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56.第五十六章 晏氏

    车子随着船慢慢地在岸上走着。
    侍从慌忙地把脸上的不可置信掩饰下去。
    “怎么?”少女把玩着车上的坠子, 道:“你不信?”
    “属下不敢。”
    少女冷哼了一声,道:“叫人来接我。”
    侍从欠身, 下车, 燃放了火硫石。
    焰火窜上铅色的天。
    不多时便从大船上放下了小舟, 船身乃兰桂,刷满了鲸脂, 又有善于凫水的军士从上面下来,稳稳地落到穿上, 朝少女那边过去。
    河岸距离那边足有百丈之远, 即使是知道这少女定然身份不凡,也没有人能做上什么。
    “回去。”乾戈道。
    一军士睁大眼睛, 道:“回去?!那少帅……”
    乾戈调转马头, 道:“回去,她是在拖延时间。”青年将军语气淡淡,“要不然, 你飞过救她?”
    军士无言。
    段长歌这样做定然是为了拖延时间, 那些解暑治疗晕船的药还未运到, 段部本就不擅长水战, 这种情况下于送死无异。
    为今之计,只有打赢这仗, 才是救出段长歌最好的办法。
    他深深地看了段长歌的方向一眼,发现对方似乎也在看他。
    距离太远, 她说的仿佛是:走。
    “走。”他再次下令道。
    见乾戈带着那一队人离开, 段长歌才算放心了些。
    她是真怕乾戈不要命地带人冲上来水战, 结果只能是不到船上就被剿灭。
    “他们走了。”于君曳道:“你可放下箭了,段小元帅?”
    段长歌彬彬有礼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她父亲时常与她提起这位侯爷,褒大于贬,她的语气也恰如一个有礼的晚辈,但他脖子上还架着一把见血封喉的箭。
    这时候的客气,与其说是有礼,不如说是虚伪。
    “小元帅不必客气,”于君曳淡定道:“本候的命还在你手上。”
    大齐的人,尤其是官场中人,大多虚伪至极。
    段思之是百年难遇的纯臣,不过他的女儿倒并不像他,尤其是用兵。
    “请侯爷退兵。”她道,就如说天气如何那般随意。
    “退兵?”
    “是,请侯爷退兵。”段长歌重复道。
    于君曳道:“不若本候再把凤阙帝都给小元帅如何?”
    一个娇俏的女音响起,端的是傲慢无匹,“什么时候皇叔有这个权利了?割帝都,本君应允了?”
    小皇帝到底是受皇家教养多年,连上船这个动作都做得优雅无比。
    少女杏眼青丝,眉眼精致,红衣艳丽,站在微亮的天空下,如同一团火焰。
    段长歌目所能及处,目所不能及处,响起了山崩一般的万岁。
    这也是个美人,还是个美得不加收敛的美人。
    越子临的美同样不加收敛,只不过越子临是杀伐中被血浸泡出来的,这少女却是从未见过什么磋磨的锐意。
    虽不至于高下立见,但段长歌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还是无病最好看。
    她想。
    “请陛下恕罪。”于君曳道。
    他指的是不能见礼。
    “皇叔不必多礼。”小皇帝道,算是给了个台阶下。
    就算她要追究,还能怎么追究?
    “不过呢,割地也不是不可以,”她转向道:“西凉向来裂土为聘的传统,若是段小元帅嫁过来,凤阙帝都不是不可以考虑。”
    段长歌微愕,道:“陛下是在说某?”
    小皇帝扬起下巴,道:“自然是说你,不然本君还能和皇叔说话吗?”
    于君曳不想和这个罔顾人伦的后辈说话,他干脆当没听见。
    段长歌自负没有令人一见倾心的脸蛋,但这小皇帝说话语气实在过于认真了,如果不是演得太好,就是她的某些举动真的让她看上了。
    什么举动?
    把箭架到了她皇叔脖子上?
    “本君于君泱,”于君泱道:“不知段小元帅何意?”
    段长歌道:“如果某直白拒绝……”
    于君泱漂亮的眉头一扬,冷冷道:“本君自然杀了你。”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讲理?
