿讲诉了一遍。小女孩当时沉默不语,谁知晚间回房后却悄悄做了这个布老虎。几日后在萧连城离开之时交到他手中,用手指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令重阳”三个字。萧连城一愣之下,方领会得是要他将这个东西交给令重阳之意。不过他离开女儿之后并非直接来见令重阳,而是折往别处。屈指算来,此物带在身边也有好几月了。
    令重阳将礼物收在怀中,再看萧连城,已是收拾妥当便欲离去的样子,不禁惊问道:“萧大哥,你……你这便要走了么?”萧连城笑道:“兄弟你既不愿和我同行,我只好自行离去了。”
    令重阳心中难过,寻思道:“萧大哥还是想带我在身边的,只是,我决心已定,不得不叫他失望了。”抬头问道:“大哥此去何处?”
    萧连城笑容褪去,脸色渐渐严肃,眼光投向远处云天交接之处,缓缓说道:“现下西北隐患甚多,其中最可堪忧者当推鞑坦人,百年来一直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只是他鞑坦九部中历来内斗不休,被我朝上下屡屡采用分而制之的方法破坏,故而一直未曾破关而入。但这几年来九部中最大的没刺塔部落出了个族长,名叫也先。这人野心既大,手段也高,鞑坦九部中已被他收服了半数以上,若待他一统九部后起全族之兵呼啸南下,只怕凭当朝这点兵力……到时国破家亡,百姓失所,岂是你我所愿见到的?我等是习武之人,应懂得侠之一道有大有小的道理。仅是有一事管一事,不顾国是大局,终究只见侠字之小。若是生于忧患之中,却不甘蜇伏,奋起抗争,去推行一种利国福民之事,虽九死也无悔,那样方可称侠之大道。萧连城虽然不才,比不上前辈诸多英雄豪杰的侠肝义胆,却也一生在大漠中奔走,略尽一份绵薄之心。”
    萧连城这番话循循殷切,听在令重阳心中只觉字字沉重,句句惊心。他幼时虽读过诗书,但那只懂子曰孟说的私塾先生对一个“侠”字怎会有这样的注解?当下心里将萧连城的话默念一遍,抬头说道:“萧大哥,等我武功练好之后,我便去寻你。”
    萧连城放声大笑,取过秋水明当空斩向石壁,金石交鸣声中划出一道寸余深的剑痕,然后一掌击出,石屑飞溅,在剑痕旁印上一个掌印,笑道:“这一剑一掌我均用上了七成力道,兄弟你将功夫练到如此时,便可来西北寻我。”
    令重阳将手掌放入石壁之中,掌印恰好没过手背,当下点头,大声说道:“萧大哥放心,重阳必不负所望。”萧连城将他肩膀重重一拍,不再多言,双足一点,纵身而去。
    令重阳赶上几步,只见萧连城的身影在山间倏然几闪,便隐入密林深处不见。此番告别,却不似头回,令重阳虽然也有难舍难分之意,但心中却不再彷惶。突地骂自己一声糊涂:“我怎么忘了问萧大哥下回何时再来?”本待张口唤回萧连城,终是没有叫出声来。看着萧连城消失的方向,胸中豪气渐生,心中想道,就算萧大哥不来,自己只需尽快将武功练好,不就可以去寻他了么?又伫立片刻,转身回谷。
    刚刚进谷,忽然闻得身后衣袂声响,令重阳又惊又喜,叫道:“萧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扭头看去,不觉一惊。
    只见丈外站着一个黑衣女子,大约三十余岁,浑身上下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两只眼睛好似一对冰锥般盯着自己,令重阳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心道:“这女子给人的感觉怎么这般寒冷?”
    那女子将令重阳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半响说道:“你叫令重阳?”声音中也似结着一层霜,没有半分感情。
    令重阳道:“正是。不知阁下有何贵干?”他说这番话时,心中便在飞速思索此人为何在此。这山谷是他藏身所在,位置隐蔽,从无外人涉足。眼下这女子不但找到谷中,一口还叫破他的名字,心下着实震惊。
    那女子不理他的问话,继续说道:“萧连城要你跟在他身边,教你武功,你为何不去?莫非你嫌命太长了?你既然不要他的保护,现在我取你性命,看看有何人可以帮你。”
    令重阳闻言大惊,一把拔出秋水明,连退几步站定,当下沉喝道:“你们一起出来吧。”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仇家,想是敌人早已知道自己躲在这里,预先埋伏,专等大哥一走便出来动手。想不到自己武功未成,便碰到了这多年来期盼的时刻,虽然眼前局势恶劣,也顾不上这么多,心中只想着如何手刃大敌。
    女子冷道:“我一人便已足够,何须他人相助?”黑影一闪,手中一柄剑已递到令重阳身前。令重阳举剑隔开,只觉持剑的右手被这女子内力震得麻木无力,险些使不出下一招,心中大急。
    那女子长剑微晃,动向不定,已然绕到令重阳身后。令重阳见机极快,当下转身已是不及,向前一步迈出,弯腰侧身,秋水明从左肋下穿出,悄无声息,一招长恨绵绵发挥得淋离尽致。
    女子微微一哼,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光环乱转,便将令重阳剑尖套入其中。令重阳自知内力不如,不敢硬接,不等两剑相交便将秋水明抽回,转而削向女子腰间,迅疾无比。女子却不闪避,待到令重阳短剑及身之际,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劈在秋水明剑身之上。
