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回去路上晏玄非背着傅良夜。
傅良夜圈着他的脖颈, 想起之前晏玄非梦魇时说过喜欢自己抱着他脖子, 当时觉得他习性刁钻, 现在趴在他背上,将脸贴在他颈窝里,亲密无间。
眼前荒茫的雪色仿佛成了世界尽头,只剩他和晏玄非相依为命。
“晏玄非。”
青年步履稳健, 淡声回他:“怎么?”
“我。”傅良夜想了半晌,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内心的猜想对父亲不太友好,虽然只是猜想。
沉默许久,空旷的山谷里风声呼啸。
晏玄非开口:“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决定吧。”
“行。”晏玄非念诀支起屏障隔开了迎面而来的风雪,偏过头问道, “冷么阿沉?”
“不冷的。”傅良夜说着却收拢双臂将他抱得更紧, 头深深埋在温暖的颈里。
晏玄非顿了顿也不再说话,走出崖底,也没放下背上似睡着的青年。
一路寂静,傅良夜杂乱紧张的情绪逐渐稳定, 他从未想过在这件事上瞒着晏玄非什么。
“我跟你说件事。”
晏玄非不语。
傅良夜紧跟道:“不对,只是我的猜测。”
晏玄非隐约能才出些什么,“猜测当不得真, 你既证明不了又何必介意?”
知他聪明,自己情绪骤变他能想到也是自然, 而他没有在自己心绪最乱的时候追问。傅良夜吐了口气, 心头分外温热, 仰头便在他脸上亲了口。
“寒兽有半具仙骨,你是知道的。”
晏玄非嗯了声。
“我爹也有半具。”
晏玄非脸上棋子般分明的眼珠一紧,这确实是他不知道的。在三清观修道数百年,从来不知道傅天行是有半具仙骨的人。
他初次见凤姜时只消一眼就能感觉到从仙骨内蕴出的气息,但傅天行身上丝毫都没。再一想,晏玄非便明了,正因为是半具仙骨没有生血养气,所以觉察不到仙气。
傅良夜低着声音,“我爹的仙骨在左半身,寒兽在右。”
“巧合而已。”
傅良夜闻声轻笑,“你说的仙骨大同,是真的么?”
“不假,”晏玄非知他在想什么,“寒兽非人,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纵使仙骨大同,但是人妖殊途。傅良夜也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过于牵强,稍松了口气,“倾江是见过寒兽的,等到时再问问他吧。”
晏玄非背着他回了伏魔山下的洞穴,还在远处就看见门外聚了不少妖怪,前天初见时就从这些妖怪身上嗅到了仙骨气息,既是修成了仙骨为何还不飞升,甘愿被囚于此?
他自己不愿飞升是因为傅良夜,这些妖又是为了什么?晏玄非并未细想,刚走近这群妖怪挤了上来。
“小沉儿这是怎么了?”
含羞郎瞧着趴在晏玄非身上的青年面色疲倦,逗弄道:“小沉儿,快给大伙儿笑一个?”
傅良夜懒懒地抬起眼皮,轻哼一声。
晏玄非转头,漆黑的双目扫向含羞郎。
含羞郎被这一记冷冽的眼神寒了下,连忙朝旁边妖怪的身后躲去,“好可怕,这个人眼神和山下臭道士一样,该不是想收了我?”
无相女和风尘女相视而笑,“你自己胆小脸皮薄,还专挑个不能招惹的人调戏,怪谁?”
“我,我又怎么会去调戏晏家的小辈!”含羞郎涨红脸,他早看见晏玄非腰间的折扇,以手捂唇扭捏道:“裹着好几层袍子死板得很,才不想调戏的!”
风尘女笑,魅惑的眼角上挑,意味深长的问他:“那小沉儿就能调戏了?”
也不看看傅沉来过崖几天,每次都与晏家后辈形影不离。再说了,昨晚她和无相女坐庄,小赌了一把小沉儿和晏家小子若是结为道侣,谁雌伏于谁身下的问题,听幽蝶泉里的小蝴蝶赶来说……小沉儿居然是在上的!
往年总想,他们风光时也曾跟着长泽妖游四海,哪家道观门派没去游过,偏生到了烛山,晏白衣冷脸漠然还气势压人。可谁又能想到多年后,他晏白衣的门生会让雕玉郎的儿子压,如何不叫他们欢喜。昨晚上众妖直夸了一宿——雕玉郎的儿子必成大器!
再看趴在晏玄非身上人,他困倦地道:“你们怎么来了?”
晏玄非侧目看他,挑眉没说话。
傅良夜摇头,抱着他脖子更紧了些。
晏玄非便继续单手背着他,没将他放地上。
含羞郎腆着红脸羞答答的冒出个脑袋,语气担忧:“小沉儿这么久不来看我们,来了还总是哭丧着脸,是不是观里有人欺负你了?”
