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那天早上,秋辞突然不见了。
沈言在医院里四处找她, 还好她身体虚弱, 走不了太远,很快就在楼梯间里找到她了。
秋辞穿着宽大的病号服, 小小的身影裹在里面十分可怜, 脸苍白得几乎和白色的衣服差不多。她抱膝坐在台阶上, 像是走不动路了,身子很害怕地在发抖。
沈言见到,冲过去就把她拦腰抱起来:“阿辞, 你去哪儿?”
秋辞答非所问:“我冷……”
沈言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冷还跑出来?跟我回去。”
“你刚刚不在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要打针,我很害怕,”她歪在他怀里, 手指抓着他的衣襟,“不会要我做手术吧, 我不要,我不要……”
沈言说:“我们先回去,以后你不许乱跑了。”
秋辞闹的这一下子, 把他吓得不轻。
沈言带秋辞回了病房, 护士又一次来做手术前的检查, 之后要给秋辞打镇定剂。
秋辞见到针头又开始躲,怎么说都不肯。沈言就跟护士商量, 偷偷换成了点滴液, 骗她说是补充营养的葡萄糖。
“阿辞, 你身体太弱了,打一点营养液比较好。”
秋辞天真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总吃药的,医生不是说吃药对宝宝不好吗?”
沈言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心疼,把痛苦都很好地遮掩住了。
“没事,这不是药。”
秋辞半信半疑,手缩在袖口里不肯动。她两只手上已经布满了针眼,血管微微发青,眼见快没有地方可以扎了。
沈言伸了一只手过去:“来,把手给我。”
秋辞还是有点不乐意,“我怕疼……”
“不疼。”
他在床边坐下,捧着秋辞的手,终于递给了护士。护士顺利地给秋辞挂了点滴,镇定剂开始慢慢地流进去。
秋辞还是听他话的,乖乖地靠在沈言身边,问他,“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呢?”
“很快,很快就带你回家了。”
秋辞又说:“我今天早上醒了,心就一直跳,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一样。”
沈言哄她:“不会有事的,乖。”
他脸上是温柔的神色,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秋辞还是不安,镇定剂也开始渐渐起作用了,“我怎么觉得有点晕,好像头很痛……”
“不痛,阿辞,睡着了就不痛了,”沈言看着秋辞在他怀里温顺地合上眼,声音终于忍不住哽咽了,“等醒了就……永远不会痛了。”
///
那天秋辞从手术室出来后,几乎再没和沈言说过话了。
她是沉睡以后进去又被打了半身麻醉的,不是全麻,所以手术后期她醒过来了。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离自己的身体,但完全无能为力。
她仰着脸看手术室白色的灯光,闻见血和消毒水的气味。她突然有个微妙的想法,这感觉,她好像从前也经历过一遍……
可是秋辞想不起来前世了,如果她能想起来的话,或许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
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沈言一直在门外守着她。他已经这样陪她好几天了,人瘦了一圈儿,眼眶下一直是青的,脸色也微微发白。
一月末的南港下了阴冷的雨,雨点打在医院走廊的窗上,湿淋淋的一片。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密布,好像一丁点阳光都见不到了。
很快又要到农历年,年下的这几天,医院里来送鲜花的人很多,也有病人陆续地出院。沈言看着那些鲜妍的颜色,有点接受不了,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秋辞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脸像被水洗了一样,全是眼泪。
沈言过去抓住她的手:“阿辞……”
秋辞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开了,上下嘴唇轻轻碰了一下,说:“很痛。”
她昏迷之前,他一直在说不痛的,她还记得。
她唯一相信的人,现在也骗了她了。
沈言说:“对不起。”
秋辞怔怔地望着他。
“沈言,是你说想要个孩子的。”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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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辞手术后又在医院躺了几天,不吃不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沈言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心理状况越来越糟。
沈言替她联系了心理医生,秋辞不肯见,医生就建议让她见一见朋友熟人之类的。沈言于是想到了茉莉。
他之前也想过告诉冯美芸,让她来看看秋辞,但觉得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没办法和她交待,所以最后就找了茉莉来。
茉莉来跟秋辞说过话之后,秋辞稍稍有点好转。不过坏处是她跟茉莉说了想见妈妈,茉莉就帮她转达了,所以冯美芸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听到后马上赶到了医院,上一次在沈家不欢而散后,虽然她也说过再不管秋辞之类的话,但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女儿之前病了一段,成天在家里看别人的脸色,现在又突然地住院、流产,冯美芸怎么可能不着急。
她简直要气疯了。
冯美芸到医院里看了秋辞,母女二人倒是温情脉脉。一出了病房的门,她马上就跟沈言翻脸了。
“沈言,从前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我那么信你,把她交到你手上,现在你就这么对她?”
“我家阿辞是个小傻瓜,嫁给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事事都维护着你,可你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上。”
“你要是不喜欢她,我就把她接回家去,养一辈子也用不着你!”
她的语气有些激动,沈言听她这样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妈,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知道你成天忙,怎么,有钱了不起是吗?”冯美芸确实生气了,完全不给沈言面子,“好好,是我们消受不起,高攀不上,我们不受这个委屈了行不行?”
