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21. 第二十一章 寥廓少年意,寒月照无眠

    次日天还未明,令重阳便已早早起身,向店家打听清楚由此地回长白山的道路,早饭后便欲出发。
    那店家见这少年说要独身一人出关到长白山去,再三嗟讶,口中叹道:“到底是少年人年轻力壮的好,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这一生还未见过关外的大妹子长什么模样,几十年来日日在此守着个黄脸婆度日,听她整日絮叨,烦也烦死了。”她老婆听见这话,从柜台后面窜出来,一把揪著掌柜的耳朵便往后房拖,掌柜的连连告饶,她老婆仍是不依不休。
    令重阳见这对夫妻如此,心中不禁对商九歌昨日的理论开始佩服起来。忽地想到瑶云依,心中道:“不知瑶姑娘以后是否也会变得这样泼辣?要是她也这样来揪我的耳朵,我躲还是不躲呢?”转念再一想,不禁大骂自己荒唐,象云依这样的柔顺性格儿,娇滴滴的人儿,又怎会象这乡妇一般无知,当众来揪自己丈夫耳朵呢?必然是要等到进了后房之中,四周无人之时方才将小手伸过来。心中想象云依那时含嗔带怒的样子,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笑容,摇头晃脑起来。店家夫妇瞧见他这等模样,对视一眼,此刻方显多年默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出同一个意思:这少年恐怕病得不轻。
    令重阳出门,辨清方向一路赶去。每日风餐露宿,朝阳未升便即动身,日头落尽才歇息下来,连日连夜的赶路,十几日后终于回到了长白山下。在镇上胡乱买些日用之物,便即进山。
    待回到自己所住的山谷,只见谷中仍是温暖如春,到处郁郁葱葱,口中一声欢呼,将手上的东西向天上一抛,一个前冲扑倒在草地上。眼见四周一草一木都备感亲切,心下寻思,以前看见书上讲,在家千日好,果然呆在自己习惯的地方才觉着舒服。他连日来甚是疲劳,此刻心中放松,身下又犹如压了一床柔软的大垫子,软绵绵的极是舒服,不知不觉便在草地上睡着过去。
    待到令重阳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这一觉竟睡了十几个时辰。醒来时但觉眼花胸闷,有些不爽,心道:“这谷中一切都好,就是睡觉时未免有些太热,醒来时便总想喝水。”当下奔至谷外,捧了几把雪吃下去,又在地上跳了几跳,振作一下精神。他以前在谷中之时,每日早起便是如此做的,知道这烦闷之感一会儿便会自然消散。果不出他所料,站在雪地之中,片刻之后令重阳便觉神清气爽。此刻腹中饥饿,便如以往一般,将一根树枝插入石壁深处的孔隙之中,取火做饭。随后将昨日所买的东西略略收拣一番,便在草地中央盘膝坐地,开始练功。
    他此番出门,眼界大开,在回来的路上便寻思,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若是如此就想在江湖上行走,那仇家闻风而来,只凭自己眼下这几手武功,只怕立时便会给他们杀了,如何报得大仇?当下暗暗下定决心,回到山谷之后,若是武功不能练得有所成就,便绝不下山。
    令重阳现时只学得龙藻虹波一门内功心法及长剑十式一套剑法,每日里便将这两套武功翻来复去练习。他知道自己将来行走武林全要仰仗这两套功夫,因此练时倒也不觉枯燥。尤其是长剑十式,此回下山,一路上见到不少剑法上的比试,他将所记得的情景反复回忆,仔细推敲,又对比自己的剑法,将自己放在不同的角度反复思考,心中感悟良多。
    山中无寒暑,岁月不知年,不觉间匆匆一晃数月过去。这长白山中低处的积雪已随冬去春至而慢慢融化,山间的百草树木也已恢复生机,所幸这山谷所在之处乃是雪线附近,气温倒是变化不大。令重阳有时站在谷外远眺,只见远处满目苍翠,一派郁郁生机,近处白雪皑皑,仍是琼林玉树,不觉心旷神怡。其间他下山两回,看见二道白河的河面坚冰早已被澎湃激荡的河水冲开,一江春水奔腾不息地远去,回想起当时在此河上和瑶云依初见时的情景,心中思绪不觉也合着江水的节拍起伏不停。心中常自问道,伊人此刻一切可好?
