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1.第一章 水垢何曾受,细看两俱无

    十月的关外,已是北风如刀,在长白山绵延的山头上,更是堆积着终年不化的白雪。
    天色已接近午时,漫漫扬扬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举目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然则就算是穷及目力,也不过可以望出半里地许。这盖半是因为漫天飞雪遮掩了大半天色,盖半还是因为长白山间那千载之下的野生而成的无边无际的山林,让人的目光透不过那郁郁苍苍的林木枝叶远眺。
    未时的辰光,正是一日之中正午的时候,远远的林间,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和些许可闻的脚步声,这声音在这静静的大山深处,响透在飞雪洒落于林间地上的噗噗声之上,显得和周围有些不谐,在寂静的山间传出很远。惊得树上冒雪觅食的松鼠,丢下辛苦寻得的坚果,一头扎回树洞再不出来,也令得其他稍大的一些动物纷纷躲入周围的灌丛里,从被白雪覆盖的空隙中,偷偷地露出漆黑的一双眼眸,探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几颗硕大的松木间,探出一把柴刀,刀锋上下,砍掉挡住前路的树枝, 然后勉强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柴刀的刀口已不见锋利,刀口处崩口甚为显眼,可见已经用过很长时间。但是挥舞这刀的胳膊,显见是浑不在意,每一起落间喀嚓声响就有一条甚至几条树木的枝干齐茎而下。树间的空隙渐渐变宽,“嘿”伴随着又一松干的掉落,一条汉子从树后闪出。
    这汉子一身猎装打扮,个子虽不甚高但却甚为结实。腰间插着一把短剑,还别着一个小葫芦。他一路林间穿行而来,浑身上下衣服被树枝划出无数道小口,早已是破烂不堪。大汉倒是浑不在意。走得性起,索性把两手衣袖高高撸起至肘间,露出黝黑双臂,大步向前。一些细一点的树杈挡道,汉子便伸出左手,一把攫断,右手柴刀飞舞,一路徐徐行来。
    渐渐行至林间稍开阔处,汉子也略有些乏了,身上汗气如白雾般腾起。汉子看看四周,选了一处积雪较少的开阔地方,放下手中柴刀,到林间抱回一捆树枝,又从怀内掏出火石,升起一堆火来。不一刻,林间便升起烟雾。汉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火上烤热,便开始吃起来。
    火光熊熊,火堆边的积雪受热渐渐消融,变为雪水,渗入地底。
    “咦?”汉子突地丢开手中的干粮,把目光投在不远处一片树底,显见甚为惊讶。
    对面树底亦是一片草木,由於火堆的热力,原先覆盖在上的雪片已有部分消去,在掩映的白色下面,露出一丛顶着鲜艳小果的物事。这汉子常年在白山黑水间讨生活,寻常百草只须用眼一扫即可分辨。此时便知,那露出来的事物定是人参无疑。
    时已值十月,普通人参早已成熟结籽数月有余,采参的季节也已过去。须知人参乃长白山一宝,世间多以其配药以作强壮兴奋,大补元气之用,药用范围十分之广,素有“草药之王“ 之称。市价颇高。那一年生的人参由三片小叶构成,俗称“三花子”;二年生的由五片小叶构成,形如人手,俗称“马掌子”;三年生的两个杈,每杈五片叶,俗称“二甲子”;四年生的三个杈,俗称“灯台子”;五年生的四个杈,俗称“四品(也称批、匹)叶”;六年生的五个杈,俗称“五品叶”;也有生六个掌状复叶的,俗称“六品叶”。每年七,八月间是人参成熟之际, 那时入山采药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多年采摘已令得山间野参数量巨减。几十余年前市面上尚可见十年生野参,现今已多年不现于市。就连五年以上生的叶片达四片的“四批叶“都以少见。 每一现市便迅速被商贾高价哄抢而走。朝廷虽三番五次颁下严令,甚至发行“采参卷“以控制采参的数额,但仍无法杜绝偷采的行为,长白山上的野参便愈是一日少于一日了。
    而眼前这株参高可及膝,叶片繁厚,粗粗数去,竟有七片之多,顶端参籽鲜艳夺目,状似莲花,莫非便是传闻中的的仙品“七品莲台”?