她真的起了接秋辞回去的心,什么分居还是离婚,她一时气昏了头也不在乎,实在是看够了秋辞这大半年在沈家受气。
沈言低头认错:“您别这么说,您知道我对阿辞什么心思。”
冯美芸不依不饶:“就算你对她好,你能保证她以后都没事?你家里人,一个个的,啧啧……”
她不知道秋辞的事跟秋家有关,以为是沈家没有照顾好她。不过她最后还是把难听的话暂时咽下去了,看在沈言快要给她跪下了的份儿上。她觉得说他也不解气,还不如再去跟陈安琪吵一架来得爽快。
于是冯美芸去找了陈安琪,又是一次极其不愉快的交谈。这下沈言和父母的关系也救不回来了。
沈家父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沈言和秋辞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吵个架就要进医院,好端端的孩子也这么没了。
这些事陈安琪不知道细节,却被冯美芸这样的冤家突然责怪,只觉得厌烦。连对秋辞没了孩子的那一丁点心疼,也全都消磨殆尽了。
沈言不能安生地好好工作,也招惹了沈和平的不满。
其实如果不算这件事,他之前做得是很好的。可惜功不抵过,他好不容易才在父亲面前得脸,一点点改变了多年来被哥哥姐姐压着的境况。这下又被打回原形,在大哥大嫂有意无意的渲染和对比下,被安回了那个纨绔任性,只能宠不能用的小少爷壳子里。
沈容正好趁他不在,找到了他之前工作上疏漏的一点事,表面帮他补全了,沈言还要感恩戴德,背后却不着痕迹地就把他从前的成绩抹杀得一干二净。而父亲早习惯了不器重沈言,也觉得仿佛是料得到的结果。
沈和平对沈言的婚事,也一样是从没看好过,得知此事后连说教都懒了,只是觉得讽刺。
“当初是你说的喜欢她,一意孤行要娶她,现在又不好好过了。从前怎么说你的,都当是耳旁风吗?”
沈言已经低头低得习惯了,“爸,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不用对不起,”沈和平摆了摆手,“我们当初就说过,你做的决定你自己负责,出任何事我们都不会管的,这也是你应承过的。”
“是。”他点头。
从中学时,他喜欢秋辞被家里发现的那一次,他就说过的。从今往后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有任何后果,他都自己承担。
沈家父母本来多少有些心软,被亲家这样一闹,就完全不留情面了。他们不再让秋辞回家里住,几乎是她还生着病,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也从沈言手里要回了一些经济方面的东西,算是对他的制裁。
沈言自我安慰,觉得搬出去单独住也还好,反正秋辞在他家里,也住得难受。
不过这下秋辞的安全没了保障,她现在又是这样的一个病人,沈言不得不加倍小心。他请了佣人吴妈在家里照看她,门锁也换了更精密的。不经他的允许,绝不再让她出门。
秋辞之前在医院时一直喊着要回家,现在真的回家了,发现日子比在医院里更难熬。
那个时候她虽然遍体鳞伤,终日饱受药物的折磨,但好歹沈言日夜陪在她身边,好歹她还有孩子,作个念想。
现在秋辞什么都没了,好像只剩下一副驱壳,还是如此残弱。从她到世上的那天起,她就没有拥有过什么太好的东西。沈言曾经是她最温暖的一个梦,如今也渐渐成了噩梦。
秋辞手术后痛得很厉害,整天卧床不起,沈言也不再能像之前那样一直陪着她。他已经得罪了父亲,经济上也不如从前宽裕,不敢不回去工作了。
他知道秋辞对他失望了,甚至不想看见他,所以只能没日没夜地工作,以此发泄内心无处安放的情绪。
他常常是深夜里才回家,天没亮的时候又离开了,仿佛一个不敢见天日的野鬼孤魂。回家的时候能看见秋辞吃了安眠药后,安详睡着的样子。
她没了孩子之后,像是报复自己一样,每天吃很多安眠药,吴妈劝也劝不住。后来沈言就把药都拿走了,不让她吃,只给她留下每天睡前的一两颗。秋辞煎熬不堪,每天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能安宁一会儿了。
而沈言夜里难眠的时候,会把秋辞搂在身边,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吻她的头发,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沈言无限地回想起从前,柔情蜜意远得如同隔世,没人知道他有多贪恋她的温暖。
秋辞总是很乖地躺在他怀里,嘴唇微微抿着,呼吸很轻。表面上虽然安详,内里却好像一根脆弱的弦,随时都会崩断一样,时刻揪着沈言的心。
这样的夜晚一个一个过去,如同一本旧书缓慢地翻页,漫长的冬天终于熬完了。沈言和秋辞过了一个惨淡的农历年,没有亲人,没有温情。
之后春天来了,虽然一切并没有太大的好转,但秋辞的身体总算休养得好了些。
沈言看她恢复了一点体力,就想请心理医生过来给她看看,跟她聊一聊。沈容知道后推荐了医生给他,他没想什么就用了。
没想到佟思静却是记仇了,给秋辞推荐的医生不仅不管用,还适得其反,秋辞看过她之后状况越来越糟了。
她看上去精神像是在变好,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只是哭,心里却如枯木一般,日日凋零,渐渐开始腐朽。
现在她的神色有点安宁了,像个死过一次的人,什么也不在乎了。心理医师不知道用了催眠还是心理暗示之类的手段,仿佛一个招魂师,孩子没有了,秋辞的灵魂也跟着被抽走了。
沈言完全没有觉察,还以为秋辞在好转。吴妈也说她看起来气色好些了,力气恢复了,也经常走动,每天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
三月末的一个清晨,秋辞主动开口,和沈言说话了。
之前总是他自言自语,问话她一概不回答,最多只是点头或摇头。有时候周末沈言不上班,在家里陪着秋辞,握着她的手说些贴心的话,劝她想开点。她也从不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他在讲别人的故事。
沈言曾在她面前低头无数次,求了她千百遍,秋辞一点反应都没有。可今天她突然开口了,“沈言,我有话跟你说。”
她说话时正站在窗边,他们现在的复式公寓在山上,又是顶楼,所以看起来特别高,海景一览无余。秋辞向下远远地望着海,心想,如果从这跳下去,该有几百米吧,就好像坠落悬崖一样。
之前的事情后沈言怕了,担心私宅住址已经泄露,所以从沈家出来后又搬了一次家,到了这里。秋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冷冰冰的,荒无人烟。
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沈言在衣帽间里换衣服,听到她说话,马上走过去,脚还在床边磕了一下。
“怎么了阿辞?”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转过来,凝视着她的脸。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开心了,她终于肯和他说话了。
秋辞的手摸上去凉凉的,沈言拿起来,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
秋辞怔了怔,微微低下头,“我们分开好吗?”
“什么?”
