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观里建筑大多数保留原来模样, 望风桥古朴如昔长风过道, 小遥峰四季如春草木苍苍, 藏书阁因有先祖灵韵庇佑是以不染纤尘,只是最上层里供奉着的神机镜不见了。
晏玄非是第一次来这里,说是禁地实则更像间雅致的书房,四面挂着江川名画, 内设软塌与棋盘闲趣,黄花梨香淡淡可闻。
傅良夜将几张书柜仔细检查了遍,留下的独门典籍与内功心法都在,唯独少了神机镜。这地方只有傅天行和他有手令能启门上法阵,记得步择世和上善代掌门时也是不能上这里来的。
他与晏玄非仔细解释了番这间书房内藏玄机的格局,疑惑更深, “那会是谁来过, 还将神机镜带走了?”
晏玄非没见过神机镜,如果真如傅良夜所言只有历代掌门才能入内,依照当时情况应该没人会来这里,而且之后下诛灵阵也都忌惮傅良夜的余威, 众仙门皆是不敢入观,再之后大阵落成,谁又感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来藏书阁盗镜?
若非今日得见, 晏玄非从来不知这藏着神机镜,也曾听人说过三清观有神机镜窥心中之物, 一直以为和神兵法器放在剑室, 可见盗镜者对三清观定是十分熟悉。
他稍加思索后便走到门边, 手覆在镂花门板上,转头朝站窗边的傅良夜道:“你把门合上,我试试。”
傅良夜眼眸一亮便懂了他意思,“好。”
原先屋中设有的结阵,他顺着阵法中灵气流动的方向开始运力驱阵,缓缓将门原封不动的合好,清脆的哐当声响,阵法扣合。
晏玄非人在门外,静心运气,催动仙骨中的力量后举步朝门走去,目不斜视将身体穿门而过,右臂落在门外。
傅良夜不敢置信地望着穿过阵法的青年,守了密室数万年的结阵就这么给破了?还是说这个阵法本身就有欠缺,长泽老祖摆阵时已得天道仙骨齐全,所以同样一身仙骨的晏玄非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进来?
“清哥儿,”他皱眉凝想,“这算不算是只要有仙骨——晏玄非!”
他惊控的睁大双眼,脸色煞白无血,朝前狂奔过去,门上金光大灿,阵法忽动。
傅良夜双手探入阵中,再不是之前熟悉的轨迹,这阵中的灵力在逆流,不好!
他双手结十字阵施法,强行挡住逆转的灵力,承着巨大的痛苦,咬牙大吼:“出去!快退出去!”
晏玄非站着不动。他退不出去,也进不来,仙骨被长泽老祖留下的阵困得不得逃,体内两股力量交错膨胀,逆涌的气血似要冲破血脉,闭眼压住痛苦。
“晏玄非!”
傅良夜只觉得眼前一红,面上温热,他看见血花乍溅,晏玄非袍上顷刻斑驳出新鲜的星点,迅速蔓延,徐徐染透成大片殷红。
这个阵法已经不是按照原先解法能破开的,傅良夜万分后悔为什么要让他去试阵,又为何会觉得有一身仙骨就能为所欲为,这个错误的认知到底是何时在自己心里根深蒂固。
关心则乱,他想将逆转打乱的阵法整理归回原位,手指变化掐诀,莹莹白光从指尖流出,阵法刚落就被一道强劲的力量弹开。
傅良夜冷脸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解阵,再次被错乱混杂的气流掀翻。
再见时,晏玄非睁开了眼,冷清清的眸中金光乍现。
仙逆的征兆。
傅良夜大骇,上次在芸娘庄也是如此,他清楚地记得仙逆后在晏玄非身上留下的创伤,内力被乱,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青紫淤痕处处皆是。
晏玄非声音平淡,没有丝毫痛苦,“解阵!”
傅良夜再度走近,颤着胳膊不敢去碰被金光束缚的青年,只手探入阵中摸索。灵气与晏玄非的仙力、内力冲撞,三种气流窜流各循道理,不可寻其规律。
他深深明白,此时最该静心破解阵法,但一想到仙逆便乱了阵脚。
再不快点解阵,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傅良夜越想冷静下来却越慌张,他甚至都摸不到结阵的阵眼在何处,不管怎么寻都找不着!到底在哪?