    任这汉子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满心欢喜,尤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趟出行,能否找到一颗好参,于他委实是有重大干系。他在这山间跋涉寻觅多日,一直没有结果。心中思量,再过几日,等大雪将山间完全封住,无法再搜寻之后,便返家另觅它法。现眼前突现瑰宝,多日来苦恼之事一扫而空,更可即机解决一段几十年来纠缠不清的往事, 如何不喜?口中暗念“天道酬勤,天道酬勤”。
    待得定过神来,汉子丢开手中干粮,趋步来到野参之前,一面放声大喊“棒槌”,一面蹲下,轻轻拂去叶面上的积雪。仔细看时,如何不是那“七品莲台”。
    只是那大若手掌的参叶上,拴有一条红绒绳,在参四周的地上,还插有四根小棍,连接着一个在地面上划出的方框。红绒绳一看便知质地粗糙,一文铜子便可在货郎摊上买得一尺,那小木棍更是在林间随手折来的树杈。但这红绒和树棍,却让这汉子如淋一头雪水,满腔喜悦尤未升至头颅便已降回脚底。
    此参竟是有主之物。
    当时参民进山采参时,都有固定行规。一般是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一伙,称为“拉帮”;也有一个人进山采参的,即“单棍撮”。无论是拉帮的还是单棍撮的,采参的工具都有鹿骨钎子、索拔棍、快当刀、快当斧子、红绒绳、油布、铜钱等。放山人如果发现了人参,就要大声喊:“棒槌!”,这叫“喊山”。旁边人接问“什么货?”发现人瞅准以后就要立即回答,说出几品叶,然后大伙接着说“快当!快当!”,这叫“接山”。就算是单个的参民发现了野参, 也须自己喊山,接山,然后再行挖参的程序。
    挖参前,要用栓有铜钱的红绒绳套在参叶上,为的是给人参带上笼头,怕它逃跑了。也有用草帽盖住人参的。接着,要在人参周围的地上划三尺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四个人的索拔棍,称之为“固宝”。挖参时先破土,然后用光滑的鹿骨钎子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挖参须子。把参须周围的土抠净后,再用青苔茅子将参拉出来。随后,用青苔茅子、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把人参包起来,用草绳打成“参包子”。
    有时山民无意中发现野参,手边没有挖参的工具,就会用红线先系上,或先立下木棍,框上人参,一方面为“固宝“,另一方面也为昭示他人,此参已为有主之物。物主稍后即反。彼时民风淳朴,有主之物多是不会有人再动。但若是后来者候在一旁,等物主返回取参之时,必会分得一份份子。
    现下这汉子所见之红绒绳,树杈,方框,正清楚现见,已有他人先前一步发现这参。大汉久居江湖,幼年时也曾随山民入山采过药,此中的规矩自是一清二楚。他本是胸襟开阔之人,一生行事但求光明磊落,无半点愧对心胸之事。若是平时,莫说一颗人参,就算是天下所有奇珍异宝全数堆于眼前,但有半点不合情理之处他亦微微一笑,绝无一丝动心。但此刻,这颗七品莲台对另一人的生死极为攸关,实在是势在必得。若取这参,实在是不合他生平君子不欺暗室的原则,如若不取这参,却又不知这参主何时再来,而家中那人又不知可以等到几时。
    一时间,饶是他英雄一世,也委决不定。不由得双拳紧握,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来。
    正踌躇时,左手无意碰到腰间短剑,一个念头涌进脑海,大汉不禁暗自责骂自己:“我怎地这般愚蠢?这物主十九便是这山间参民,就算采了这参也不过是携带到集市中卖掉换钱。不若我现下就留下银两,取走这参,就当他是卖于我的便是。何苦在此犹豫不绝,空耗时光?只是这七品莲台是世间奇宝,价值连城,我既不是商贾,便不好算出价钱…… 何不用自己手边最值钱之物与他交换?等他日事了,再携银两回来赎回所押的东西就是了。”
    计较已定,再不迟疑,大汉摘下腰边短剑放于雪地之上,拿出鹿骨钎子就待挖掘七品莲台。
    忽在这时,耳听得背后有利刃破空之声,袭来的方向正是大汉探出的右手。只见他手腕一翻,变做手掌向外,张开食指和中指,轻轻便将来物夹住,原来是一枝竹箭,只是箭头已被人折去。
    一箭方接在手,紧接着又一箭袭来,这回射的方向却是后颈,来势仍是甚急。大汉听得真切,只是微微一侧耳,竹箭便从耳旁掠过,还是一枝没头箭。
    默无声息间,第三只竹箭已掩至。此箭只比第二箭少晚瞬间发出,眼见就要射中大汉的右股。大汉心中暗思,这发箭之人当真狡诈,前两箭故作声势,吸引自己注意,到第三箭却无声无息,去向却是自己后股。换作常人,不加提防之下,多半会中计,吃它一箭。这箭头虽已折去,但如果真地吃上一箭,也必然会当场捂臀痛呼。念至此节,大汉微微一笑,整个人凌空拔起,躲开来箭,一声轻啸,身子空中一晃,落在几丈外一颗云杉树旁。