    令重阳和萧连城定下端午之约,这日子是愈来愈近了。他日日盼着大哥来到,早早地备下由一些难的一见的野味腌制而成的香肉,专待萧连城的到来。
    这天终于来到,令重阳天尚未大亮便即下山,赶到河边等待。等道红日高升之时还未见萧连城出现,令重阳不禁心中焦躁,又安慰自己说:“萧大哥说来看我,就必定不会失信,说不定此刻他已在路上,我且稍安毋躁,坐下来等他一会儿。”抱腿坐在河边草丛之中,手里将一束草茎拔来玩耍,过不得片刻便又站起,翘头向对岸张望,口中直道:“这萧大哥怎地还不来?”
    日至正午时分,远远地对岸出现一个人影,飘飘洒洒渐行渐近。令重阳睁大眼细看,正是萧连城,当下心中大喜,站起身来放声大喊:“萧大哥”,一面挥手。
    萧连城也已看见令重阳,长啸一声,直奔过来。令重阳只见他奔过来时,手中却还抱有一样东西,只是距离甚远,却看不清楚是何物,心中微觉奇怪。
    当日令重阳和他在此处分别时,河面上尚是一层坚冰,因此未曾多想便け4耸北讶诨用嫔辖剂鳎词俏薹ǘ晒A钪匮舭德钭约汉浚邮窒蛳袅鞘疽猓サ较铝鞫煽诔舜?
    却见萧连城到得河边,从河畔折下一截树枝,截为几端,长啸一声,身形拔起,便向河面落下。令重阳又惊又喜,心道:“难道萧大哥要从河上飞过来?”
    只见萧连城便如展翅大鹏一般飞在半空之中,待到势头去尽之时,手中树枝飞出,落在河水之中,萧连城便向树枝之上落下。令重阳远远看见,那树枝吃力,被翻滚的浪花一卷,顷刻便没入水中不知去向,口中不觉叫道:“哎唷”,手里捏出一把冷汗。却见萧连城借这一点之力,身形又再拔起,掠出数丈,向河心而来。如此起落数次,眼看就到这边。
    忽地萧连城将手中所拿之物抛出,直向令重阳撞来。令重阳早已看见是一个坛子,不知所装何物,当下气起丹田,将内力运在双掌,伸手迎接。忽觉这坛子来势甚猛,只恐一把没有抱著会当胸撞来,不得已将内力运到极致。
    坛子入手,忽闻内里有酒水之声,心中顿悟。只怕自己用力过大将坛子撞碎,灵机一动,单足点地,身子就似螺陀般旋转起来,一层层化去来势。手中内力缓缓催发,不敢太过用劲。他从未试过内力可以这样施用,当下满脸憋得通红,心中想道:“原来萧大哥是想借此指点我来著”。但闻得“波”的一声轻响,坛子上延微现裂痕,但终究是让令重阳给接下来了。
    萧连城在令重阳身边轻轻落下,口中哈哈大笑,说道:“兄弟,我一时性起,却忘记了你初学武艺不久,未曾练过内力的收放之法。险些将我这坛子好酒摔碎了,真是罪过。你既然能将酒接著,便是内力进境不小。哈哈,若是你我兄弟今日再见却没有酒喝,那岂不扫兴?”
    令重阳惭道:“可惜还是挤破了一点”,萧连城哈哈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把搂著令重阳肩膀,将他看一眼,说道:“几个月不见,兄弟你倒是长高了一块儿”。令重阳被他搂著,只觉这位大哥膀间结实有力,口中笑道:“萧大哥你却是老了许多”,萧连城瞪眼说道:“你敢?”言罢却又放声大笑。
    当下两人把臂而行同返山中。数里路后,萧连城愈来愈快,故意在前放开步伐,回看令重阳身形。只见他跟在自己身后,虽是落后许多,但步履轻盈,呼息之间甚是自然。知他在自己别后这段时间里必是苦练不辍,心中暗暗点头。
    不久回到谷中,萧连城笑道:“令兄弟,这些日子我可总在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到你烤的香肉,今天终于可以得偿心愿了。”令重阳嘻嘻一笑说道:“我早已给大哥备下了,只是你须得用酒来换”。萧连城拍拍酒坛:“好,我便用这坛子好酒换你两只野匏子腿吃”。
    片刻后饭食皆已齐备,萧连城打开酒坛子,递给令重阳说道:“令兄弟你尚未喝过这种酒,你且尝尝,滋味如何?”令重阳接过来,尚未入口便觉得香气甚熟,再喝了一口,果然和心中所料一样,笑道:“萧大哥,此酒我却知道,乃是西北大漠的烧刀子,是不是?”
