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傅良夜将碎成两截的铜钱递给倾江。
干冽寒冷的空气中飘出一缕令倾江熟悉的味道, 将铜钱接合手慢慢收握, 刹时指缝间金光流溢, 与之前握碎镜时一样。
“哪来的?”倾江攥着铜钱低吼,俯仰之间他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傅良夜走上前按住情绪激动的男子,却被倾江用力推开!
倾江双眸赤红,眼角再次勾出鹤羽, 他咬牙切齿道:“那群人又回来了是不是?”
傅良夜眉头一聚,忙声追问,“先生是说谁?”
倾江抬手顺着左右交叠的衣襟划过,落在叠合的领口:“这里绣着金羽飞鸟的。”
傅良夜仔细思索这些年来所见,见过绣飞鸟的,却未见过绣金色的, 唯一一个绣着金色羽翼的就是凤姜, 但凤姜襟口绣的是神鸟凤凰。
晏玄非先声道:“之前观里确有人来闹事,身法诡谲,来路不明,未能注意到衣襟。”
“那我问你, 带走神机镜的人是不是那伙人?”
晏玄非心思一动,而后点头,五百年前在观里闹事的那伙人如果和带走神机镜的是一伙人, 他点头并不算是错。
倾江双眼狠狠地朝傅良夜望去,厉声责问:“雕玉郎竟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么!”
听他指责父亲, 傅良夜也顾不得他是前辈, 皱眉反驳:“先生, 此事与我爹——”
倾江怒意盛然的一甩长袖,利落打断他的话:“神机镜被毁你爹又作何解释?堂堂一山之主连镇观之宝都能弄丢,说出去不怕贻笑大方吗?”
贻笑大方?傅良夜脸色一白,如今三清观在修仙界可不仅仅是贻笑大方四个字能带过的。
倾江望着他的眼神格外冷,似是从傅良夜身上去责备傅天行般。
“此事皆因我起,没能守住神机镜也是我的过错,何故指责父亲?”
“是在你父亲手中丢的,自然要怪你父亲!”
“不是。”傅良夜扬声正视那道目光,让一生无过的父亲替自己背负骂名,心中无比愧疚,“先生莫要再说父亲的不是,神机镜——”
肩膀一沉,傅良夜正要回头却被晏玄非直接带到身后。
“先生当真是这么想师父的么?”
倾江与说话青年对视,晏玄非不过千岁,风姿清越,仙骨铮然,眉目间分明的淡然教人一下就冷静下来。
四目无声接触,倾江心绪稍显宁静,回想方才与傅良夜针锋相对,他只当傅良夜在替傅天行说话,这也是能理解的。深自知雕玉郎为人,刚才那些话也是怒意上头了。
三人沉默,最后是晏玄非先开口:“先生可知那群人是何来历?”
倾江低头看着铜钱想了许久,望向灰暗的苍穹摇头,“不知。”
傅良夜与晏玄非皆是一惊,被追杀了这么久竟连对方来历都不知?
虽然只是猜测但若真是和当初追杀长泽的是一群人,都数百万年了却还想置三清观于死地,其心险恶,定是志不在此。
倾江同他们说起当年被追杀的细节,命悬一线,险象环生。长泽靠着仙骨一次又一次的逃出生天,但那群人像是杀不尽,无休止的出现。至于其他的倾江自己也不知。
讲完这些,他让傅良夜去告诉傅天行,早做准备。
傅良夜神色微妙,避开倾江的视线点头应下。“老祖同先生说过那群人的来历吗?”
倾江微微摇头:“不曾。”
“哪为何要追杀老祖如此之久?”甚至死后还不放过三清观,这是傅良夜想不通的。
倾江道:“虽不知他们是哪家的,当时我与长泽都认为是为仙骨而来。”
听闻仙骨儿二字,傅良夜下意识看了眼晏玄非,而后问:“先生的意思是?”
“长泽所著《成仙录》难道不是三清观弟子必修的么,”倾江皱眉反问,“雕玉郎说你五岁便能倒背如流,别跟我说不记得了?”
