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20.第二十章 何须借诗酒，慷慨论古今

    景凌师太两道淡眉高高立起，大大地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儒生竟是当代江南风流世家家主商九歌。
    江南地区自来文风鼎盛，崇信治国平天下者必兼俱勇武之力，读书人习武之风由来已久。这些读书人自前朝起便发起一社，名曰“风流世家”，乃取“琴剑两风流”之意，其间不乏文武俱佳的人物。
    传闻这商九歌昔年曾在科考之中连中三元，后来在殿试时又当场撰成一篇“御边策”，笑谈时弊，震惊朝堂，触动当朝大老之痛，因此只被授予一个小小的翰林院轻职。宣旨之时他哈哈大笑，将官印掷在地上，逸出金銮殿后不知去向。此间经过由同与试者回来宣扬，成为当时轰动天下的大事，凡有所闻者无不为之心折。数年后方有人渐渐传出，这商九歌原来就是当代风流世家家主。峨嵋派虽远在川中，通过返乡的四川士子口中对此事亦有所耳闻，掌门人景溪师太闲时论起这商九歌时，口中也多有褒奖之词。现在景凌和他对面而立，见他长袖青衫，眼中精华内敛，心下想起此人所作所为，实是不愿和他动手。
    略思片刻，景凌开口说道：“商先生想是不知地上这人身份，所以误会了黄山童刚童师兄。那汉子乃是外邦奸细，此行一路是为了探看我中原虚实而来。还请商先生看在武林侠义道上行个方便，我等将他拿下后便走，并不打扰你在此学字看经。”她言中并不提童刚受伤一事，那自然是不想因此与商九歌冲突了。
    地上那小女孩大声叫道：“我们不是奸细，我和乌大哥是听说中原风光秀美才想来看一看的。早知道中原的人是这样坏，你就是用满圈的牛羊请我来我也是不来。”说完又转头对令重阳小声说道：“小哥哥，我可不是说你，你不是坏人。”令重阳微微一笑，说道：“谁说我不是坏人？”当下瞪起眼睛，将牙齿呲出来。小女孩扑哧笑道：“我才不害怕你呢。”伸出手去揪他鼻子，手上铃铛叮当作响。
    乌脱寒从地上站起，他身上多处受伤，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仍是颇为强悍，大呼道：“你这婆娘，说拿我就拿我么？来来来，我再和你斗过。”他弯刀已失，便对令重阳说道：“小兄弟，借你的短剑用一用，等我打赢了这女人便还给你。”令重阳将秋水明□□，却不递到他手上，笑道：“我的剑还是我自己使好些，乌大哥，你还是先歇一歇吧。”说罢站起身来。
    其实令重阳看见乌脱寒满身血污，伤势颇重，心中想道：“乌大哥现在和这尼姑动手，只怕不用几招就会被打倒在地。我虽更不是这尼姑的对手，但是一会儿若只用长剑十式中的守式和她相斗，只须将她缠住片刻，乌大哥他们便有机会逃脱。那童道士已经受伤，剩下那班峨嵋弟子想来是拦不住他们的。他们既然逃脱，这尼姑抓我又有何用？”想到此处将眼光投向二人，口中轻轻说道一个“逃”字。
    那女孩先是一怔，眼睛一转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犹豫片刻，向他微一点头。走到乌脱寒身边将他的手拉住，看来好像是因为心中害怕寻求保护一般。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看着令重阳，满是担忧。
    商九歌忽然笑道：“宝剑之初出于匣而镜光必晶晶然也---少年这把短剑锋利，我看景凌师太的长剑未必是它的对手。”景凌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寻思道：“我并未报上我的名字，这商九歌却一眼将我认出，眼力当真是高明。”她今日连折两柄长剑，此刻又见商九歌取笑自己，当下愤然说道：“哦？要是果真如商先生所说，我峨嵋派今日便不管此事，我自率弟子离开---若先生所言不中，还请就此站过一旁”。商九歌一阵哈哈大笑。
    景凌不再理他，身边自有峨嵋弟子递上随身长剑。回头看见令重阳已持剑站在自己身前，便向他喝道：“我看你这少年，穿的是中土衣着，为何反而要帮这外邦奸细？刀剑无眼，我劝你迷途知返，站到一边去，不要误了自己的性命。”她毕竟是修道之人，看令重阳和乌脱寒等人并不十分熟识，心下存一善念，开口相劝。
    令重阳笑道：“今日若非乌脱寒大哥救我，我已饿死在这泰山之上了。师太若能听他们所言，相信他们并非奸细，才是真正的迷途知返。”景凌冷冷说道：“不可救药”，当下不再多言，一剑刺向令重阳，心道：“我要是和你这少年都要斗上半天，这商九歌还不知会如何看轻我峨嵋派？”所以一出手便是金顶剑法中的一招“螓首峨眉”。
    长剑使出，银星点点，剑尖上下颤动吞吐不定。令重阳不知景凌此剑刺向自己何处，提足后跃一步。景凌剑招来势迅捷，刹那间已追上令重阳，剑头嗡的一声响，照着他肩上落下。令重阳此时方知她所刺方位，举剑上格，为时已晚。心中懊恼道：“我当真无用，原以为可以凭长剑十式挡上一会儿，好有片刻时间让乌大哥逃走，谁知一照面连人家要刺自己哪里都看不出来，便连一招都接不下。”