这一提醒,月半扬手朝着自己脑袋一拍,力道大的练眼珠子都转了三圈,“是不是那个叫易风的?”
其他妖怪也都记得傅良夜离开过崖那晚喝多了说起来过崖的原因。此刻纷纷追问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负,甚至还扬言让他将雕玉郎喊来对峙,怎么可以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儿子,还是个必成大器的小观主!
傅良夜慌忙压下眼底的怅然凄色,眉头一抬恣意笑起:“昨夜闹腾太晚没睡好。”
“闹腾太晚?”无相女笑,“是这样啊。”
风尘女捂住她的眼,凑到无相女耳边道,“小沉儿爱折腾,烛山后辈颈上还有痕迹,啧啧。”
众妖七嘴八舌,担心傅良夜在观中受欺负。
傅良夜抬手摸了把晏玄非的头,分外得意:“再说了,有大师兄在谁敢欺负我?”
众妖再看晏玄非时眼神激动,不再训斥雕玉郎的不是,反而教训起晏玄非来。
说得好听的是:你是烛山的人,但拜入三清观那就得遵循三清观的门规,照顾同门是最基本,特别是掌门师兄为三清观所有门生师兄,保护师弟当为己任,特别是保护小观主,那就跟保护自己的命一样重要,懂吗?
晏玄非闻后不答,似笑非笑的扫了眼傅良夜:你想暗示我什么?
傅良夜也朝他笑,不时地拍手鼓掌,还帮腔道:“千山君说得好!”
名唤千山的妖是世间朝堂中的文官穿着,朝二人拱手施礼,很是斯文:“区区不才,老祖开山立派时门规便是在下定的。”
傅良夜和晏玄非万万没想到正气凛然的师门,条条严苛的门规会是一只妖定下的,而且关于过崖的妖在大多数人口中十恶不赦,说是无恶不作的邪灵。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只是他不觉得这些妖会是作恶多端的相貌。
千山君旁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妖,拖着身明黄色的繁复精美的宫装,长发盘成华丽的凤髻,簪着对金灿灿的流苏步摇,气势端庄的走来。
“你就是晏家小子?”女妖拿捏着腔调,声音微微上扬,“本宫昭辕。”
少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晏玄非说话,傅良夜贴在他耳边笑出声。
晏玄非眉心微微皱起,冷眼看向对面,不喜这般傲慢的语调。
昨晚无相女坐庄,昭辕压了傅沉雌伏于晏玄非身下,哪知小蝴蝶来报后害自己输了对南海明珠坠,自是不开心的。
便冷声说道:“你是与小沉儿拜入师门的师兄,那就当如妻般照顾他,体恤他,往后不管置于何种境地,当以剑相守,以命相护,本宫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晏玄非眉心皱的越发紧,面无表情的脸上有冷了几分。
“哈啊,”傅良夜没忍住,双目盈盈地朝昭辕道:“臣傅良夜,谢过皇后娘娘赐婚。”
昭辕挑着指尖金甲,莞尔得体:“小沉儿大婚之日,本宫定率百妖到场,普天同庆。”
傅良夜笑不可抑,情不自禁的想若真有那日,烛山一群修士肯定要先动手来收妖,到时候场面该是如何?
昭辕又喊到晏玄非的名字,同他说起了三纲五常,那一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刚说完。
一直没作答的晏玄非眼波上抬,视线冷沉地看向昭辕,他问道:“谁为纲?”
昭辕黛眉一拧,语气傲然:“自然是傅沉为纲,你为妻,且从今往后你都得以他为纲,他便是你的天!”
晏玄非掀开唇角,想起书房中摆着一套典籍,哪个画三清观情史的与这群妖魔的想法倒是一致的很。
众妖又拉着晏玄非杂七杂八的乱说一通,傅良夜见他脸色越来越沉,便摆手说自己累了,这才得了空进去。
晏玄非将他放到洞穴内简陋的床板上,傅良夜却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抬腿圈上他的腰身,将人勾到到自己怀里。
晏玄非只手撑在他腰侧作势起身,单膝顶开他的双膝。傅良夜吓得不知所措,连忙摇头:“还疼着,真的不行!”
晏玄非冷眼望他,并不说话。
傅良夜撇嘴:“你知道的,我从小怕疼,千山君和含羞郎不是让你照顾我么?”
晏玄非本就只是想吓吓他罢了,拍开傅良夜夹.紧的双腿,起身站到床边。
床上的青年连忙伸手抓住他,“清哥儿这就忘了皇后娘娘的话了?”
“呵。”晏玄非冷嗤。
傅良夜口气洋洋得意,转眸望向身姿笔直的他:“皇后娘娘可是说了,夫为妻纲,还过来陪我休息。”
晏玄非看了他半晌,而后真就解开外袍松了发冠,单膝跪在床上,支腿着地,俯身压向床内的青年。
“我只记得你谢她赐婚,”他淡声说道,眼中却有了几分深意,“不如山河为拜,花烛洞房?”