“离婚。”她用另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沈言眼色顿了顿,吐了一口气,“你说什么傻话。”
这两个字好疼,就像烧着他的心一样。他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安慰自己秋辞大概只是忧郁情绪又犯了,信口胡说。
秋辞却很认真,“我太累了,你也很累吧……就让我一个人吧。”
沈言问:“是我哪里不好吗?你告诉我。”
“没有,你没有不好。”
“那……”他有点不知所言,想着秋辞是不是还在怨恨先前的事,“阿辞,你原谅我好吗?不要再记恨我了。”
秋辞不回答,只是说:“我想离婚。”
沈言摇头:“不。”
秋辞见他不答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床边坐下,抱着枕头发呆。
“阿辞。”沈言又喊了她一声。
秋辞说:“你再想想吧。”
“我不会想的。”
二人僵持。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沈言……你还爱我?”
“爱啊。”
他不假思索。
秋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把脸埋进枕头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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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沈言不在家的时候,秋辞看吴妈在休息,就过去问她:“吴妈,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吴妈知道沈言不让秋辞联系外人,赶忙把手机揣进兜里:“我这旧东西哪能给您用,等先生回来您问他吧。”
这话说得客气,但其实是什么意思,秋辞也明白。
她又试着说:“我就给我妈打个电话,好久没联系她了……”
吴妈也是做人母亲的,有点心软:“唉,您别让我为难啊。”
她看着秋辞那样子,打心眼儿里觉得她可怜。虽说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却成天病恹恹的不能出门,这样被关着,简直比笼中雀还不如。
秋辞又求了她几句,保证说几句话就挂断,不会让沈言知道。最后吴妈答应了,秋辞就打了电话给冯美芸。
她又有一个多月没和她联系了,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熟悉的那声“喂”,秋辞还没开口先掉了眼泪。
“妈……”
秋辞经过表面积极、实际上却相当负面的心理治疗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了,之前每天都是很平静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已经破裂了,碰都不能碰,唯有这样包裹起来,假装和平,勉强维持住生命而已。
这天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秋辞总算吐了一句实话:“妈,我觉得我……我好像撑不住了。”
“怎么了?哪儿不好?是不是他们又为难你?”
冯美芸一听就急了,之前沈言一直跟她说秋辞身体渐渐养好了,怕她不放心,还给了她医生的报告看。她以为沈言骗了她,其实没有,秋辞说的并不是身体上的事。
她心里的病已经很重了,忧郁、恐惧、怨恨、消极,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越堆越多,就像是被人下过毒一样,没有解药,时刻带给她无限的痛苦。外人却不一定看得出。
其实秋辞自己都未必清楚知道她病在哪里,也看不出医生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又不是专业人士。她只是本能地感到难受,觉得心理治疗可能对她没有用处。
她之前说过不想再看心理医生了,沈言就暂停了治疗,但他们一直也没再想其他的办法。
秋辞听冯美芸反应这么激烈,不敢再往下说了,怕母亲又去沈家吵一架。于是赶忙解释说身体还好,也没有人为难,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冯美芸不信:“不行,我去看看你。”
秋辞也非常想见她,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
“为什么?他又不让你出门吗?我去找他!”
秋辞看着窗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她觉得沈言这样的关人方法实在很高明。
公寓所在的这座山,在南港地价很贵的一个半岛上,有钱人专爱住这里寻清净。可对秋辞来说,这里交通不便,连风景看上去都无比陌生。每天从窗子里望出去都是海,令她有种置身孤岛的绝望。
冯美芸安慰了秋辞几句,说会想办法跟沈言谈,秋辞“嗯啊”地答应着。
电话挂断后,她似乎重新有了一丁点希望,母亲的关切把她从之前越来越偏的消极轨道上,稍稍拉回来了一点。
如果,如果她能出去见一见人的话就好了,也许她会好受些……
当晚沈言回来,秋辞很乖地坐在地毯上,靠着客厅的沙发,在用毛线织一对手套。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弄这些东西了,沈言看见有点欣慰,不过还是提醒她:“阿辞,起来,地上凉。”
秋辞看见他,起身去拿了拖鞋放到他脚边:“你回来了。”
沈言受宠若惊,伸手托住了秋辞的下巴颏儿,有点想吻她。
秋辞歪了歪头,把脸贴在他手掌上,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乖巧。他就吻了她的嘴角一下,秋辞也没有躲。
她站在沈言身前,像从前一样帮他解开了领带,一边轻声地问:“我想见一见我妈,可以吗?”
沈言眼色沉了沉,难怪,她今天对他这么好……
大学时他们分手的那一次也是这样,她表面顺从他,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主意。她宁可花精力和他演戏,也不愿意把话说清楚,两个人一起修复感情。
大概秋辞是逃避型人格吧。
而沈言的人格有些偏执,对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总有种执念。
先前的种种经历已经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障碍,他发现只要他不看着秋辞,她马上就会出事。即便千防万防,好像也拦不住命运一样。
所以他现在时刻害怕秋辞有危险,再也不肯让她出门或是见人了。而且他之前跟冯美芸的交谈,也一直都不愉快。冯美芸又跟他家势同水火的,给沈言找了无数麻烦,沈言不太想让秋辞见她了。
他说:“再等等好吗,你现在还是要多休息。”
秋辞不死心:“可我身体已经好了。”
“不,还没有,”沈言肯定地说,“你好好养着,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让你见她。”
“等我好了会让我出去么?”秋辞问。
沈言不做声。
秋辞看着他脸上沉思的表情,又说:“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让我出去了呢?”