    景凌眼见令重阳抵挡不及，一剑快要刺中，心想这少年武艺低微，自己只须在他肩上点上一点即可，倒不必伤人。手中微微收力。便在此时，令重阳忽觉右肘被猛地撞了一下，一股大力贯入进来，秋水明格挡的速度蓦地急增。两把剑一快一慢，顿时“镗”地一声相交。令重阳手被震得麻木不堪，秋水明脱手掉在地上。抬头再看景凌师太，只见她满面怒色，手中长剑又只剩下一半，已是被削掉一截。
    景凌不想自己一念之仁，竟被这少年将长剑削断，心中怒火中烧，模样十分难看。将令重阳看上半天，口中吐出一个“走”，转身离去，连和商九歌告辞都不曾讲。其余弟子手忙脚乱地将童刚扶起，纷纷随后而去。
    商九歌摇头叹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何其急也。”令重阳心中一动，转身说道：“多谢商先生”。商九歌急忙将衣袖一拂，站过一边道：“奇怪，你为何谢我？莫非你削断了人家的宝剑，怕日后这尼姑找你算账，便想赖到我头上么？”
    令重阳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说，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商九歌顿足叫道：“苦也，苦也，越发攀连上我了。”当下也是一躬到底，却比令重阳还要恭敬，口中忙不迭地说道：“这一礼我还回给你，求你不要再连累于我了……这世道当真人心不古，稍不小心便会有飞来横祸。”令重阳见他如此，不禁哭笑不得。
    一旁乌脱寒走过来，将令重阳看上几看，忽地当胸一拳击过来。令重阳躲避不及，“啊呀”一声痛呼出口。乌脱寒道：“小兄弟，你若下回不听我言，再这样替乌脱寒强行出头，就先让我打上你十拳。”令重阳揉胸苦笑道：“下回？下回我必定先遁出三十丈外，对乌大哥你绝对视而不见。免得人心不古，稍不留意就会飞来横祸。”商九歌在旁抚掌笑道：“然也，然也。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乌脱寒坐手抚住右胸，向商九歌低头一礼，这是他族中表示谢意的手势。乌脱寒适才站在后面，看见令重阳举剑格挡不住景凌的长剑，心中正在大急，却见商九歌伸手在衣服前襟上挥了一挥，好象欲掸去身上泥土一般。便在此时，令重阳手上便见突地加速，一下子就接著了景凌的长剑。他功夫也算是甚高的了，心中稍一盘算，便知道令重阳必是得到此人之助，虽是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相助的，但自己这次得脱敌手，却要拜他这一掸之力。因此要向商九歌相谢。
    商九歌适才和令重阳还是谈笑自如，此刻见乌脱寒向他行礼，却面色一霁，视如未见，冷冰冰地抬首望天。半响方才缓缓说道：“你既如此行礼，那么是隶属鞑坦艾洛尔部了？”此言一出，令重阳固然不明，连乌脱寒亦是大吃一惊，没料到这青衫书生从这一个姿势便看出自己来历。当下回答道：“不错，我……”，商九歌接着问道：“你族长可是洽杰？”乌脱寒更是心惊，不知他为何竟对自己族中之事这样了解。
    商九歌哼了一声，目□□芒，冷冷说道：“今日你若非进谷之时还算有礼，这小兄弟又一直维护于你，我已在追你之人面前将你杀了。”令重阳微一思索，便知
    他所指的乃是开始乌脱寒宁愿自己摔倒也没有在他身上踩过一事。心中疑惑，还未开口相问，便听得乌脱寒大声道：“你要杀就杀，我这命是你救的，大不了还你就是。我大漠男儿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令重阳大惊，口中喊道：“乌大哥，你……”
    商九歌道：“现在你这命却是这小兄弟救的，我取他作甚？我平生通读经史，最不愿作恃强凌弱之事。你鞑坦人百年来仗着刀利马快，屡屡率众犯我边关，杀我百姓，掳我子女，是我心头大恨。当年若朝中肯纳我的御边策，岂有你等今日大患？天下凡有读书人处便有我风流世家中人，我闻得近来没刺塔族意欲一统鞑坦各部，再犯我边关，你族中人却甚是反对。如此，你回去告诉恰杰，不要参与此事，若他同意并入没刺塔部，迟早会沦为他人属民，连自己的牛羊都会被占光，到时悔之不及。我中原物宝天华，处处藏龙卧虎，岂是你小小游牧民族可以觊觎的？悠悠千载之下，何曾有过它族在我炎黄后裔身上讨到过便宜？前事不忘，后世之师，你等回去自去三思吧。”
    一番话义正词严，直说得乌脱寒后背冷汗连连，口中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眼前这青衫书生虽是形体清瘦，但却铁骨铮铮，此人的风骨怕是将自己全族中人找遍也寻不出一个可与之比拟的。中原一直有此等人物游侠在民间，大厦将危时便出来用自己脊梁顶住，那么这锦绣江山就永不会给他人机会。当下对商九歌说道：“先生此番话乌脱寒必将带回给我族中人所知。但恰杰族长毕竟只辖我艾洛尔一部，若是先生有空闲之时，还请到我大漠一行，还有要事当面请教。”
