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3.第三章 岩上桃华开，花从何处来

    眼见着手掌就要落到少年头顶，少年悠悠说道：“这一掌落下，你便再也休想得到所要之物了。”听得此言，大汉愣生生地收住将要击下的右掌，恨声说道“小滑头，你莫再想骗我。今日你已一而再，再而三地相戏，言语中也屡次冲撞于我。只这些倒也罢了，你… 你竟还敢骗我给你下拜赔礼。小小年纪竟已这般狡诈，他日成人不知将危害多少良民百姓。罢罢罢，今日我就当为世上除去一害，杀了你这小贼。”言罢，又提起掌来。
    少年哈哈大笑，向汉子道“世间竟有你这样无理蛮横之人。我只允诺赔给你一颗原样之参，何时曾说过将这地上已破之物修好与你？自己笨如蛮牛，不通人言，却跑到这里四处撒野咬人。哈哈… 你快快一掌把小爷杀了，免得受你这无端折辱。那另一颗参你也休想拿到。” 说罢闭起双目，毫无畏惧，只待这大汉手掌落下。其实却张开一丝眼缝，偷偷地看向大汉。但见大汉脸色阴晴不定，面上表情似哭似笑，手掌高高定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便知他心中在如翻江倒海般波浪起伏， 拿不定主意。
    可怜这大汉一生笑傲江湖，英雄未逢敌手，今日打遇见这少年，便一直处在下风从无翻身机会。矮桩也下了，软话也说了，还是没能挽回劣势。可见圣人所言“无欲则刚”，实在是千古名言。任你帝王将相，凡夫走卒，若一旦有求于他人，行事作风必定会和平常多少有所差别。只是这大汉此刻落得这般狼狈景象，倒有一半原因是因他光明磊落所致，这却也让人佩服。试想，如若他是一卑鄙无耻之徒，起先便抢了少年的人参，然后飘然远去，教少年拿他又有何法？
    这汉子的心性，少年此刻也已有几分了解，心知他决计不会杀了自己。所以一再出言不逊，小半是因为心中还有些许怨恨，少年心性，便用言语出气。大半倒是天性中不拘小节，爱开玩笑的缘故。这少年独自在山间居住，与飞禽走兽为伴业已数年。数年间山居寂寞，又在青春年少期间，活泼好动，喜爱说话。平日里没有玩伴，有时只好自言自语，聊以解闷。或者偶一下山，换得些生活必需品，因惧怕一势力极大之人，不敢在人烟茂密之处久留，每回皆是来去匆匆，少有於人交谈的机会。今日在山中碰见这大汉，发生如此多事，实是他近年来生活中一件大事件。又兼事事站得上风，少年心中酣畅，他人如何可知？
    不过此时此刻，看那大汉一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样子着实可怜。再想起适才大汉在地上那几个货真价实的响头，心中有些羞躁难当。於是当下睁开双目，不再假装下去，肩膀挣了两挣便从大汉手中挣脱，在地上站住。笑嘻嘻地对大汉说道“你且随我来吧。”　弯腰拾起弓箭，向林中深处走去。回头看那大汉时，只见他犹自呆呆地看着自己背影，在雪地上立着不动。便又喊一声“这天已快黑尽，你若不跟来，待天黑之后，四周浑暗找不见我时，我可不再等你。”言罢，便不再看那大汉，转身走进林中去也。
    大汉眼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自己也不知为何又放他离去？思索半响，方捡起地上短剑，跟上前去。他耳力甚好，虽然林深茂密看不见前方身影，但自是听得见少年脚下踏雪之声，不虞走失。倒是少年见不到大汉跟上，在途中反而几次停下等待，直至身后脚步声响起。一路之上，少年嘴边一直挂着微笑，显见心情甚好，只是这微笑若让大汉看见，不仅又要心生猜疑，不知这狡诈少年在动什么心肠，是否暗地里又要另生诡计？
    俩人一路在林间穿行，开始大汉还辨得清方向，再往后时，便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感觉脚下的地势渐渐变高，乃是走在登山的路上。山势颇为陡峭，刚刚走过的树林，不一刻回头再望，　位置已在脚下。林中的树木越往上走生得越发高大，多是些红松，长白松等针叶树种。树冠外形如座座尖塔，塔身上下一片雪白，挺拔的树干将这尖塔高高举在半空之中，犹如一把把白色的利剑刺入长空。虽然夜色浑暗，也难掩这雄奇瑰丽的景色。
