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金得了宇文护的令,查探去了。
在此期间,般若在生产两日后终于转醒,她身体太虚弱,不宜挪动,就一直在独孤府静养,也方便赶回来操办独孤信丧事的兄弟们看望她与刚出世的外甥女。宇文护在她昏迷的两日除了见过哥舒一面,是真的无心朝事,害怕般若就此丢下丈夫、女儿长眠于世。那两天的天气亦如他沉重而恍惚的心情,乌云团团、惊雷滚滚,骤下的暴雨如鞭子一般抽打着大地,沙尘里的暑气化为热烟,从地面蒸腾而起,笼着整个长安城,那闷雾把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堵住了,叫人更为压抑。好在一夜过后雨势转小,闷热不在,反而带了些早秋的凉意;屋外雨下不停,屋内潮湿,总觉得到处都黏黏的,又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如同滴漏一样记录这段因焦首而变得漫长的时光。除了面无血色以外,般若神情安详如无梦恬睡,可陪在她身侧的宇文护却是煎心,最多能喝几口米汤,每打个盹就要紧张地探探她的鼻息,害怕她趁他一个不注意就走了......在般若微微睁眼的那个瞬间,他只觉恍如隔世,当般若心疼地欲抬手磨蹭他冒出青茬的脸颊时,他终于确定了自己不是身处梦境,那双布满血丝的干涩眼睛又涌了泪,竟是喜极而泣。
淌着泪的宇文护在下人惊奇的目光中去隔壁屋抱来了两人的女儿,她虽然孱弱,除了刚出娘胎,被稳婆拍出肺里羊水的那一下,倒是十分乖巧地没有哭闹,气息顺了以后已经被奶娘喂了几次奶,一吃完就闭着眼睛酣睡。般若下肢早就麻了,想去抱女儿的时候一扯就痛得动不了,只能巴巴地看着那一大一小。可女儿的出生并不能完全赶走她心间的阴霾,小娃娃被重新抱回隔壁后,她又想起了父亲和伽罗的事。
“阿护,她来得这样急,都等不及我......”般若柳眉微蹙,眼神飘渺。
“哪里急了,她来得正好。”人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就算般若心志坚定异于寻常女子,再怎么强大也经不起这接连的打击,如果不是这个宝贝降临,宇文护真害怕般若支撑不下去。
“是吗?”般若勉力提起一个淡到看不出的微笑,不再说话了。
宇文护见她惆怅难消,薄唇紧抿半刻,只得提前向她透露,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害伽罗失踪的主使有了眉目,我已经派人去查实,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他并未明说是何人,般若觉得奇怪:“你怀疑的人是谁?”
宇文护本想她心神不宁、思绪混乱,或许能侥幸避过这个问题,没想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宇文毓。”
“怎么会是他”般若惊讶不已,宇文护便将同哥舒说的话再讲了一遍,除了宇文毓亦是重生这个秘密外的事,他都已经据实相告。可如他所料,重生才是最有说服力的部分,那玉佩一事虽然隐秘,到底赵贵的手下若干人等都是见过的,甚至当时在寿宴上的宾客亦听得明明白白“玉佩上有一个‘邕’字”,若是有心伪造,亦不是不可能的,反正这个字就是玉佩最大的特殊之处。
般若露出不解的神情:“我们二人共历前世,宇文毓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虽然你之前说娶清河郡主一事是他有心为之,但那种雕虫小技怎能和这一连串歹计相比?虽然今生诸事有所变,但依我观察,各人的性格与喜好同前世相差无几。”
宇文护叹道:“变与不变怎能以心论断呢?与前世成见相比,我们更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此言有理,可能是她太在意旧事、太执着前世,所以眼界狭隘了:“嗯.....那就等消息吧。”
“好了,你现在不宜多思,现在醒了终于能正常服药了,一会儿喝了就安心休息吧,哥舒替我请了病假,在有消息之前我都会在家陪你的。”
般若本来沉浸在他的柔情蜜意里,看到他这般憔悴容颜也是心疼得紧,心里也希望他能在家多休息,但他上朝是风雨无阻的,怎么突然转了性了?她再一想,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明知他的心中不可能全是情爱,更有万象乾坤。她再通透,再豁达,此时还是压抑不住女人理想主义的天性——世间哪一个女子不希望有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只有她,做什么事情的理由就只是为了她呢。
她视线微偏,不去看他,微微撅嘴道:“病假?太师大人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呀~” ——自宇文护成为大冢宰以来,气势更加凌人,拥蹇与日俱增,宇文觉如惊弓之鸟,要不是找不到机会,早就想除掉他了。现在他称病不朝,刚好方便宇文觉召人进宫密谋。宇文护不怕他动手,就怕他不动手,因为只要宇文觉一出手,宇文护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将他拉下马了。
宇文护确有此意,但般若之前那模样,他也是确实挪不开脚,又能陪她又能诱宇文觉出手,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他何乐不为呢?见到般若这模样,他心道这个女子真是霸道,她自己心里也不全是他一人,还有家族荣辱;到了他这里,却要求他风花雪月、至纯至真了?般若如今这种情绪,他在前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多少次他都排到了‘家人’之后,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寒。不过他深知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般若刚从鬼门关逛了一圈回来,他老老实实认栽,哄着她、向她卖惨求同情:“你也说二鸟嘛,我是真心担心你,般若。我两日未解衣衫,坐在这里盼你看我一眼,东西都没怎么吃。不信你摸摸,我是不是瘦了。”
“哼。”般若轻哼一声,表情仍是淡漠的,但眼珠子却转到了他身上,见那翩翩风雅的男子面带黄损,下颌的棱角更加凸出,不仅心软,目露疼惜......