鼻尖尽是血腥味,眼前金色的阵仿佛都染了层血红,傅良夜抹去额上薄汗,朝他再望了眼,而后屏息闭目,“等我!”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而衍六十四爻,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傅良夜置于黑暗中,两仪排列转四象八怪,后起六十四爻,这阵中灵力以此为卦遵循其道,是以无穷无尽,而卦正中最是明亮的恰是阵眼。
阵眼忽明忽暗对应阴阳,原本该是阳眼在前,因为灵力逆转,他将阴眼置于上,而后就是找出倒置的六十四爻,从最末往前推,抽丝剥茧,半刻钟将阵法逆转回原位,当初傅天行教他正位时,他最快也是一刻钟。
睁眼来不及松口气,傅良夜紧紧看着浑身是血的青年:“晏玄非!”
晏玄非脸色苍白,语气未变:“打开。”
傅良夜正色倒背千字经,反解灵阵,所幸没有念错一字,咔嚓声响门终于朝两边开了。
晏玄非后退两步,身体晃了下,他抬手点了几处穴道将紊乱的气息压下。
傅良夜忙扶住他,见他眼中淡金流转便心惊:“可有不适?”
晏玄非点头,“无碍。”
“方才为何要仙逆?”说着便卷起晏玄非的长袖往里看,果见手臂上经脉猩红的暴起,似要炸开。
傅良夜倒吸了口凉气,眼中尽是痛苦和心疼,这次仙逆比芸娘庄那次还好严重,“怎么回事!”他紧拽着晏玄非的手腕,不敢冒然度修为过去,怕冲乱脉中的内力。
晏玄非抽手落袖,淡着脸色不答,反而问了句不相干的:“长泽老祖真的化仙了么?”
“为何这样问?”傅良夜不解。
晏玄非视线转向门上风平浪静的阵,沉吟道:“阵里有魂。”
“当真?”傅良夜再次上前去探门中阵法,除了雄厚的灵力再感觉不到其他,也就是说这阵中有自己感觉不到的,而晏玄非却能感受到,不仅如此还会受伤。
他霎时脑中一明,“仙魂?”
晏玄非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并非我想仙逆,是被里面的仙魂逆了。”
可见阵中仙魂霸道强势,傅良夜见他衣上的血,眼中尽是忧色,担心道,“先跟我小遥峰,这事再说。”
晏玄非抬手阻止,再次进了书房,朝着唯一一扇窗子走去。
“方才踏阵时被困住,但强行仙逆还是能挣开的,”虽然要付出点代价,晏玄非说着朝自己右臂挑了下眉,“这条胳膊得留在外面。”
他鲜少拿右臂开玩笑,傅良夜听着喉间微哽,思绪却跟上了晏玄非,“你想说盗镜者不是寒兽,因为寒兽只有半具仙骨。”
晏玄非嗯了声,随手推开扇窗,冷风携风雪卷入,冲淡了新鲜而浓烈的血味。俯身朝外看了眼,他脸上的淡漠有了微妙变化,“阿沉,你过来!”
“你怎么打开的?”傅良夜大惊,他以前在这里当值也想要开窗,可不管如何都打不开,父亲亦是如此。
晏玄非指了指窗框上的小锁,隐约可见金光流动。
傅良夜呼吸一沉,连忙将晏玄非揽到身后,语气不悦:“方才苦头还没吃够?”
晏玄非轻笑,挑着下巴朝窗外看去。
傅良夜会意,手伸出窗外,却是刺骨的寒冷,就跟没有内里护体了一般——
他骇然朝晏玄非望去,“这里不是后山!怎么会这样?”
“所以才奇怪。”
傅良夜偏过头遥望安静的朱色木门,看似温和却藏着深不可测的阵法,思忖半晌后道:“盗走神机镜的人是跳窗走的,阵门被打乱后很难还原,外人排不了阵的。”
“硬闯呢?”