“不可!”傅良夜哈了声,扯起薄衾裹紧:“这是长泽老祖的住处,怎能洞房?”
晏玄非低声轻笑,拍了拍他的脸,“还当真了?”
扯开薄衾,躺在傅良夜的身边,知道他这几日因旧事相缠没休息好。
傅良夜滚了半圈靠进他怀中,明明脑袋积压了数不起的事,疲倦不堪,但真躺在晏玄非身边又不敢睡了,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弄清楚,怎么能休息?
“阿沉?”晏玄非在他眼上亲了下,“先睡吧,我在。”
傅良夜闭眼,久久未能入眠。
他再度睁开眼,对上晏玄非明亮如水的双眸,分外好看。
“我跟你讲讲这些妖怪吧。”傅良夜道,“你想听哪个?”
这群妖怪的想法观点晏玄非持敬而远之且不敢苟同的态度,立下门规的那个文官倒是个有眼界的,便说:“千山吧。”
“说他做什么?”
“三清观的门规,很好。”
傅良夜压低嗓音,质问道,“我就不好了?”
侧卧的青年一愣,喉间溢出了笑声,“你怎会不好?阿沉当是最好的。那就不讲他,讲三清观的傅沉吧。”
“傅沉么?还凑活吧。”傅良夜耳根发烫,情难自禁的弯起嘴角,“他没那么好,再说他的事又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晏玄非亲了下他。
后来,傅良夜给他讲了昭辕皇后。
昭辕本是一只桃花妖,年纪最小天性烂漫,刚下山不谙世事,因为讨了书生一口水喝,便同倾江他们说要留下来照顾书生报恩,长泽与倾江都担心她,可小桃花就是不听劝。
长泽到底是在世间游走多年的老江湖,教会她如何与人相处,把持本心……还有就是,不可夺人精元,必须按照平日所教的修行,勿要走旁门歪道。
小桃花一一应下,和书生开心的过起了你诗词歌赋画,我耕田卖布持家的小日子,小两口倒也甜蜜的很。哪知一朝改朝换代,战火牵连,书生被逼无奈,学着书中看来的拔剑斩蛇起.义。
小桃花便将自己精魂托在书生身上,一次一次的攻城略地,书生倒下又站起,成了战无不胜的传奇。后,书生领着越来越庞大的军队从尸山血海走出来,被称为天启大将。
天启大将这一路走到九五之尊,小桃花被封为昭辕皇后,天启帝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满朝百官质疑皇后容颜多年不衰反艳,恐有祸国之相。
天启帝却说:这乱世是朕结束的,朕的皇后就算祸国那有如何?
相敬如宾百年,天启帝去世,昭辕皇后在他眉心留了一朵小桃花,苦苦等他转世。昭辕终于是等到了他,却忘了过奈何桥要喝孟婆汤的,她的心上人早娶了一妻三妾,子女盈室。
末了,傅良夜感慨的亲上晏玄非的下颚,“还好我没死。”
晏玄非手搭在傅良夜腰间,执起他的右手,大拇指摩挲着他背上的梅花。被烙上太上印记的人,不管相隔多远都能遇到彼此。除非执扇者先身死形陨,不然印记会永生永世的跟着傅良夜。
傅良夜并不知这疤痕与太上之间的关系,扬手细看时眉宇流露欣喜:“你也给我留了疤,纵使我死入了轮回也是要带着这疤的,到时你肯定能找到——唔,嗯清哥——”
晏玄非按住他肩膀,俯身压着傅良夜半边身体亲吻,良久才意犹未尽的松开:“不会死。”
傅良夜微喘着气,仰头舔走晏玄非唇角的银丝,气息断续有些急乱:“清哥儿是怕找不着我?”
无关能否找着,只是不想再失去罢了。晏玄非不想他懂,将人紧拽入怀里,力道之大似要揉进骨血,藏入仙骨道骨中永无离分。
傅良夜双手回抱住青年,低声问他:“在南沽城我问你师兄的事,那时的我什么都不记得,还跟你说要是遇上肯定能认出他,你当时是不是笑我傻?”
“没有。”
“难过吗?”傅良夜声音有些紧张,“肯定生气了,又不与我计较?”
“没有。”不想记得的情绪就忘了,比起屠观最后记忆里自己看着傅沉走远却怎么也追不上的无力,被他不记得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可我就是没认出你。”
晏玄非道:“我会来找你。”
依旧是平淡的声音,却令傅良夜眼眶发热,似有什么在聚起,滚烫而炽烈。
他张口呼了一口气,似嘲笑自己的愚昧:“清哥儿这么好,我舍不得一生只有万年,太贪心是不是?”
晏玄非摇头,待你修成仙骨,“你我自当与山河同寿,怎会区区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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