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刚过申时, 能见薄日, 阳光淡茫, 风雪不止。
傅良夜带晏玄非上了思过崖,崖外早被积雪掩藏旧貌,崖内倒还是当年模样。
尚还记得担任下任观主时父亲授予他的手令口诀,傅良夜拈了个阵法便将桥头封锁的禁令解开, 边过桥边想,如今世易时移也不知道伏魔山上的老妖怪还在不在?
三人一鬼匆匆越过思崖,过崖那边天色晦暗,周遭阴沉,连落雪都灰扑扑的不是干净颜色,明眼人都知道是用来关押犯错门生的地方。
风声呼啸, 缓袍猎猎。
傅良夜直接朝过崖妖雾席卷的深处走去, 正是伏魔山的方向。
“来干来干,无相女你也喝点嘛。”
“死胖子,自己饮酒何故要扯上她!无相你还不给我过来!”
“小风尘你这就不对了,让她喝点酒怎么了?你怎还是这般护着她, 这么多年了……”
“尘姐姐说得对,哼小胖子。”
“月半兄啊月半兄……要我说你什么好,在山下你也是讨不到小无相的喜欢。”
“说到山下, 依我说当时要没和长泽打赌,这世道肯定是我们兄弟的!”
“你是有经世之才还是有开宗立派的本事?你莫不是想祸害人间!”
“小风尘, 话可不能乱说!我几时想过人间作恶了?倒是你, 杀了那么多男人——”
“不许你说尘姐!尘姐杀得都是欺负弱女子的坏人!”
“哈?无相你快收了妖力, 说话就说话怎还动起手来!?他就这脾气,真要让他出山肯定是不愿的。”
“谁不愿了!咱们师兄弟一起下山,这些小仙门还不得喊咱一声祖师爷?等到时候肃清三界,成就千秋霸业,哈,黒鹤你说是不是?”
“含羞郎倒是个有胆识,”黑鹤笑,话音一转,“可你不是因为害怕见人才堕妖道的么?”
“咳咳,噗哈……”
“含羞兄每日都这样,尽喜欢说些空话。”
“他也就是在山上待久了,”月半感叹,“诶,说起来这几百年没见雕玉郎过来看我们了。”
“不知雕玉郎在忙什么,是不是都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
“他那儿子不也没来过了么?”
“你说傅沉?”有妖接道,“倒还真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是雕玉郎的儿子。”
“我觉得雕玉郎不来看我们肯定是在闭关修行,现在掌管神机镜的是那小子?”
“这话说得在理!不如喊他代替雕玉郎过来这边叙叙旧?”
“胡闹!”黒鹤放下金樽,沉声呵斥醉酒的众妖,“他既是雕玉郎的儿子,便是下任观主,来这里的只有触犯门规的弟子!”
“是,师兄说的是,是我糊涂了,嗝儿~”
结界封印一震,地面都跟着颤动,昏昏沉沉的众妖皆醒,面面相觑。五百多年了,这地没来过外人,不由纷纷议论起是雕玉郎还是傅沉,再不济也是个犯了错的弟子?若真是犯错弟子,他们可得拿出看家本领好生吓唬吓唬敢闯伏魔山的小门生!
坐在高位的是个黑羽大氅青年,黑发如墨却两鬓有缕白发,五官俊美妖冶,他振衣起身,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喜。
“黑鹤,”有妖耳朵贴地听声,语气激动道,“这次来了三人,还带了个小鬼?”
黑鹤拍手,挥袖而动,“随我出去看看。”
“是,师兄!”
“快,走走走。”
“终于来人了,就不知模样如何?”
方入结界,傅良夜迎风前行,忽见前方黑雾翻滚,风驰电掣般天色骤变。
长候握紧阿北,持剑在手,警惕的看向飞旋肆掠的妖气,掌心贴地一探形势,瞬时脸色煞白,这该是活了多久的老怪物?
他紧张道:“公子,危险!”