    但见树下立着一个少年,十四五岁年龄,手持猎弓,体型消瘦。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挂着几分微笑,笑容中却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三枝竹箭正是方才这少年用猎弓射出。“你这少年,为何暗箭伤人?”大汉喝道,双指一弹,手中没头竹箭笔直飞出,“啵”地一声轻响,插没入少年倚身的树干内,竟将一颗云杉射了个对穿。
    “好大劲。只是好大劲我便怕你吗?”少年紧紧握住手中弓箭,脸上仍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口中懒懒地说道:“我杀过这长白山中的野猪不怕头头都比你劲大。”
    饶是汉子这般老练江湖,也不禁被少年的话气个倒摔。少年昂起头来直盯着面前这汉子道“我看你一身猎户打扮,却不懂这山中采参的规矩,你可看见那颗参下已有我‘固宝’ 的标记,为何还要动手采摘?这长白山间本有采不尽的野参,只是若有人专想采那有主之参,就须得先吃上我三箭。”
    原来这七品莲台是这少年郎的,大汉惊喜之下不禁眉笑颜开,一步跨前,虎臂一探就将少年左臂牢牢抓住,口中急切切地问道“这位小…小哥,这株七品莲台可是你的?你可愿将它卖与我”
    少年谇不及防之下,被这汉子一把抓住胳膊,只觉一股钻心剧痛从左臂涌来,当时几乎痛晕过去。强忍着将涌出的眼泪低声喝道“嘿,偷的不成便要用抢的么。”声音嘶哑不堪。
    汉子这才醒悟过来,稍稍松开手上的劲道,但仍抓住少年的衣袖,仿似生怕他逃跑以后无法再捉回来般,一双眼睛也牢牢盯住少年的嘴,只恐从中吐出的乃是”不行“两字。
    其实以这大汉的武功,天下间可以从他身边从容逸开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几人展开身形之后怕也是无瑕回头,稍有延误就会被他赶上。若单论轻功一项,武林中唯有风流世家中的护法“彩凤□□翼”可以在千里以内胜过他,千里以外仍不免输在他的雄厚内力之下。眼前这小小少年就算想逃亦没有半分机会。再以他的名声而论,如若向他人开口索取某物,武林中又有多少人可以说出一个“不”字来?现下如此忘情,实在是因为当局者迷,关心者乱的缘故。
    少年得这汉子稍稍松开自己胳膊之后,方才喘过一口气来。此时疼痛虽轻了一点,眼泪却再也不受控制掉了下来。在他心中,先见这汉子欲偷自己的山参,而后又当面对自己加以暴力压迫,早就认定他为天下第二大恶人;再见其求购时的神态语气,可知这株叫什么“七品莲台“的人参对他极为重要。当下心念转动,已暗暗打定主意。
    “你先将我手放开,再与你谈价,我挖得参来本就是为换钱。如若价钱不好,你就算是捏断我手我也是不卖。”说得这话时,少年已侧脸抹干了泪水,换上了一副笑容。
    “好极好极,只要小兄弟肯卖,你便是要西海瑶池的血雕我也给你擒来换了”。这西海瑶池的血雕乃是武林一宝,雕血可解世间百毒,以大汉的本事和与西海瑶池的关系,此言却非虚妄。大汉松开手,眼看着少年,只等他开出一个天价。
    少年用右手轻轻托住左臂,稍一使劲触摸,但觉伤势处痛心欲决,竟与多年前逃难时跌断腿骨的感觉一样。心中暗恨自己无用,脸上也不动声色,笑嘻嘻地答道:“这血雕嘛我倒是不用,不若你拿些银两来换,我也好到山下集市中换些日用之物。”
    大汉早已料到这少年所求不过如此,於是便问,“小兄弟想要换多少银两?”
    “ 这个嘛我且得好好想想,让我再看看这颗参。”少年走到参旁,缓缓蹲下,嘴里喃喃说道“这参比寻常”六品叶“还要多出一叶,普通”六品叶“市价已是不低,我看,我看这参价必得……”
    话音未落,少年抄起先前大汉放在雪地上的短剑,“ 喀察”几声便已把七品莲台拦腰斩断,又把刀插在土里划一个圆圈,刀尖向上一挑,把地下的根茎部分也已削断。可怜一颗奇珍,无端受此血光之灾,根茎内蕴含的汁液随破口而出,瞬间便已流失饴尽,再不复神效也。
    这几下动作少年完成得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待到大汉醒悟过来,少年已丢下短剑,嘻嘻地笑望着他。
    大汉怒吼一声,纵身抢上,一把抓住少年的后颈,双目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嗓中低哑,发出“赫… 赫”之声,恨不得把这少年一把捏死。
    少年本已防着这汉子暴起伤人,但不知为何,还是被他一把抓住,心中不禁有些慌乱。且这回是后颈被制,目光和大汉直直相对,眼见他脖子上条条青筋突起,眼眶竟似撕裂开一般,形状恐怖。一时间,气血涌上头来,少年就此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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