傅良夜当然知道《成仙录》,幼年与步疏常躲在藏书阁玩耍,这书他早就烂熟于心。
《成仙录》有言,凡人修仙初时只有凡骨,机缘得天道者生就仙骨,仙骨紧嵌与凡骨之上,而后生血养气,后再经历炼骨塑其灵、锻骨造其神,最后脱凡骨入圣,历劫飞升。
晏玄非率先了悟过来:“先生是想说仙骨可与凡骨分离?”
与傅良夜不同,他自身有仙骨,所以能清楚的感应到仙骨附在身体中的形状,当年断臂时仙骨受损,右臂只剩下凡骨。
倾江点头,“正是。”
傅良夜却问:“仙骨离人后会怎么样?”
倾江从未将仙骨离体过,也未见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不知。”
“长泽老祖亦著《万衍别论》,提及万家修炼之物衍化其灵皆作不同,是以各家各派所修看似相近实则千差万别。”傅良夜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夺得仙骨也不一定能为己用。”
话出口后旁边两人皆作缄默。
长泽留书时自己就在旁,这道理他当然也记得。倾江想的再多也只是猜测,没有去试过,当年认为那伙人也是出于争夺仙骨的目的才对长泽穷追不舍,而今一想仙骨就算给他们了也不一定能得其道,而长泽飞升多年,为何还要寻上门来抢走神机镜。
傅良夜不觉得会是为仙骨而来,遂又问道:“老祖可有得罪什么人?”
倾江眼角的鹤羽因为回忆而蔓延,与冰雪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许久后他答,“平城韩家,大越卢家,燎阳火家,这三家积怨最久。他一生刚正不懂世故得罪过的人不少,多的也记不清了。”
傅良夜少时游览古籍书典,志怪传奇,上至盘古开天辟地,化宇宙洪荒。倾江提及的三家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且说平城韩家与大越卢家,也算得上是当年修仙界里的大宗派,二者同期兴盛,后为了争夺修仙界第一家的虚无名号斗的你死我活。多次约战设坛斗法,两家掌门直接斗死在法坛上,韩、卢两家处理完丧事又立即回来斗法,两个新继任的家主皆一身缟素、披麻戴孝,同样斗死在法坛上,一样的规矩,丧事料理完又斗,倒下一个又顶上一个。
期间,长泽多次飞去劝住,却被两家认为是故意来挑衅的,遭到两家人马追杀。足足斗了两千八百多年,追杀长泽的两路人马早就回去顶替斗法,直到两家死绝才罢休。后世戏称为千年斗丧,也是警示后来的小门小派莫要重蹈覆辙,为了一时虚荣自取灭亡。
再说燎阳火家,这个不走正道的门派也早没了,玩火把自己给玩死了。燎阳人自比骄阳同寿,造飞舆、铸金乌锁 ,然后乘飞舆奔日,妄想锁住太阳,永得骄阳真气来修道。
燎阳派第三代掌门用了妖法,还真将烈日锁于燎阳城,引天下修士围观奇景,纷纷赞叹阳气灼灼飞升指日可待……才过了几十年,城中荒民无数,饥荒病疫,但燎阳派中修得忘乎所以,哪会有功夫在乎百姓生死。
长泽去燎阳找掌门商谈,天行有常,逆天行事必遭天谴。掌门不信,反觉长泽这话是在咒他门派自取灭亡,命燎阳派门生但凡见了长泽,直接放火烧死。不出五百年,燎阳城只剩下燎阳派中七千修士,逢祭天颂日,七千修士齐聚燎阳城,忽而天降真火,掌门称之神火,得神火者生仙骨……然后,整片燎阳都被烧成焦黑的荒山。
倾江又陆续想起了几家门派,多年不打交道当然也不知现状如何,一问傅良夜才知早就淹没在修仙界的长河里,不免感叹世易时移间那群衣襟绣鸟纹的耐心。
倾江离开时带走了玉铜钱,傅良夜见晏玄非没有阻止,他自也不会。
长泽虽死,但倾江以为是飞升。如今这些东西当做遗物给他,想来老祖也是不会反对的。
傅良夜唏嘘了声,边晏玄非朝伏魔山外走,边思忖玉铜钱中有神机镜的粉末,证实了寒兽与盗走神机镜的人是一伙的。那追杀长泽的那群人是谁,和寒兽他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倾江说的那些人追杀了长泽几十万年,可就算拿了仙骨不也一样没用么,那他们死咬着三清观不放,到底是为什么?”