黑雾所经之处夹着尖锐刺耳的笑声,飞沙走石,妖体越来越大,整片空旷的雪原黑沉沉一片,妖风呼呼卷起地上的积雪,天地模糊。
傅良夜抓住晏玄非的手腕,二人临风长立,衣袂纹丝不动。
黑雾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
长候正要下阵时,黑雾顷刻退散,走出一个个身姿绰约的俊美男男女女,模样出挑,身上透着些出世的缥缈,皆是好看的妖怪。
他也不免看呆了,这真是妖怪?虽妖有千面,却最是难修一身正气,大都妖修都因为控制不住邪念堕了魔道,能修出一身干净气息的更是少之又少,这群妖身上气息各个都干净的很。
含羞郎拿手捂着脸,白皙的脸庞染上红晕,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珠看着对面青年,惊讶道:“小沉儿?”
傅良夜点头。
“你修成青年体魄越发像雕玉郎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俊俏,不比雕玉郎差!”
“还以为你忘我们了!”
“是啊,今天黑鹤还说起你?”
“哪里是黑鹤说的,是月半说的!”
“可黑鹤也说了,还有雕玉郎呢?出关没?”
“你们少说两句!没看见小沉儿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了么?”
“傅公子,你终于来了。”无相女悄悄走出来,朝对面的人一一行礼,柔声道:“公子你看,我眼珠子补上了。”
“对对对,全靠小沉儿寻来的冰魄,无相女才补了双好看的眼,多剔透啊白通通的跟月牙儿似的。”
傅良夜轻笑,久久没有说话,心情复杂,视线缓慢的扫过这些兴奋欢喜的妖怪,如此看来,他们压根不知道三清观早就没了。
黑鹤走了出来,目光先是在看见青年背后的春秋剑时静止片刻,他眼神光似有水汽显得不真切,极快敛去失神道:“傅沉。”
“前辈。”傅良夜不知该如何去说这些事情,索性扯开唇角,漂亮的脸上摆出恣意笑态,看似轻松极了。
他问,“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我闭关了三百年,等出关又逢山下妖魔作怪,哪知一下山就过了两百余年,”傅良夜感慨,“这不刚回来就偷偷来看你们了?”
月半醉醺醺的挂在旁边高个妖怪身上:“那你爹呢?雕玉郎怎么也不来看我们了!我们当时,嗝儿,也是嗝儿和雕玉郎好着呢。”
傅良夜眼底悲伤,浮上眸子的却是笑意,语带歉意道,“父亲去烛山论道,这几百年一直忙于仙门琐事。”
“倒是辛苦雕玉郎了。”
“忘尘老儿这些徒弟里也就雕玉郎最懂事。”
“我看步择世那小子也挺好的,剑法了得,得忘尘真传啊。”
“呵,就他?”风尘女不屑的冷笑,“长了张刻薄脸,剑法再好又如何?”
含羞郎辩解,“那也是小时候长得太瘦小的缘故,再说了不足百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来?”
“那傅沉呢?”风尘女笑说,媚眼向上勾挑着妖冶,“当时我就说他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没说错吧。”
无相女拍手称快:“尘姐姐慧眼如炬,最是厉害!”
众妖闻声大笑。
傅良夜也笑,唇边苦涩,“你们倒是一点都没变。”
黑鹤从第一眼见他便知不是当初少年了,这几百年在山下定是参悟了不少山上学不来的大道理,是以才有了如今的不可测。他走过去,甚是欣慰的拍了拍傅良夜的肩膀。
“小沉儿长大了。”
傅良夜轻嗯后笑回,“那是,仙门七秀可有听过?”
“不是三秀么?哪来的七秀,莫要欺我酒喝多了不清醒。”含羞郎接话,而后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道,“长泽老祖起一秀,岐川药宗独风流,若问仙姿向何处,烛山白衣仙子求。”
“你说的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三秀了?”风尘女笑骂,“小沉儿这一辈七秀也是当得,没给你们师门丢脸。”
“那你跟我们说说是哪七秀,或许我们也是听过的?”