    萧连城一怔,心下一片茫然,问道:“你怎地知道?这酒是极品‘羌白’,在西北的男儿无不爱饮,我特意从大漠带回来给兄弟你品尝,中原之地绝无出产,怎地……?”令重阳心下感动,此处离西北大漠迢迢数千里,这大哥却不辞辛劳将这酒带来给自己品尝,这份礼品当真是不可谓不厚重。当下便将数月前的泰山之行一一讲述给萧连城听。
    萧连城听罢令重阳之言,两道浓眉紧锁在一处,似是在思索一件极奇怪之事,口中良久不语。令重阳见他如此慎重,不知发生何事,心下揣然,寻思道:“萧大哥如此神色,似是怪我此前不该下山胡乱行走?他当日离去之时,甚是关心我的武功修炼,现在听说我不在山中修炼,反而四处乱跑,必定生气。只是,当时那瑶姑娘苦苦求恳,叫我和她一起回泰山,那般神情,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心中胡思乱想,不时拿眼去看萧连城。
    良久萧连城缓缓道:“令兄弟,你既然曾经受伤,那此刻伤势如何?”令重阳见他开口询问自己伤势,心中松了口气,想道:“大哥毕竟是关心我的。”当下答道:“现下已经全好了。你看,没有半分问题。”站起身来,跳跃几步,接着说道:“其实当时喝完乌脱寒大哥的雪茸春后,我就好的差不多了,回山后休养几日,便已完全好了。”
    其实他在山中修炼龙藻虹波之时,偶尔胸前会有凝滞之感,劲力催的急了,有时还会疼痛。他以为乃是前胸伤势未曾痊愈之故,并不在意,此刻见萧连城问起,也不敢叫他知道。
    萧连城点一点头,说道:“那乌脱寒说起来在西北也是有名的人物,他乃是鞑坦人艾洛尔部中的第一个好汉。你能和他见上一面,也算是有缘。只是那小姑娘是何人,我却猜不出来。双月……双月,乌脱寒既然叫她妹子,也许就是他的妹妹吧。”
    萧连城抬头凝目看着令重阳道:“兄弟,我却告诉你知道,那鞑坦人多年来侵扰我华夏土地,残害我中原百姓子民,实是我民族之大敌。你先前不知因此出手救他,这也无话可说,毕竟侠之一道,就是要扶弱抑强。但是事分大小,义有轻重,若在民族大义上而言,他鞑坦人终究是我们的敌人,若下回再见到这等情形,你便不用出手,只想法叫他人不伤害那小女孩就是。”
    鞑坦人为害之事,当日令重阳点便曾听商九歌讲过,现在又见到大缛缡撬担唤阃烦剖恰?墒亲钕氲轿谕押娉现彼拿婵祝闹胁唤实溃骸澳训牢铱醇腥艘蔽谕押蟾纾娴目梢宰白鍪佣患穑俊钡毕滦闹忻H唬约阂膊恢来鸢浮V皇窍耄院笪诖蟾缣热舨焕粗性敲粗性淞种幸膊换嵊腥讼氲饺ド彼耍銮宜菜倒前宥耸遣换峁ゴ蛑性摹H绱艘焕矗约壕透挥惺裁纯梢缘S堑牧恕?
    回头再想到双月,不禁想起来她离去时可怜兮兮的模样,脸上微微一笑,心道:“那个小姑娘精灵古怪得很,又有乌脱寒大哥这个部落第一勇士作她哥哥,自然更是无人招惹了。再说,谁又会想去伤害她那样一个小姑娘呢?”