傅良夜溢满心疼的双眼望着他,叹了口气,“我虽没仙骨,但两次仙逆会如何我也很好奇。”
晏玄非黯然失笑,朝窗外看了片刻:“跳窗走也是九死一生,外面会化掉内力,仙力也是如此。”
灌了口冷气入喉,晏玄非咳嗽了声,血气弥漫。
傅良夜皱眉,甩手合窗,语气坚决:“回小遥峰。”
晏玄非没再拒绝,他需要将体内的气息调理稳住。
长候和阿北在下面一层书房,见晏玄非一身血的下来,长候连忙跑过去:“公子!出什么事了?”
阿北担忧道:“父亲你怎么受伤了。”
他二人不曾听见楼上打斗声音,可公子白袍上还在淌血,下意识去看傅良夜!
傅良夜见长候指责的目光,蹙眉回道:“是我大意。”
回小遥峰后,长候在楼下煮了热水。
傅良夜寻了床干净的褥子铺在暖玉上,又从红木柜中翻出几套自己的道袍,想来晏玄非穿着也该是合身的。
沐浴净身后,晏玄非靠在床边,“你不必在意长候说的话。”
“没在意,”傅良夜道,“本就是我大意。”
晏玄非摇头,知傅良夜没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便换了个说话,“你只用听我的,旁人说什么都无须介怀,去了烛山也是如此。”
“怎么突然说这个?”傅良夜挑眉看去,没绕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再说了,我几时没听你的?”
晏玄非道,“下去。”
“不要。”傅良夜跪坐在他腿缝中摇头,手里拿着药膏继续给他抹伤口。
“没用的。”
“步疏走时丢给你的,不是说活血化瘀的么?”傅良夜好奇,指尖因沾着莹润的药膏越发粉嫩,在晏玄非伤口来回抹。
药膏被他温柔的揉进伤口,酥麻滚烫还有隐隐情动的热意,晏玄非眉心一皱,便知步疏没安好心,顺势扣住傅良夜的手,夺下细口瓷瓶,“我打坐。”
“双修?”
晏玄非眉心皱的更紧,视线暗沉的盯着他。
傅良夜连忙摆手,笑着解释,“我是说给你传功,清哥儿莫不是想歪了。”
“不必,出去吧。”说完,便合眼打起坐来。
傅良夜心想也好,省的打搅他调整内力,离开居所后便独自飞回藏书阁。
且看藏书阁建于山上,通体精致呈铁色,四面用法术刻绘经文,高阁峻挺,拔地刺空,身后以山为屏障。
他绕过藏书阁想入山去看究竟,撩袍蹲下后以手抚地,叩门问阵,层层解开竟有十八道叠加交织的法阵,最后一阵竟花了两个时辰才解开。
傅良夜一脚踏进阵内,身体中的内力顷刻烟消云散。
上一次化去内力还是在后山,被寒兽钻空子闯下大祸,久违触感袭来,傅良夜经不住冷寒打了个抖索,山里会有什么?
他继续朝前一探究竟,就算山中阵有什么那也该和自己一样被化去了内力,便也不足为惧。
原以为藏书阁后是一片连绵山脉,傅良夜却走到了一处天堑,断崖对面又是一片群山翠黛,隔着不远所以很容易忽视这道天堑。
傅良夜在断口处仔细寻看,底下层层云雾缭绕,极目远眺,深不见底。他又仰头望向高耸入云的藏书阁,如果盗镜者还活着,跳下来后极有可能从这里逃走,如果死了,五百年也足够风化具尸体了。
所以,线索又断了。
傅良夜眸中难免失望,起身看了眼天堑准备离去,刚走两步眼角似被光刺,他猛地转身跑到险要的断崖边,难掩激动,兴冲冲的跑回小遥峰。
晏玄非已换了身干净的道袍,蓝衣黑袍倚在阑干上,清风灌袖。
傅良夜踏雪而还,轻功掠影,飘逸穿过屋檐落在青年身边。他分外惊喜,“倒是第一次见你穿这身衣服。”
晏玄非修成青年体魄之日就回了烛山,穿着的是烛山家袍,是以从未穿过三清观成年修士的道袍。
傅良夜抬手给他正了莲冠,顺便撩开旁边的长发,仔细将人端详了番,好一副艳丽的仙容玉貌,比起烛山那身矜傲的家服,三清观的道袍颜色深沉许多,衬的他气质越发冷冽,好似山尖片雪,误被过路风席卷到了人间。
“也是好看的。”他笑道。
晏玄非眉心一挑。
傅良夜顺着他细微的动作,望见他双目时,声音一紧:“仙逆怎么还没退去?”