    商九歌微微颔首，乌脱寒再行一礼，转身对小女孩说：“妹子，我们出来的时日不短了，也该回去了。中原的景色，就等你再大些回来看吧。”然后再对令重阳一笑道：“小兄弟，多谢你救我一条性命。你叫什么名字，乌大哥却还不知呢？”令重阳知他即将离去，心中虽有相知之意，仍洒脱答道：“我叫令重阳。乌大哥你是一个好汉子，我们来日再见。”
    乌脱寒伸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哈哈大笑，说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来日你到大漠看看我们那边的景色，大哥骑千里马来见你。”说罢，拉起女孩的手便转身离去。
    女孩眼眶一红，边走边跺脚，忽地回头大叫道：“令重阳，你为何不问我的名字？”令重阳看见她眼中似有泪水在滚来滚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笑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儿见令重阳终于问她，远远的亦可看见绽放开犹如明珠美玉般的笑颜，大喊回道：“我叫……双月！”令重阳叫道：“什么-----？”乌脱寒却已带着她去得远了。
    商九歌看见令重阳还在望着乌脱寒二人远去的方向，对他说道：“令重阳，我告诉你，这普天之下，什么最可怕？”令重阳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九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女人。最可怕的乃是女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令重阳见他如此这般郑重其事地问出问题，却又给出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不禁有些愕然。商九歌见他半信半疑的样子，继续慎重地说道：“我象你这般年纪时还不知道厉害，现在方知圣人诚不我欺也。你想，那小人我们可以杀之，那女人呢？你会杀一个女人吗？要是成天有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惹你讨厌，你既不能杀她，又不能打她骂她，甚至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她，天下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试想天下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令重阳你说”
    令重阳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象煞有介事似的，忍住笑意答道：“的确没有。”
    商九歌斩钉截铁地答道：“错！比这更痛苦的事就是有两个这种女人。”令重阳闻言一愣，几乎将肠子都要笑断了，口中道：“有理有理，那么更加痛苦的便莫过于有三个这种女人了。那这种情况下，莫非又要再遁出三十丈外，绝对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免得人心不古，稍不留意就会飞来横祸？”
    商九歌抚掌大笑道：“然也，然也。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但恐三十丈外还不够远，最好预先闻风而动，遁出三里三十里开外，似乎较为稳妥。”两人一起大笑不止。
    此时天色渐晚，泰山之上寒风极大，令重阳有伤，不禁有些支持不住。商九歌和他谈得投机，便说道：“重阳你可会饮酒？我好一段时间未曾象今日这般高兴，我们且到山下寻一客栈住下，叫上几壶好酒喝上一喝，再秉烛夜谈如何？”
    令重阳点头叫好，当下两人下山寻得一处客栈住下。商九歌叫店家拿些酒菜到房中与令重阳对饮。两人正在等酒菜时，忽地听得远远地传来两声长啸，清丽婉转，煞是好听。令重阳正自侧耳倾听，却见商九歌面如土色，腾地一下从桌边站起，叫道：“苦也！”双足一点，便从窗内穿出。忽地人影一闪，又从外而回，对令重阳说道：“重阳，我对头来啦，这可得走了。咱们这顿酒就留到以后再喝吧。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些银子你且先留着花用，咱们后会有期。”言毕身形一晃，便不见踪影。
    令重阳见他行动迅捷，来去自入，武功实是已臻化境，心中着实钦佩。奇怪商九歌这般武功闻得对头的啸声也要落荒而逃，那他对头的武功不知已达何等境界了。再回想这一日来的经历，心中感慨万千，当晚下定决心，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长白山，必要将武功练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