她好像能看透他一样。
沈言对秋辞已经没有了信任,就像秋辞也不信他一样。何况她都说过离婚那样的话了……他现在真的只想把她绑在身边,不许她走。
所以他并没正面回答秋辞的问题,只是说:“我担心你,想你一直待我身边。”
原本很温柔的一句情话,秋辞听起来就像喝了毒|药一样。
“那不要锁门好吗,把门打开?”她试着问。
“不行。”
秋辞微微地笑了:“沈言,我记恨你,你也记恨我了吧。”
她的笑带着一点看破的自嘲,沈言被她这么说,却突然觉得有点轻松——她承认记恨他了,至少她还愿意在他面前说实话。
他把手放在秋辞颈后,另一只手搂在腰上收紧,将她按进怀里。
“阿辞,我不恨你啊,我爱你。”
秋辞任由他抱着,不动也不说话。感觉他的吻落慢慢在她颈上,顺着露出来的锁骨一点点咬下去。
“你之前竟然说要离开我,你怎么能说那种话啊。”沈言的声音沉沉的。
秋辞闭上眼,泪水滚落两颊,“你就放了我不好吗?那样我们都解脱了……”
沈言吻着她的眼泪:“不放。”
他抱起她回了卧室。他们很久没有亲近了。
沈言搂得太紧,秋辞快要呼吸不了了。
“别……”
他吻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阿辞,你刚刚自己说的,你身体已经好了。”
秋辞闭上眼,没有再拒绝。是她自己的错,本来的讨好弄巧成拙。他予取予求,她也只能承担后果。
其实她早该知道,他根本是不肯放她的,就像判了她无期徒刑……
短暂的甜蜜令人恍惚,秋辞的额角出了汗,渐渐地又冷掉了,贴着头发黏黏腻腻的不舒服。
她听见沈言又反复地跟她说对不起,反复地承诺爱她。轻柔的话语在耳边呢喃,甚至带进了他的梦里。他连入睡都不能安稳,总是放不下她。
其实他承受的痛苦从不比她少,为什么他还是对她有如此的执念……
这样的执念太重,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网,将秋辞牢牢地束缚着。她已经如此脆弱不堪,要怎么承受得起啊。
///
几天后,秋辞逃跑了。
家里的门虽然是反锁上的,但吴妈每天要出去买菜,所以她有钥匙可以从里面开。秋辞经过几天的观察,知道了吴妈的钥匙放在哪儿,也摸清了她的习惯。
她之前是真的没有力气逃走,也抱着和沈言谈一谈的希望。现在知道不可能了,于是想一走了之,回母亲身边去,躲起来。
不幸的是,沈言这天刚好接到了慕临的电话,冯美芸又找了他。慕临曾经答应过秋辞,如果沈言照顾不好她,他会帮她的。现在他代替冯美芸过问这件事,沈言费了好大力气应付掉了,心情并不好。这时候吴妈焦急地打来电话说秋辞不见了,他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沈言从公司出来,开车赶回家。南港寸土寸金,闹市区路都很窄,车又多。他几乎飙车的速度吓坏了路旁的一群人,差点就能上社会新闻了。
秋辞战战兢兢地出逃,高楼的电梯很难等,她害怕吴妈追出来,所以直接走了紧急通道的楼梯。四五十层的楼,秋辞下到底楼的时候脚已经软了,也耗费了很长的时间。
她刚出公寓的门,就看见沈言的车横在楼下,刚好停稳。
秋辞惊慌失措,逃了几步后就被沈言从背后牢牢扭住了胳膊,“你去哪儿?”
“我……”
“跟我回去。”
她被他捏得痛,挣了挣,“放开我……”
沈言却抓得更紧,径直把她带回公寓里。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放开你的。”
秋辞被推进电梯里,后背贴着电梯冰凉的内壁。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大概再也不能逃离他了。
回家后沈言把吴妈支走了,锁上门,终于对她发了火:“冯秋辞,你够了没有?我对你那么好,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他已经忍太久了,真的太久太久了。秋辞受了伤好不了,就疯狂地折磨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不肯原谅,一心想着离开他。
“你在乎没了的孩子,你就不能在乎一下我?”
“这件事是不是永远都过不去了?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秋辞被他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一直在哭。
她太痛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做不到不恨他,也做不到不爱他。
她还爱着沈言,但她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好好地爱他了。
秋辞想尽一切办法,只想结束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
沈言的手覆上来,声音哑了,在她耳边狠狠地咬,“你恨我,你觉得我就不恨你吗?”
明明他前几天才温柔地说,不会记恨她,现在见她逃走,就全变了,突然这样粗暴地对待。秋辞知道她是真的惹了沈言了。
沈言压着她的双脚,把她翻过来,双手按在两侧。秋辞脸上都是泪痕,不想和他对视,他就把她扭开的头掰正过来。
“你不许再哭了。”
秋辞浅浅地吸气,说了句像是解释的话,“我想见我妈……”
沈言想起慕临打给他的电话,“你想见你妈,还是想见别人?”