    这下令重阳避之不及,心道:“不好,只怕我这剑便要脱手。”心中懊悔,未能看出对手剑势中还留有回手一击的后着。
    两剑相交,各自荡开,秋水明却还在令重阳手中。那女子回剑之时似是未尽全力,所用力道只是恰好震开短剑刺往她腰中的势头。令重阳心中暗暗狐疑,未及多想,在荡回的秋水明剑身之上曲指一弹,剑发龙吟,笔直奔向对方咽喉,朗声长吟:“长-剑-当-歌”。
    女子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口中道:“哦,长剑当歌”,足下一点,身子倒纵开去,秋水明剑锋离她喉下半尺,始终刺不中她。
    待到令重阳剑势去尽,女子左足飞起,踢中令重阳右腕,跟着手中长剑划出半个圈,光华闪动,令重阳只觉喉下一凉,女子的剑尖已托在自己下巴之上。
    女子长剑并未刺入,只是冷冷的抵住令重阳。令重阳心中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大声叫道:“你……你不是来杀我的仇家,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冷冷说道:“你看我不刺死你,便道我不是你仇家吗?”手中长剑倏地下滑,将令重阳胸前衣衫割破。令重阳只觉怀中一动,低头一看,原来是早上萧连城交给他的那个布老虎掉下地来。
    令重阳欲蹲下捡起,那女子却用剑尖将布老虎挑在手中,来回翻看。令重阳衣服被她划破,又见她抢走自己东西,不知到底是何用意,当下一动不动,拿眼瞧她。
    女子却不看他,只盯着手中的布老虎,口中低声说道:“男人个个都象这布老虎一般,表面上威风凛凛,实际上却贪生怕死。”说罢抬头扫向令重阳,眼光中满是轻蔑。
    令重阳不由得怒气冲冲,大声说道:“你既打过了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令重阳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休要将天下男儿都看扁了。”当下胸膛一挺,凛然不惧面前长剑剑锋。
    那女子哼然冷笑,说道:“你武功低微,我现在便是要将你杀了,你也是奈何我不得,口中自然说得慷慨激昂。我刚才剑尖下滑之时,你敢说心中不曾害怕?”令重阳被她气得无话可说,心知不管自己回答是或否均会被她嘲笑,当下紧咬嘴唇,闭口不答。
    女子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我不过是你仇家中武功最差的一个,即便如此,就凭你现在的功夫只怕再练个二三十年也未必能够是我对手。只可惜小的没见识,大的也是一般愚昧,以为自己是‘武圣’令东衡再世,闭关锁谷便可修炼成绝世武功么?嘿嘿,你虽然也是姓令的,只怕你这个‘令’,却是‘另外’的另吧。”
    这女子言语刻薄,气势冰冷,令重阳只气得浑身发抖,只觉一生中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便是当日在泰山派中所受的折辱也是远远不及。心中暗道:“你女子言语中极是看不起男人,我今生若不能报得这番折辱,便是让你将天下男人看得没半分血性了。”
    那女子看他脸色发白,双目中似是有怒火要喷射出来,嘴角一撇,将长剑撤离令重阳前胸,冷冷的说道:“看清楚了”。身形飘起,手中剑光浮动,竟是一招一式将刚才她所使那路剑法重新施展了一遍。
    方才两人交手之时,令重阳便被她用这路剑法制住,现在见这女子将一套剑法完整使出,精妙繁复,绵密圆转,确是上乘武功。又见她身形娥娜,姿态曼妙,极是悦目动人,心中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心存疑惑,但仍是凝神细看。
    其实平心而论,令重阳在萧连城那里所学的长剑十式也是上乘剑法,只是令重阳乃是对武功之道初窥门径,阅历不足,对武学中的繁简转换的道理并不懂得。当日在泰山派中他曾经见到单鹏和弟子同以一招“群山隐隐”互攻,单鹏道人便化繁为简,制敌先机,一掌印在干梧的心口之上。彼时令重阳虽有所领悟,但对其中玄妙却还不尽然了解。
    武学一途,由繁入简乃是比一昧繁复高上一个境界,若是可再进一步,便可到达繁简互通的地步,一招可以演绎出千万招来,千万招亦可并为一招,修炼至此江湖中便已罕有敌手了。这种境界虽是难练,但这样的人才每代江湖之中也会出现好几位。最难以达到的,却是那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非得有大智慧大修行才能领悟,屈指算来,千载之下武林中又有几人能练到这个地步?非是追求这个境界的修练者资质不佳,只是武道便如天道,若缺乏足够的人生阅历,没有孜孜不倦超越自我的精神休养,终究难以登至武学的颠峰。
    却说令重阳凝神细看女子的剑法,渐渐忘却身外之事,脑海中全是女子剑法中的一招一式在飞来还去。当下捡起秋水明便在旁舞动起来。那女子见令重阳如此着迷,便收剑在旁观看。眼见得他招式越来越熟,心中长叹一声,转身出谷而去。令重阳正在如痴如醉之时,对她的离去竟未看见。良久后他收剑环顾谷中,不见女子身影,心中诧异,只觉此人来无踪去无痕,凭空辱骂自己一顿,又传自己一套上乘剑法,不禁引证商九歌的言论,心中寻思,女人的所作所为还当真是莫明其妙。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