    不过还是越子临好,不讲理也是笑呵呵的不讲理。
    段长歌换了个颇为委婉的说话方式,道:“某心有所属。”
    “那你别想着她就是了,”于君泱道:“你来西凉,本君封你为晏氏。”
    晏氏,位同大齐皇后。
    段长歌道:“请恕某拒绝。”
    “为什么?”于君泱道。
    段长歌反复打量了一番于君泱,诚恳道:“大抵是陛下没有某那个心上人美吧。”
    于君泱一愣,下一刻,脸都气红了。
    于君曳道:“陛下,不可。”
    于君月明和方溯的那些破事还在碑文上篆着呢,大齐的人信不得,位高权重的更信不得。
    于君月明的故事都被当成典故来口口相传了,于君泱早就听腻歪了,怎么可能有人一夜白头,怎么可能有人声声泣血,怎么可能有人的心,那么狠,那么绝。
    大齐的官员在于君泱眼里一直都是很好玩的东西,被传的太久,像妖魔似的稀罕古怪。
    越是不让她碰,她越是好奇。
    如今又有个如玉般的少帅,被那么多人拿剑指着脸色都不变一下。
    还有她那高高在上的皇叔,哪个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就段长歌敢拿箭指着他。
    不过段长歌刚才的话气得她只想杀人。
    于君泱一扬下巴,道:“本君自然不会步于老祖宗的后尘,不过,杀了她总行吧?”
    话音未落,已有人跪了一地,高呼不可。
    她的皇叔是如此的得人心,乃西凉股肱之臣。
    西凉可无君,不可无候。
    于君泱神色冷然,终于露出了一个阴阴测测的笑,道:“本君说笑的。”
    哪有这样说笑的?
    不过是蛰伏了多年的不满缓缓地暴露出来了。
    段长歌道:“还请侯爷撤军。”
    “段小元帅想要本候撤到哪里去?”
    若是顺风顺水,这船,一个时辰可航行一百里,现在向前去回西凉乃是顺水,回漳州则不是,一个时辰至多六十里。
    她至多能再撑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之后,哪怕她撑不住了,回去,也要八个时辰,这来回一天的时间,足够药材到漳州并熬煮好了。
    她垂下眼眸,道:“自然回西凉。”
    于君曳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道:“好孩子,本候带着大军来这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
    段长歌的箭在手里转了一圈,差点嵌进于君曳的脖子里,她郑重道:“某将箭抵在侯爷脖子上,也不是为了显得某的武艺有多高的。”
    于君曳大笑道:“伶牙俐齿的样子却不像段思之。”
    段长歌的性子若不像段思之,就只能像她母亲了。
    难道当年誉满京城颜卿颜夫人是这个性子吗?
    说起誉满京城的惊艳女子,那方溯侯爷继弟的曾孙女方敛也算一个,据说有第一美人之称,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现在这船不过随水飘罢了,要掌舵才行。
    一阵无言后,于君曳道:“请君上的意思。”
    于君曳这老狐狸明明早就有打算了,还问她的意思,倒比大齐的那些官儿还虚伪一些。
    于君泱心道本君是真想让你死,可你愿意死吗?于是道:“皇叔定吧。”
    这显然不是谦让的时候,小皇帝也明显不是谦让,无非是不耐烦定论罢了。
    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说的算。
    于君曳道:“臣逾矩。”他转向近臣,道:“撤军。”
    撤军的指令传了一个又一个。
    于是掌舵加速,风掠过耳垂,有些刺痛。
    “不如段小元帅歇歇?”
    段长歌还拿着箭呢,定然要比他这个什么都没拿的站着累,面上虽然不显,脸色却有些白了。
    他就要看看,这段元帅的独女,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本就没有再进攻的打算,这小元帅追上来,无非是彻底断了他再次进攻的念想,拖延时间罢了。
    是个不错苗子。
    可惜,活不了多长。
    于君泱看着自家叔叔和段长歌之间的暗潮汹涌,觉得累的很,便让人搬了椅子,摆上了瓜果糕点酒水,一边吃着羊奶羹一边和托腮看戏。
    最后实在是太无聊了,她便让人立了一根日晷放在二人中间,就为了看段长歌能撑多久。
    日头高照。
    段长歌舔了一下已经裂开的嘴唇,汗水淌到伤口里,有些细密的疼。
    快六个时辰了。
    这段小元帅有挺头是真的。
    但她累了,也是真的。
    于君曳能感受到段长歌拿着箭的手微颤。
    她撑的也太久了。
    不过,段长歌不会杀他,这点他很清楚。
    就像段长歌清楚,于君曳不会杀她一样。
    他们都是对方的筹码。
    且很是重要。
    于君曳突然很好奇,如果拿段思之的女儿和段思之做交换,段思之是会选择漳州城,还是选择自己的独女?
    段长歌并不知道于君曳这近乎于细腻的心理活动,她晃了晃,手中的箭终于拿不住了。
    站在他们身边的近卫一把夺了她的箭,将人按倒在地。
    其实也没有按倒的必要了,因为段长歌已经昏了。
    于君曳也站不住,被近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道:“把人关进水牢里。”
    这丫头,真能忍啊。
    水牢?
    用一根绳子以及其微妙的姿势贴在船壁上的女人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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