秋辞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误解了她,有点压不住脾气了。手控制不住地放到她颈上扣着,只是没有使力。
“阿辞,你恨我就恨我,反正你不能离开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你走。”
秋辞抽咽着,泪眼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好像真的很恨她,对她完全没有了任何柔情。
其实沈言也没觉得有一丁点欢愉,只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他狠狠地吻她,去撕她的衣服,另一只手还停留在她脖子上,秋辞也不挣扎。她甚至不想呼吸了,渐渐平静下来,也没有了眼泪。
等沈言发泄够了,终于放开她的时候,秋辞由于轻微的缺氧,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还有意识。
她翻了个身,疼得皱眉。并没有出声,就在被子里面静静地躺着。
而沈言洗澡之后靠在床边喝酒,高度的洋酒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直到胃痛得灼烧起来。
///
那天后秋辞的境况更糟了,彻底成为了一个囚犯。沈言连卧室的门都不让她出了,甚至请了安保人员,陪吴妈一起看着她。
夏天就要来了,五月,六月……秋辞远远看着海湾边三三两两的游艇,父母带着小孩子们出海或是在沙滩上玩,觉得那些都离自己好远,好像她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了。
她曾经无比期盼和沈言拥有几个小孩子,每天把他们打扮得干净漂亮,送去上学。假日的时候就全家人一起去海边,孩子们在四周玩闹,她和沈言坐在岸上,静静地听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想到这些时,秋辞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吹过风了。
海风轻轻吹在脸上的感觉,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最日常简单的一件事。但秋辞却连这样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样子,发现自己很怀念那种感觉。
七月沈含生了孩子,又引起秋辞一阵难过。沈言虽然为姐姐开心,但想到秋辞,也一样不好受。
她出逃过以后,他对她有点失望了,不再每天温柔地哄着,又重新忙于工作。他越来越常喝酒,胃的状况很坏也不去理。他们关系冷淡淡的,每天说几句话,没再吵过,一直就这样互相耗着。
八月盛夏,沈言得到消息,秋成宇病危。
这半年对他来说,日日都是煎熬,总算听到了一件让他有点高兴的事。
天道好轮回。
没过几天,秋成宇去世的消息传来,死因是肾衰竭。沈言怕影响秋辞的心情,就没有告诉她,所以她一开始并不知道。
她已经和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只是待在房间里看书,读各种类型的经典。
小道消息是从跟冯美芸有关的新闻里传出来的。冯美芸这段时间交了新男朋友,一个姓魏的商人。搭上他后资源不错,又出来工作了,重新出现在人们视线中。
八卦媒体最爱旧事重提,所以又一次翻了冯美芸的旧账,秋成宇去世的消息也出现在了小报上。
那天吴妈看了报纸之后,一直盯着秋辞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又不敢问。秋辞觉得不对劲,就悄悄等她不注意时拿了报纸来。
她看到消息后愣住了,心情久久不平。
那个人终于是没了,这么多年,他带给她痛苦、迷惘、好奇、失落、自卑……他最终变成了报纸上的一行黑白小字,几句话,几个词,再也不会困扰着她了。
秋辞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对秋家一直是这样复杂的情感。
然而她错误地认为,她本来是有机会见一见秋成宇的。他曾经想给她财产,是沈言让她拒绝了;后来他病重,秋贤也打过电话给秋辞,结果沈言坚决不允许,试图重伤她的家人,把她好不容易修复了一点点的关系闹僵,最后还伤了她。
秋辞直到她的生父去世,都没有见他一面,还和秋仁闹成这个样子,她想到这些就会无止境地怨恨沈言。
晚上他回家的时候,听说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房间里关着灯,漆黑一片。他走进去,在床边停下脚步,“你不舒服?”
“嗯。”
“你一天都没吃饭。”
“不吃。”她的声音很轻,但很肯定。
沈言把床头灯摁开,想看一看她的脸。
秋辞说:“别开灯。”
他听她这么说,立刻把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了。
卧室里灯火通明,刺得她睁不开眼。
“才八点,起来吃饭。”
秋辞翻身坐起来:“你什么时候放我走,我什么时候吃饭。”
她有段时间没有提这件事了,像是已经绝望,连闹脾气都不和他闹了,不知怎么今天又提起来。
沈言歪了歪头,观察着秋辞的表情,“你今天怎么了?”
秋辞也看着他,眼神里有点微微的怨。看了一会儿,又把眼睛转开,不答他的话。
沈言走过去,双手捧起秋辞的脸,“说。”
她倔强地咬住嘴唇。
沈言从她那里得不到答案,眼神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终于看到了桌子上放的报纸。他扫了一眼内容后,恍然大悟,“你看了这个。”
秋辞缓慢地点头。
“是,他终于要死了,你知道他以前怎么对你的?”
“别说了行吗。”她打断了他。
沈言唇角勾了勾,觉得很嘲讽,“你真不值得这样。”
秋辞问:“现在你满意了?”
“不满意,”他知道她一直误解他,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解释了,只是冷冷地说,“你不听我的话,当然不满意。”
她不知道他究竟还要她怎么样,自由已经没有了,尊严也被他随便践踏。他不喜欢她的家人、她的工作,就为所欲为,而她只不过是任他摆布……
秋辞眼眶里泪水闪闪的,说了一句,“贪得无厌。”
沈言捏起她的下巴颏儿:“你倒是告诉我,我得到什么了?”
他这两辈子全都算在一起,也不过是得不偿失而已。
///
八月过完就是九月了,距离今生他第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的时间太漫长,对秋辞来说,经历的许多事比别人一生都更足够了。这样被沈言囚禁的日子,她竟然也已经过了大半年。人的忍受能力真的是无限的。
其实秋辞早就不想再忍受这些了,轻生的念头从她还在医院起就一直都有,现在随着恩怨不断积累,变得越来越重。
她后来一直不肯好好吃饭,但沈言总有办法叫她张嘴,不行还有营养液可以打。
他怕她服药过量,把家里所有的药都收好,不给秋辞拿到。利器和房间里的棱角也全都处理好了,门窗上锁,秋辞不仅不能逃出去,也不能够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但她终于还是有一天做了,她在洗澡的时候趁吴妈不备,卸掉了剃刀上保护的外包装,划伤自己的手腕。之后把手泡进盛满温水的浴缸里,听说这样会死得很舒服。
吴妈只是出去拿了下毛巾,回来后就看见秋辞昏倒在浴缸边,地上零星溅着血迹,一池水微微泛红。
她以为出大事了,立刻叫上安保人员,手忙脚乱把秋辞送进医院。其实她只是晕血了,刀太浅,她又没力气,所以并没伤到动脉,只是给她徒增痛苦而已。
这世上哪里有容易死的方式,秋辞看《倾城之恋》时,记得里头的徐太太曾说过,命苦的人化个缘也还是尘缘,根本逃不脱的。
对她而言,现在连死也是奢望了。
由于伤得并不重,秋辞当天就从医院回家了。手腕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伤口的刺痛感令她回忆起之前被秋仁绑架时,手腕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心里更加煎熬。
沈言回来后,焦急地去看秋辞。她已经睡了,医生怕她情绪过激,给她服用了镇定的药物。
沈言静静地看着她手腕上被包扎的伤,握住她的手,“阿辞,为什么要这样?”