    当下萧连城又问了一些商九歌的情况,闻听得商九歌在客栈中闻啸而逃之事,不禁微微发笑。这商九歌自己虽未见过,但是江南风流世家屡代家主中,又有那一个是平平之辈?单看他以不动之身震断“天都绝剑”童刚脚趾的身手,便可见一斑。
    传闻这商九歌极是畏惧世家中“彩风□□翼”两位护法,每每闻风而起,动辄遁出三十多里,自己以前还是不信,现下听令重阳所诉,可知传闻不虚。那晚令重阳所闻得的啸声,多半便是他门下两位护法的声音。只是其间有何奥秘,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令重阳见萧连城脸上现出笑容,心中暗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终于雨过天晴。”当下把冷却的香肉拿到火上再去烤热,送到萧连城面前。萧连城含笑拿起,与重阳举杯相贺,两人吃得个不亦乐乎。只是重阳却未发现,在杯盏交换间,他大哥眼神中偶尔闪过的深深的思索。
    饭后令重阳收拾完残局,便将自己一段时间在山中所练的功夫演练一遍,又将前时出门所见的功夫提出来向萧连城讨教一番,说道不解之处,将所见的招式按照记忆使出。时间虽是过去甚久,但他记性甚好,所记得招式姿势虽有差异,但神髓却在。萧连城一看变知他所问为何招式。令重阳所提问题甚多,他平时在山间也无人指点,积累的疑点由萧连城一一作答,甚是详尽,心中欢喜不已。萧连城在解答之时,不禁也对令重阳的悟性大加赞叹。
    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萧连城将重阳叫在一旁坐下。其实他此番上山,心中的打算就是将令重阳带下山去。当日两人初识之时,他便觉得这个小兄弟身世可怜,奈何当时身有要事,无法带他同行。现下事情业已告一段落,便欲借此重逢之机了了此愿。当下便把心中的想法和令重阳说出。
    令重阳闻得义兄要带自己下山,心中先是惊喜不已,但觉若是以后可以和萧连城一起携手并肩共闯江湖,实在是求之不得之事。当下便欲答应。就在此时,心中一个声音隐隐说话:“令重阳,难道你就这样依仗他人的力量去博得你自己的地位吗?你武艺低微,凭什么和义兄一起携手闯荡江湖,莫非你心中想的就是借他的力量去给家中报仇吗?若是如此,这仇是你令重阳报的还是你义兄报的?”
    这个声音一出,一股冷汗不禁顺着他后背流下。令重阳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明明知道仇家势力滔天,又是武艺绝顶,要是凭自己眼前这般模样,达成目的自是千难万难。现下明摆着一条捷径在面前,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他心中两股念头翻来覆去作战,不知那一个才是最好的办法。抬起头来看看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月色皎洁,千里明耀。但不知为何,令重阳却觉得这月光是如此的照眼,以至于穿透了自己身体,将心头照了个通明。借着月色,他低头又再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深处,渐渐地一个声音弱下去,另外一个声音开始强大起来。
    令重阳抬起头来,目视萧连城,缓缓摇头,极慢但又极坚定地说道:“大哥的一番心意,重阳极是明白。但是,现下我武功低微,跟在大哥身边也是图添累赘。此次从泰山回来,我已下定决心,如果不可以将武功练成,便绝不出山。希望大哥不要怪我,并非重阳不识进退……男子汉若在这世上行事,件件均要依靠别人相助,也便枉称男儿了。”
    萧连城微微一震,当下大感头痛。只觉得这个兄弟自相识以来就让自己琢磨不透,无法猜中他脑中所想。他看看眼前的少年,只见如水月光之下,他的双眸漆黑明亮,嘴角微微上抿,那微微的笑容便似初见时一般洒脱坚毅。当下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与你。只是,你我虽为结义兄弟,但你未入大哥这门,我却也不能多传你武功。那龙藻虹波和长剑十式均是我自创的功夫,因此无妨,但除此之外大哥也无法多助于你。你若是愿在大哥身边,我行走江湖之时,你便也可多看得一些,那样只算你自学的,与我师门之训无碍。兄弟,我知你心中所想,但你……”。
    萧连城话未说完,但他语气殷殷,双目中流露出极期盼的神色,显是希望令重阳改变主意。令重阳心中感激,但仍是微微一摇头。萧连城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当晚两人一夜无话,令重阳在山洞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他一生中头一回对自己的命运作出决断,而这个决定的影响又是如此之大,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头枕着母亲给他的小点心盒子,心中说道:“母亲,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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