虽在病榻上,独孤般若倒是和宇文护度过了一段两世未有、朝暮相依的温情时光,于他们来说不知多么难得。其实般若早就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辈子两人是太过顺遂了,他又比前世更加呵护温柔,故而她飘然了,认为自己已经在他心里已经压过了一切。其实她又何必非要把她自己与他要的权势分出个高下来呢?如果说前世二人利益相悖,不得不厮杀,如今他爱她与他爱权势并无任何矛盾,她何必画地为牢、何不乐见其成?如果宇文护真变成了一个人间痴情郎,她又还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吗?
不,她不会。
想通以后,日子反而过得更畅快。
***
在宇文护“不刻意的隐瞒”下,朝中都知道了他并未生病,而是般若难产后体虚,他在家陪娇妻呢,目前完全无心政事。宇文觉为了探一探虚实,以“留恋小情、贻误政治”为由褫夺了他“太师”的称号,留下了光秃秃的一个“大冢宰”的职衔。要知道,太师、大冢宰与太傅、大司徒,太保、大宗伯惯常以来都是二职并居,一虚一实的。“太师”的称号虽虚,却代表了皇家赋予臣子的尊荣,此番一夺,正有羞辱之意,可宇文护却充耳不闻、默然接受。
这一下子宇文觉安心了,摩拳擦掌地想把握住这个可趁之机;而长安城里也都传开了,说宇文护与独孤般若鹣鲽情深,为了她不在乎什么高官厚禄、虚妄之名,女儿家寻郎当寻宇文护......宇文护闻之一哂,果然百姓皆苦,得意的角色往往招人记恨抹黑,而弱势的人物却能白得同情......
十余日后,叱罗金那边亦终于有了消息。
原来自从赵贵入天牢起,宇文毓就打算将他与赵贵的中间人灭口,不过此人脑袋灵光,提前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逃出了长安城。宇文毓彼时忙着去岐州上任,以及安排针对独孤府的一系列动作,见此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很难被其他人知晓内幕,就未再花心思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上。未料,叱罗金在追踪人迹上天赋异禀,凭借此前的观察经验,他发现此人好酒,尤好缥醪酒。这酒乃精制而成,工艺复杂,酿造的作坊少,价格自然不菲,一般酒肆都不会进这个货。叱罗金本只想逐一寻访有此酒的地方打听到该人的去向,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该人居然在宇文毓离京后又返回了长安城,在一间酿此酒的作坊当起了短工。叱罗金在他下工后将之掳走,不等他逼问,此人一听他问到独孤府诸事,就猜对了一半叱罗金的来路,以获得庇护为条件将事情抖豆子一般和盘托出,叱罗金闻后将他囚在屋里,先前往独孤府向宇文护回禀。
“主上,他姓李名安,之前当过酒楼的厨子,做的菜很合宇文毓的胃口,宇文毓觉得他人聪明又身份隐蔽,选他做了中间人。此外他还会酿酒,属下就是在作坊找到他的。他说独孤府三姑娘离家那日,赵贵的人捡到玉佩后,赵贵既向宫里送了信,也通过他告知了宇文毓。此后这玉佩虽然还给了三姑娘,但宇文毓又派他向赵贵打听了此玉的模样特征。”
“他人呢?你是不是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了?”
“不,他是主动告知的,现被属下圈禁在家。是宇文毓想把他赶尽杀绝,他逃之夭夭后又返了京,属下找到他后没说几句话,他就几乎猜出了属下的身份,将前后事情直言相告。但他又提了个条件,说希望主上能够庇护他,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死里逃生?还猜出了你的身份?先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事后才提条件?此人倒甚至有趣。”
“可不是,属下实在不解他手里没有了筹码,还如何同主上提条件,就不怕主上也将他杀了,毁尸灭迹吗?”
“不,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因为他知道就算不主动说,我们也有办法让他开口。他主动告知不仅能免去皮肉之苦,还能让我们省省力气,卖我们一个好处。”至于提的那个条件,就完全是赌徒心态了,他明明不知道宇文护的个性如何,却敢赌上一把——赌宇文护会欣赏他,收他为己用。
“那主上的意思是?”
“给他寻个差事有什么难的。”
“主上不怕他是宇文毓虚晃一枪?而且他今日能背叛宇文毓,以后也可能会背叛主上。”
“呵,不会的。这么聪明的人,在看清了宇文毓后,怎么会甘心继续跟着他?而且也是宇文毓先不讲主仆之情,他才为自己另谋生路的。”说这个李安是识时势之俊杰也不为过。
宇文护略一沉吟:“这样吧,你先将他带来独孤府,我要他当着般若的面再讲一遍。”
“遵命。”
宇文护本是要给她一个确凿证据,让她扭转对宇文毓的固有观感,日后好与他齐心对外的,却不料引得二人争执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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