他费尽心机去保全她,她却连命都不想要了。
几天后,秋辞又一次尝试自杀。她再也拿不到任何利器了,就想开窗跳下去,她看到吴妈忘记锁窗子了。
但她刚推开一个小缝,沈言就看到了,扑过去抱住她。
“阿辞,你干什么?”
他语气忍不住地狠:“你敢死,我让全世界给你陪葬。”
秋辞笑了,言语轻柔,“全世界,包括你吗?”
她该有多恨他啊,连这样的话都说了。
沈言扬起她的脸,快要歇斯底里了。
“你以为我没有陪过你吗?”
秋辞望着他,眼神迷离,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夜里秋辞的伤口疼起来,她睡不着,窝在沈言身边哭,“我真的撑不下去了,真的……求你放了我吧,让我死了都好……”
对于心病成灾的人来说,死亡或许真是一种解脱。
可沈言并不知道她病得这么重,心理医生从来没有把严重性告诉他。他总以为他们之间只是爱恨的纠缠,总有一天会好的,总有一天闹够了,能放下过往,重新开始。
他伸出手臂搂紧了她:“我不许你离开我。”
秋辞无声地哭,沈言低下头,轻轻地舔她的眼泪。舔到她嘴唇时,手在她腰间收紧了。秋辞细声嘤咛,明明心已经死过那么多次,还是难以抗拒他温柔的抚慰。
他的手顺着她柔嫩的颈滑下去,她微微颤抖着,听见他说:“你看,你分明还爱我的。”
秋辞无力地合上眼,这样又爱又恨,又温柔又绝望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尽头啊。
///
冬天,秋辞又怀孕了。
这次距离年初她做手术的时候,已经快满一年了。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沈言才敢要的。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一直期盼这种方式能够弥补她。希望新生命的到来,能让秋辞放下过往,宛如重获新生。
他的预料确实没有错,秋辞得知再度怀孕后,心情开始好起来,渐渐变得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吃饭不再像从前那么费力,会主动地吃东西了,虽然早期的怀孕反应常常让她吃什么就吐什么。
她也不再和沈言吵了,不翻旧账,不寻死觅活。不过,秋辞还是会间歇性地陷入抑郁情绪中,受尽心病折磨,难以自拔。
但她现在至少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了,就算是发呆或难过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想要保护它一样。
冰冷的尘世间,她又重新有了牵挂。
对新生命将至的期盼,撑着秋辞活过了最痛苦的这一年,到了二十四岁。这件事也同样抚平了沈言心里的一些伤痕,让他把旧怨先放了放,又对秋辞温柔起来。
他陪着她,渡过最绝望难过的时候,不过他的温柔里也带了更多谨慎。
秋辞现在的身体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沈言更加小心。家里四处安装了摄像头,卧室里有空气净化器和睡眠监测仪,窗外也装了金属栏杆。
家庭医生每周好几次地过来看秋辞,给她做检查,照看她的情况。
秋辞这样精细地养着,虽然像一个高级囚犯,她也并不能完全地快乐起来,但是至少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安详跟和平。
沈言跟家里的关系也又缓和了不少,父母很在意孩子的出生,派人专门过去照看,再三叮嘱沈言不要再闹出上次那样的事情。
不过他们对秋辞,是铁了心的想放弃了。
她的家境如此复杂,上次出一回事情,就够他们胆战心惊的了。如今她又脆弱成这个样子,抑郁情绪长期不愈。在思想古板一点的老人家眼里,这就跟精神病差不多了。
所以陈安琪是发誓将来不能把孩子给秋辞养的,真怕她把他们的孙子还是孙女养坏了。
但秋辞怀孕期间,她并没提起这件事,时不时还让沈含或佟思静过去关心一下。不过,心里已经暗暗地在打如意算盘了。
第二年八月,秋辞生了沈惟诚,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惟诚长得更像沈言,但眼睛继承了秋辞的美,有她的温柔感。
可惜秋辞命一直不太好,总是多灾多难。生产的时候受了一些苦,差点没命。
产后身体上的虚弱也加重了精神的脆弱,她的产后抑郁症和焦虑症都很严重,有时候突然过分地担心孩子,有时候又变得很绝望,对未来漠不关心,黯然神伤。
而惟诚被诊断患有婴儿先天性肺炎,沈言看秋辞这个样子,怕她难过,就一直瞒着没有告诉她。
他父母认识很好的幼儿医生,说会把孩子照顾好。沈言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些事,也不想一直得罪父母,就把孩子送去了。
惟诚在沈家养得很好,沈言也可以多点时间照顾秋辞,同时不让她知道孩子生病的事。他觉得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秋辞不一样,她每天只想见孩子。不让她见,就像要了她的命一样。
沈言想等孩子病好之后,再把他接回来,所以一直哄着秋辞,让她等一等。
他并没有想到,孩子不管病好没好,都是再也要不回来了。陈安琪找了各种理由,甚至连看风水的都请来了,说秋辞命相不好,反正就是不还给她。
他们也让沈含跟沈容去劝了沈言。沈含让他不要心急,父母疼爱他的孩子,本质上也是疼爱他的缘故,总不能害了他。她劝他说,他们早晚还是会看他的面子,送回来的,只要他表现好一点就好了。
沈言知道父母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也没有真正对自己满意过,内心很受伤。他回沈家谈过无数次,也吵过几次架,想尽了办法都没用。
而秋辞因为这件事,对他的误解更深了,再也不想相信他的话。沈言期待的破镜重圆新生活,终于变成了一张空头支票,遥遥无期了。
其实对于困境中的人而言,最折磨的并不是完全的绝望,而是绝望之中还带着一丁点儿的希望,让人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秋辞就是靠这期待吊着一口气,期盼着孩子回到她身边。当期待无限落空的时候,她再也不能忍受了。
她又一次有了那种灵魂被抽离身体的感觉,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支离破碎,所有人格和尊严都已经被他人踩在脚下。
她如同深陷泥沼,坠落深渊,痛苦和黑暗将她紧紧包裹住,不见光明。
而沈言再也护不住她了,再也不能救她了。
她甚至误以为他恨她了,想要她的命。如果是的话,那她就给他好了。
秋辞预谋已久,在孩子百日宴会那天,坠楼自杀。
她深深地知道,不离开沈家,她是不可能死的。她连做梦都逃不出那个精致的牢笼。