傅良夜脸上神情教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能在仙门七秀占一席之地的都是当世大仙门的子弟,还得是天资极佳模样俊美的,单单拎一个出去都引得无数修士羡艳自愧弗如。
当初仙门列举的七秀中,烛山二位公子占去两位,傅良夜和步疏又各自占去,余下三个分别是暮都嘉允,丘河韩越,北地柳一刀。偏生到最后,七秀仙名册上只剩下步疏一人挂名,烛山两位公子成了仙门讳莫如深的不可说,傅良夜早已是魂飞魄散的大魔头,那暮都、丘河与北地的三位五百年前死在了长泽山上。
他们的下场傅良夜自然没说,只将七秀夸得天上天下绝无仅有,又同众妖说了些话,有妖好奇起一言不发的晏玄非和长候他们。
眼尖的一眼发现,站在傅良夜身旁那个面若冰霜的青年很是眼熟,问道:“当初你也来过这里?”
“他就是那个伤得很重,流血还有仙骨的!”
“小沉儿从崖底抱回来的师兄?”无相女记起来,打趣道,“他还藏着你不给我们看!”
晏玄非点头,朝众妖略微欠身当作施礼:“正是在下,晏玄非。”
含羞郎不曾见过这般容姿的美人,再度双手捂住双颊,羞答答的望着晏玄非:“公子生的真好!难怪小沉儿舍不得带你出来给我们大伙瞧。”
傅良夜轻哼,将晏玄非的手握紧:“他脸皮薄。”
晏玄非皱眉,扫了眼他。
有妖道:“那你和晏白衣是什么关系?”
他答:“烛山星派开山鼻祖,小辈后生。”
“晏明修那小子呢?”
“家父。”
“你这模样长得比晏明修要好,随娘亲相貌了吧?”
这些妖怪竟是知道父亲的?晏玄非心生疑惑,淡声答道:“不曾见过娘亲。”
众妖一默,纷纷唏嘘,风尘女反倒是问道:“你们难道见过不成?”
“对啊,我们都没,哈哈。”
“不奇怪,很正常。”
“小沉儿不也没见过么,修仙界产子大都是一尸两命,孩子出世反食母体灵力,你能活下来便不必难过。”
“……”风尘女恶狠狠瞪了眼醉酒的月半,“闭嘴!”
傅良夜微愣,反问:“月半,你怎知我没见过娘亲?”
又是一默,这次连风尘女都没再出来打破沉静。
众人在风口站了好一会。
黑鹤先开口道:“当初云姬诞下时便过世了,雕玉郎有来过崖,提及此事。”
“原来如此。”傅良夜面色沉重,是自己反食了娘亲的灵体么?他一直以为娘亲是病死的,观中也没人敢去提娘亲的事,只有几位尊者,就算提起也都长吁短叹说生下他的那年染病去了。
这都千年过去了才得知真相,傅良夜虽没幼年时的太过悲伤,难过是有的。
无相女幽幽地望向说谎的黑鹤,便又叹了口气,“你娘修了一辈子的福气在遇上雕玉郎的时就用完了,这一辈子太短了些,雕玉郎要是再聪明些也不会——。”
风尘女捂住无相女的嘴,“瞎说什么。”
有妖立即接过话头,岔开这件往事,“再说了,云姬自己选的路,如今小沉儿出息了,她要是知道也是开心的。”
傅良夜知娘亲名唤云姬,在傅天行书房见过,是个模样温柔端庄的美人。宁可身死也要诞下自己的女人,要是得知三清观被他毁了,应该是开心不起来的。
他自嘲的掀开唇角,到底还是不愿将灭观的事情告诉这群妖怪,也不想打扰到他们。
见他笑如哭相,晏玄非抽出手轻轻地覆在傅良夜头顶,揉了揉,“阿沉很好。”
傅良夜偏过头与他对视,终于能敢卸下眼里伪装的欢喜激动,最真实的情绪全落进晏玄非淡金色的瞳孔里,被温柔的包容收藏后如池水晕开涟漪。
他心中豁然开阔,如今为晏玄非而生,晏玄非觉得他好就够了。
黑鹤顺着傅良夜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仙家气度的晏玄非身上,这都五百年了以他的修为天资怎么会还没飞升?眼眸一低,待瞥见他腰间挂着的折扇,扇柄上的殷红梅花开的正盛,比当年还要灿烂。
他朝晏玄非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不准备成仙了?”
晏玄非淡开视线望去,漫不经心的轻嗯了声,“先生不也一样么?”
黑鹤被问的一怔,多年不曾有人问自己这话。世间早没了值得他去成仙的人,自然也就不准备成仙了,如今居于长泽,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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