    再行得小半个时辰，但觉林间微微热风袭来，扑在面上，甚是舒服。大汉不禁暗奇。刚才一路行走，只觉这雪山之颠寒风实是刺骨，且越往上行，就越觉寒冷，自己刚刚呼出热气都会立时凝结在眼眉之上。何行到此处，却会出现阵阵热风？心中当真是不明。再看前面的少年，行得越发快了。
    转过几颗巨松，忽地一片巨大山岩出现在眼前。山岩也是白色，只是岩壁之上所生植被却是郁郁的一片葱绿。待到走近再看，才发现原来这岩壁乃是天生的白色浮岩，并非积雪的颜色。大汉昔年曾在它处见过这种浮岩，据说乃是火山喷发物冷凝而成。石间多孔隙，放在水中并不下沉，还会浮起在水面上，确实是一件稀奇的事物。他伸手过去，微微用劲，便从山石上挖出一块浮岩放在眼前，细细观看。不料石块入手温暖，竟然还有些发热，大汉忍不住又吃了一惊。旁边少年见他轻而易举便从山璧上抓下一块石头，直如抓下一块豆腐般简单，脸上却也不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
    沿着山壁两人继续前行，只觉热风阵阵迎面扑来，温暖愈甚，脚边的植被也愈见五彩缤纷。诸如牛皮杜鹃，金莲花，铁线草等在夏季才可见之植物不时映入眼帘。待到两三个转弯后，石壁忽现一道裂缝，宽可容一人侧身而入，那热风就是从此裂缝吹出。少年当先钻入裂缝之中，又探出头来，招呼大汉跟进。这缝隙长约数丈，大汉跟随而入，方自站定身形，举目四望，只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不禁喝一声好。
    原来在这裂缝之后竟是一片山间谷地，中间一片小小平地，大如花园。贴地长着杜鹃灌丛和各种草本植物，绿油油好似巨大的地毯铺在其上。杜鹃花的花朵开得正盛，硕大艳丽，间杂着其他各色野花，诧紫嫣红，缤纷夺目，把这山间幽谷点缀得如同高山花园一般。山谷边一丛植物高可及膝，叶片繁厚，顶端果实鲜艳夺目，状似莲花，不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参中仙品“七品莲台“？！
    大汉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抑不住心中狂喜，纵身跃过去，捧着人参细细观看。虽在黑夜之中，一时间，但觉胸怀间一片开阔，今日所发生种种，全被抛至九霄云外。从此天地再大，不再有半分事可难倒自己。
    大汉自在那处发呆，这边少年从入谷之后却忙个不休。今日自中午到此时，尚未有颗米入肚，腹中早已如雷鸣一般。他找来一根干树枝，走到一处石壁旁，寻个小窟将树枝插入。那小窟甚深，洞口处隐隐有红光闪现，好似里面燃烧着火焰一般，等少年将树枝取出之时，树枝靠里一端竟已被火点着。少年将火种拿来在草堆上点燃，取出风干的野匏子肉烤上，不一刻香气便溢满整个山谷。待肉烤好之后，拿一块到大汉身旁递与他吃。大汉渐渐从喜悦中平静下来　也觉饥饿，道一声谢，接过便吃。但觉肉味鲜美，实是生平所吃之第一美味，边吃边赞，顷刻之间一大块匏子肉已被两人分食得精光。大汉犹自赞不绝口。
    这山谷就是少年在这山间的栖息之处，从未有人踏足而入过。少年心中对大汉早无恨意，此刻将他带来此处，已自把他当作客人相待。偏生这客人还极“知情识趣”，若他不夸，还当真不知自己厨艺竟如此高明。小小心中满是成就感，只觉今晚是多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晚。大汉在另一侧，隔着火堆也能看见少年脸上的笑容。心中既然隔阂全消，两人目光再次无意相对时，均各自面带笑意，微微点头示意。见大汉意欲起参，少年便走过去相助　两人虽都不是参农，但还是依足山中规矩。大汉喊“棒槌”，少年接问“什么货”。只是等大汉再喊“七品莲台”，　少年却答道“发达了，　发达了”。言毕两人便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大汉只觉这少年委实古怪可爱，少年也觉得这汉子直爽大方。