所以她先虚情假意,让沈言误以为她已经好了,放松警惕,之后再求他带她一起出去。沈言没多想就答应了,他还以为一切都在变好,以为她期盼着热闹的庆祝。
没想到秋辞不仅不要他了,连孩子也不要了。她趁人不备,从酒店浴室的窗子纵身一跃,一百多层楼,摔得粉身碎骨。
秋辞跳楼前偷拿了沈言的手机,拍下了自己写好带来的遗书,直接上传到沈言的社交账号,不怕会石沉大海。
信上并没多写几个字,只是说沈家父母不让她见她的孩子,既然如此,她也不抢了,就拜托他们将来照顾好他。
这样一来,如果沈家以后苛待她的孩子,所有的人都会看着。她也是怕将来孩子会受委屈。
秋辞知道她这样的举动会对沈家造成很坏的影响,可他们已经逼她到这个份上,但凡她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也不会傻到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报复别人。
不过其实报复也是次要的,重要的还是她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受尘世间万般的苦。
命运的枷锁从始至终牢牢束缚着她,将她捆绑在黑暗里。她从前手里一直攥着沈言给她的那一根绳索,无比害怕自己坠落深渊。
现在她松手了,她终于连那根绳索也放开了。
秋辞重新知道风吹在脸上是什么感觉了。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吹着她滑落的眼泪。随着她极速的坠落,在她耳边发出“呼呼”的声响。
她回想起中七开学的那一年,也是一个秋天里,暖风拂动她的裙角。那个手指修长、会弹钢琴的少年,曾经用温柔的语气念她的名字。
他牵起她的手,朝她微微地笑。她心跳得很快,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后来生日时,他对她告白,新年陪她去海边看烟火,毕业舞会上把她带走,第二天靠在床边喂她吃早餐。
她生气了一走了之,他就买很多好看的东西,等着她回来重新哄。她遇到任何危险,他总会不惜性命地护着她,再难也要带她回家。
可惜,现在他再也不能带她回家了。
她要回她自己想待的地方去了。
……
沈言追到楼上的时候,只看见浴室空荡荡的,窗户大开着,十一月的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地上散落着他的手机,被风吹起的字条,还有秋辞的一双鞋子。
她是光着脚跳下去的。从前在家里时,他总是宠溺地提醒她不要忘记穿鞋子,有时候还会温柔地帮她穿上,怕她着凉。
现在他站在窗边,警署的人在他身边来往经过,封锁了现场。外面有记者和围观的人想进来看热闹,被警察挡住,乱哄哄的一片。
沈言好像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望着打开的窗子,又低头看秋辞的高跟鞋。
“阿辞,你又忘了穿鞋了。”
他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
警署的人怕沈言承受不了,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决定先带他离开现场。两个年轻的警察上前来扶他,其中一个捡起了秋辞丢在地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沈言的名字,还有一句话。
他没什么经验,直接递给了沈言,“沈公子,这个……”
沈言接过来看了,是秋辞写给他的,字迹清秀。
“来世不要再遇见了吧,遇见也不要喊我的名字。”
沈言没有走出浴室的门就昏倒了,吐了一口鲜血,当晚就住进了ICU。
///
医院诊断沈言是胃出血。他的胃已经坏了很久了,劳累过度,又常常喝酒,现在终于是撑不住了。
医院外面很快也堆了很多跟风而来的记者,相互交流着之前拍到的一手新闻。
“哎,现场你去拍了吗?什么样子啊?”
“拍到了,从一百多层楼上摔下去,那人都摔成什么了……我的天,到处都是血。”
“是啊,惨不忍睹。”
这件事很快在新闻媒体和社交网络上疯传,一石激起千层浪,给沈家带来了无数麻烦。
警局调查、记者追问,仇家与同行的趁火打劫……好好的宴会变成港城人尽皆知的一场闹剧,而且久久不能平息。
沈家人真的要恨死秋辞了,她果然和风水大师说的一样,是个灾祸。把沈言害成这个样子不说,连死了都要连累他们。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想办法把事情公关掉了,最大限度地收买媒体,撤掉了消息。也代替沈言发了一份公开的道歉声明,措辞避重就轻,修改了许多事实。
沈言从前跟秋辞开玩笑时曾经说过,“要是我爸写一份声明让我们离婚,我就照着他给我写的念”,现在这话竟然灵验了。
他们真的让沈言念了这份声明,在医院里,用录音笔录下来交给媒体。
他被迫读出“感情不和、夫妻关系破裂”之类的字句,每念一个字,都要停下来歇好久。直到后来,声音完全哽咽了,一边读一边哭。
他从前很少落泪,父母终于心疼了,舍不得他承受这种折磨,于是就算了。他们没再让沈言公开露面过,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其不好,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了。
沈家父母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面对险些失去儿子的后怕,发誓以后再也不责怪他了。
沈言有最好的医生照看着,身体在逐渐地恢复。这件事也随着强大的公关作用,和时间的推移,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沈和平跟陈安琪想尽办法,想治好沈言的心病。很快,他们在国外的一个朋友,给沈言推荐了一位康复科的心理医生。据说他能通过药物和催眠结合的手段,让人遗忘痛苦,重塑记忆。曾经治好了很多受过心理创伤的病人。
他们决定让沈言接受这样的心理治疗。希望沈言能把秋辞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最好。
沈言被送到了英国,在新的环境里居住了一年多。治疗的过程极其痛苦,如同戒毒,记忆中所有痛苦的部分都被清洗和重塑,直到跟过往再也没有一丁点关系。
他起初很抗拒这样的治疗,但药物的作用很厉害,渐渐的,他再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忘记秋辞了。
在全部的治疗完成前,他拥有的最后一段记忆,是关于前世的。
那个秋辞至死也没有想起来的前世,那个牵绊着沈言,又再度浪费了他一生的前世。