晏玄非走在他身旁,静了良久才说:“有用的。”
“嗯?”傅良夜惊讶地仰头,“你刚说什么?”
“有用的,”晏玄非淡声重复道,“纵然所修不同,但仙骨大同。”
傅良夜不语,等着他继续。
晏玄非迎风而立,乍起的北风吹满袖袍作响,声音低沉不至于被风吹散。
“我与兄长自幼分离,所修从来都不同。”他道,“当年右臂受损,回烛山后兄长将自己的仙骨折断给我,浑然一体,并无异象。”
傅良夜眼光黯然,掐断了手中的树枝,好一会儿才问:“会不会是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
“仙骨是修道所得,与凡胎肉身没有关系。”
闻言,傅良夜才知自己情急下问了句浅显无知的话。
他起身朝晏玄非走去,从后伸开双臂揽着青年,扣起他没有温度的右手在唇边细吻。
“对不起。”
“无碍。”晏玄非道,很快就问:“现在是怎么想的?”
傅良夜原本是想追问你兄长既然给了你仙骨,为何右臂连凡骨都一同废了,却被晏玄非打断,心中了然是晏玄非并不想提这事。
傅良夜将下巴落在他肩上,轻声道:“我总觉得他们是一路的。”
“因为前者对长泽怀有敌意,间接对三清观也怀有敌意。后者对三清观怀有敌意,但灭观后不动观里宝物法器,却独独带走长泽心化成的神机镜,是么?”
晏玄非简洁明了的说出了傅良夜心中所想。
傅良夜道:“正是。”他看过的志怪和修仙界灭门仇记里都有与之相似的桥段,两场来历不明的劫难如果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幕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看似长泽为因,三清观为果,其实不然。傅良夜觉得,长泽是因,长泽也是果。当然,这些都是他的猜测,没有丝毫根据可以来佐证。
晏玄非听他说完这些倒没着急反驳,只问了句:“先前从长泽留下的壁画和倾江说的事,可以证明前者是没有纰漏的。但后者,如果真的只是想要三清观灭亡呢?”
傅良夜下意识反驳,“带走神机镜作何解释?”
“天下九州,修仙万家,谁人不晓三清观有神机镜窥心上之物。”
傅良夜张了张口,后又摇头失笑,确实如此,如果带走神机镜只是巧合,“其他宝物法器就不要了么?”
晏玄非挑眉,眸子稍亮,然后陷入沉思。
风雪不止,又陷入了死结,两人继续前行。一路无言,捋着这些交错繁杂的思绪。
“清哥儿,等等!” 傅良夜突然驻足,撩袍蹲下,感觉到头脑不够思索,他拾起旁边的枯枝极快的在雪地中画圈写字。
将现在所知的线索一一罗列出来,他道: “你看。”
傅良夜拿树枝指地:“来了过崖,我们除了知道神机镜和玉铜钱的联系,似乎更乱了。”
晏玄非看着清晰明了的字迹,杂乱的线索看起来如此,似又总觉得哪里奇怪。
他道:“长泽得仙骨的事后世书文各有记载,传的神乎其神。但食玄天果的事,我们只从倾江这里听说过,甚至玄天果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傅良夜被他提醒,浑身一惊,就从晏玄非现有的疑惑入手,自认为修仙界就没自己不知道书,他还真没读到过长泽食玄天果的事。
稍加思忖,眸光逐渐大亮,他惊喜地望向晏玄非:“小仙人是当真聪颖!”
晏玄非见他想明白,也轻微掀起唇边弧度,“也是你提醒我了,让我推翻了作为后者的寒兽他们为什么独独带走神机镜却不动其他宝物的猜测。”
傅良夜激动抱住他,声音轻快,带着些焦急:“虽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肯定和长泽脱不了干系了。”
晏玄非下巴落在他肩上,笑说:“老祖过世过年,你这说这话欠妥。”
“清哥儿教训的是。”傅良夜乖张道,“可这事真和老祖有说不清的关系不是么?”