    待取完参回到火堆旁坐下，少年翻出平日里晾制的干果，两人才边吃果子边细细交谈起来。直至此时，方才知道，这少年名叫令重阳，现年虚岁十五，乃是九九重阳的生日。待到令重阳相询大汉姓名时，大汉道：“我本姓萧，名连城，世间之人知我虚名者不少，知我真名者，除我家人外，却不过三数人矣。他人问我姓名，若非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我理也不理。小兄弟你问，我却不相隐瞒”。他说出这番话来，语音虽低，神态间却自有一股傲然之气。这般神色，在令重阳初见萧连城之时，还令他甚是不服。现在两人渐渐熟识，再如此表现出来，却让令重阳暗暗心折。令重阳心想：“萧大哥这番话里之意，他只肯和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结交，却不知在他眼里，哪些人才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他说的这三数人，却又不知是何等样的三人？”转念再想，自己不过是一少年，并不在英雄豪杰之列，萧大哥却肯把真名告诉自己，那必定就是把自己当作家人了。他本身世孤单，在山间寂寞愁苦　全仗着天性中的慷慨乐观才保得自己健康成长。现在有一人如此不见外，不仅把自己的秘密坦诚相告，还把他当作家人般看待，如何不满心欢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萧连城见他坐在一旁，低着头默默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本来在心中对这少年来历有好些疑问，此刻都问不出来。倒是令重阳从欢喜中清醒过来，指着旁边的参包问道：“萧大哥，你究竟所为何事，一定要取得这参呢？”说着脸上不禁微微一红，甚是羞愧。
    萧连城倒是未曾在意。究竟他为何要取得这参，说起来牵涉到生平第一大憾事。一直以来，此事都深埋在他心中，从未对人提起过。此刻这少年相问，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半响之后，　方才娓娓说道：“我这只参是为我女儿所取。她小时曾染重病，一直身体不好。近年来病的越发厉害。我找大夫问过，她须得吃一副极其特殊的药才可痊愈，否则身体就会一直坏下去，直至死去。那药的配方中，便须一颗陈年老参为主药。这参的成色越好，药的功效越大。所以我不见这参便罢，一旦见到，就算是拼尽性命也要拿到手中。现在你可明白？为何我见你毁参之时，怒气如此之大？小兄弟，你毁的不是一颗寻常人参，那是我女儿的命啊！不过那时我已伤了你的胳膊，应该是我不对在先，重阳兄弟，你可还怪我？”
    令重阳只闻得自己一番捣乱举动，差点断送萧连城女儿的性命，心中又惭又愧，哪还记得曾被他捏伤胳膊之事？轻轻摇摇头，表示并不再怪萧连城。
    萧连城这番话，如若让武林中他人听到，定会大吃一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孤单一人，没有妻室，谁想他不仅娶妻，竟连女儿都已有了。
    其实昔年萧连城曾被仇家围攻，幸亏得一少女相救方才保住性命。后来伤势好后，和那女子便互有情意。只是女子在师门地位颇高，受门规所限不可婚嫁。但两人情真意切，终於珠胎暗结。为此那女子不得不叛出师门。两人本已约好接应的时间地点，但那时萧连城因天纵奇材被江湖人士推举参加到一件武林大事中去。待得手头事了赶往约定地点时，那女子已被师门擒回。连腹中的孩子也已受伤早产。偏生女友师门乃是响当当的武林正派，自己屡次求见均被严拒。以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行闯山拿人之事。当真是痛苦万分。所幸最后听说女友被师门原谅，未受多大惩罚，只是一生不得与自己相见。近来又听得昔年好友讲，自己女儿需要一颗好参配药治病，因此才不远千里，来到这长白山中找药。----适才令重阳相询，萧连城所答之言也是属实，只不过这其中种种具体事情，自是不必都一一讲述了。
    其时天色已蒙蒙亮，萧连城看令重阳已极其困倦不堪，便让他去到一边睡觉，自己坐在一旁打座调理。令重阳口中尚且不愿，可等到脑袋一挨着枕头，便立刻酣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