前世秋辞回秋家认亲,完全是个预谋已久的圈套,沈言后来全部都查清楚了。
秋成宇几年前被查出血液病,一旦恶化,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由直系亲属移植骨髓干细胞。他舍不得自己养在身边的儿子女儿受这个苦,就想到了秋辞。
陶舒然同意这个提议,并且做了周密的打算。她不安了这么多年,早就想收拾秋辞母女了。
于是他们先想办法造了车祸,害死了冯美芸,让秋辞孤苦无依。之后再用财产作为诱饵,把她骗回平城,还给她编织了一个大小姐的温情美梦。
秋成宇送秋辞去英国读书,事事满足她,家里上下也对她很和气。这些不过是为了她将来能感恩戴德,能死心踏地让他们把针扎进她的血管里,给他们需要的一切。
秋辞的好日子没有过太久,这件事就被提出来,软弱的她根本无从拒绝。
她留学期间每一次长期回国,都要在医院里住很久。沈言每一次再见她,她都比之前看起来更加脆弱,也是这个原因。
秋辞内心一直都很挣扎,害怕极了,但她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全都没了。
她最后被突然叫回国的那一次,是有原因的。秋成宇的血液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观察后后,并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所以不再需要秋辞了。
反而是他的肾脏功能,查出已经有严重的问题。陶舒然使了些手段,在没有告知秋辞的情况下,做了器官移植手术。
他们把秋辞当成一个可以拆卸的物件,缺什么就从她身上拿。沈言从小听过很多鬼故事,但从没听说过世间有这样残忍的人。
秋辞手术过程中,发生了意外,其实是意外还是人为都不一定。总之她死在了平城的慈安医院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沈言回国后去秋家要人,他们想尽办法打发他,说秋辞病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信。
他花了一段时间四处去查,真相终于一点点浮出水面。他甚至搜集到了零星的证据,打算把秋家的罪行公之于众。但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谁的地界上。
秋成宇不可能让沈言在京城里翻出水花来,于是派人麻利雇了绑匪,绑架了他。反正沈家是南港富豪,道儿上惦记他们钱财的人多了。
本来说的是谋财不害命,沈和平也准备好了赎金。没想到秋仁背后黑人一手,不露声色地报了警。绑匪被激怒,沈言的命就这样没了。这件事在当时,影响相当恶劣。
沈言知道是秋家害的他,他被刀捅进心口之前的那一瞬,真的很想念秋辞,想到几乎恨她的地步。
她就那样不告而别,什么事也不肯告诉他。英国爆炸的那天,她曾经不要命地穿过半个城市去找他,说好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现在她死了,他连她埋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就是她说的在一起?
还是说,非要他找不到她,白白为她搭上一条命,才算是永远跟她在一起了?
阿辞,你的心好狠啊,沈言死前,喃喃在心里念着。
如果有来生再遇到她,他发誓再也不爱她了,再也不为她疼。一定要好好地报复她一遍,让她也为他多痛几次才够。
没想到重来一遍,他只是再见到她乖乖低头,温柔一笑的样子,就又想把命给她了。
今生今世,他所有所作所为,不择手段,都不过是为了保住她。不料最后还是把她害死了。现在就算是把命给她,也还不上了。
///
两年后,沈言回到南港,过往的风波都已经平息了。他也被治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终于踏上了父母所期盼的“正轨”,一心忙着家里的地产和娱乐生意。一天24小时,有18个小时在工作。他变得像哥哥一样孝顺、乖觉、正经,再也不出去招惹是非了。
其实从前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只是当时他们都带着有色眼镜看他,也不喜欢秋辞,所以看不见他的好。
现在再也没人提起秋辞的事了,这两个字在沈家成为一个禁区,无人触碰。他们交待了跟沈言关系亲近的所有人,谁都不许提,媒体和社会关系也早就买通了。
秋辞从前所有的东西,沈家都退还给了冯美芸,没退的也处理掉了,连他们住过的几处房子都卖了。
整个沈家上下,没有秋辞来过的一丁点痕迹,沈言就算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他们赔了冯美芸一大笔钱,她还是不依不饶,闹了很久。后来因为精神太坏,身体也吃不消,不得不住院治疗了。陈安琪托人将她送到海岛上去疗养,祈祷她再也别回来了。
而秋辞跟沈言的孩子养在了沈容名下,为了避讳,改名叫沈维宁。沈言见到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教孩子喊沈言“叔叔”。
沈言如今恢复了单身,又是南港天生风流、年少多金的太子爷了。黑历史纵然有,还是架不住各种各样的小姑娘往他身上扑。
有天午后,他跟合作伙伴去酒店喝茶。之后胃病又有点发作,开不了车,就想叫助理来接。
结果对方那边刚好有个女孩子,对沈言有点意思,就主动要开车送他回去。
沈言上了车,对方边开车边跟他聊天。走过一段山路时,她用手指了指前面,“那边就是仁华书院了,沈先生是仁华毕业的吧?”
“是。”
女孩子努力地跟他找话题,玩笑说:“沈先生这个样子,上学的时候一定祸害过不少姑娘。”
沈言笑了笑:“没有。”
他的眼睛不由得望向窗外。
这是新一年的三月里,山花开满路。下午正是学校放学的时候。
私家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停了一排,少年少女们穿着天蓝色的学校制服,欢声笑语地走出来。
沈言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校门口等到了他的心上人。
他牵过她的手,温柔地理了理她被风微微吹乱的头发。女孩子低头浅笑,把手扣进他掌心里。
他们都没有说话,沿着山路慢慢地向前走。
走出去很远了,沈言还望着他们的背影。他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过他好像觉得很羡慕他们。
大概年少的人不善言辞,却很懂得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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