晏玄非轻嗯了声,“走吧,长候他们该等急了。”
两条相隔数万年的线索似开始关联,世间能知长泽食玄天果的少之又少,将长泽的心磨成粉末铸铜钱的人肯定是其中之一,如此说来寒兽那伙人来历可真不小。
先前,他与晏玄非都不敢保证寒兽与追杀长泽的是不是一伙的,在眼下看来,至少寒兽幕后的人与长泽肯定活在过同一时期,还将这个秘密世代流传下来,其心叵测。
回去路上正巧经过崖边,傅良夜朝崖底看了眼,云雾升腾,心思一动:“要不我们下去看看?”
晏玄非知他是想去关押寒兽的冰牢,明知寒兽早不会在那地方,但去一看或许能有其他发现,便没有拒绝。
和当年一样,纵身一跃用轻功穿云破雾后落地。
寻到禁地,牢笼早就破了,四面玄冰环绕,进去转了一圈发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当年在过崖寻冰魄初次遇到寒兽,还记得他发狂的样子么?”
傅良夜点头,白发银袍,身法诡异,还出手将晏玄非拽进冰牢打伤了他。
晏玄非道:“他当时就对三清观有敌意。”
“在知道我是傅天行的儿子后更是如此,”傅良夜回忆道,“性情大变。”
晏玄非当然也没忘这个细节,虽然过去了几百年,那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人说有仙骨还会难逃一死。
那时寒兽歇斯底里的朝冰牢外嘶吼,‘以前也有一个人和你一样有仙骨,那又如何,还不是死了,就被傅天行亲手杀了’!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傅良夜的头皮爬过,刺破耳膜。他似又听见寒兽的嗓音,猛地往冰牢外倒退了好几步,倏地脸色发白——
安静的崖底,有人的呼吸声在变重。晏玄非偏过头,过见傅良夜情绪突然不对,走过去抓住他:“阿沉?”
傅良夜眼窝发热,眶内干涩难捱,他记起一个被忽视许久的细节,如果不是晏玄非说——仙骨大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明白这一点!
“晏玄非!”他沙哑着嗓子,整个人就像片抓不住的落叶,从晏玄非指缝间摇摇欲坠,最后跪在了雪地里。
“晏玄非,我!”从后背窜起的寒意带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战栗发抖。
他无比痛恨这一刻的自己,清晰的记忆根深蒂固于脑海,让他无从忽视掩于时光暗处的细节,干枯锋利的枝丫戳在心口上,疼。
“傅沉你起来!”晏玄非低呵。
傅良夜不动。
晏玄非动手想将他拽起来,可他膝盖像是长在了地里,怎么也起不来。
皱眉垂眼朝下望去,对着这片荒凉的雪地,晏玄非跪下,将青年生生拽入了自己怀里,按着那具直挺挺的身体。
“阿沉?”
傅良夜绷到极致,张口咬在晏玄非肩上,肆意发泄着内心惶恐的猜测。
两百岁时的赐剑大祭,他选春秋,傅天行是用右手将剑递给他。五百多年前被寒兽附身,他是左手执春秋剑。
寒兽还说了什么?
傅良夜越不想去想,脑海越是明了。
‘…以前也有人和你一样有仙骨…被傅天行亲手杀了…’
‘姓晏的…你迟早也是被抽筋扒皮的下场…你等着’。
傅良夜赶不走无孔不入的叫嚣,用力地回抱住晏玄非,“我。”
“莫要想了,”晏玄非低声安抚,“总会弄清楚的。”
傅良夜摇头。
他爹有半具仙骨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而寒兽也只有半具,真的是凑巧么?
寒兽说被傅天行杀掉的那个有仙骨的人是谁?为什么要说晏玄非留下来也是迟早被抽筋扒皮的下场?他在暗示什么……
傅良夜希望是没有头绪,而不是心慌不想面对的猜忌,睁眼望着晏玄非身后苍白的风雪,天色越来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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