“就快了。”
“身上呢?”傅良夜说着,抓起他就往居所走,反手甩上门便要扯他衣裳,“是不是还没好?”
晏玄非挣出手,按住傅良夜:“没有。”
傅良夜不信,“我看看。”
蛮横地扯开他的衣领,眼尖地瞧见锁骨裂开的伤口一寸寸如蛇行。傅良夜手上动作不自觉的放轻,抬眸看他:“真没办法避免么?”
晏玄非拂开傅良夜的手,握于掌心,“体内仙力与内力同生,而非此消彼长。”
是以仙逆时,两股力量互相充斥。随着修为越高,仙逆的力量越强,反噬也越深。
“尽量避免吧。”傅良夜后悔在白烟城没有仔细问庄云生仙逆的事,他压着情绪低声道:“我不喜欢。”
晏玄非失笑,摸了摸傅良夜的脑袋,“是难过么?”
“嗯。”
“难过什么——”
“公子,公子在吗?”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晏玄非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傅良夜手忙脚乱地给他理好衣襟,仰头亲了亲那只金色的眸子,而后才过去开门。
“何事?”
长候按照晏玄非交待的说道:“我煮了些驱寒的热汤,给公子送来。”
傅良夜挑眉,亲自接过一碗,笑问,“你家公子这么金贵的?”
长候道:“山上天寒,热汤暖身。”
“你倒是有心。”傅良夜转身时,瞥见身后冻得嘴唇发紫的小鬼,“鬼也是怕冷的?”
说着,便吹开热汤,递给晏玄非,“趁热喝。”
“爹,”阿北先喊人,如是说道:“山下没知觉,山上冷。”
因为修炼《鬼君策篇》,在晏玄非的帮助下阿北参悟的极快,身上的气息也比刚化鬼时重了不少。
从这小鬼进屋,傅良夜就嗅道浓烈的妖气,他突然从怀中拿出一面碎镜。
阿北不解,“爹爹是要镜子?”
傅良夜敛去笑,将碎镜递过去,“拿着。”
阿北老实的捧在掌心。
晏玄非落碗脸色诧异,而傅良夜却是一脸平静。
他又从乾坤袋中拿出另一片碎镜,和阿北手中的如出一辙,断裂的痕迹不相同,背后几道神秘的花纹相似,显而易见是同一面镜子。
“藏书阁背后有出天堑,入山会被化去内力,盗镜者确实选择了跳窗,神机镜碎了。”傅良夜一口气说完自己所知道。
“那人从天堑逃走的?”
傅良夜摇头:“不知。”
晏玄非拈着碎镜细看,镜面光滑净透,白亮亮的,却什么都照不出来。
傅良夜见他疑惑,便提醒道:“你也是见过的。”
“你是说在焦城?”晏玄非想起来,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与傅良夜重逢时是在焦城乱葬岗,傅良夜诛完林秋娘的怒后倒在血泊中,手中紧握着一片碎镜,不想竟是神机镜的碎片。
傅良夜点头,“我也没想到林秋娘的怒气握着的会是神机镜,当时只觉得是厉害的法器,才反弹了剑气。”
晏玄非捏着碎镜,转头看向恍恍无知的阿北,复又通他说了自己的猜测:“神机镜可匿妖邪之气,与铜钱一样。”
傅良夜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想盗镜者或许没死。”
他索性又道,“你先前说盗镜者不是寒兽,这样一来,又多了个麻烦。”
晏玄非拿起煮茶拨火的筷子,站了茶水在桌案画道:“铜钱在先,神机镜在后,寒兽和盗镜者是什么关系?”
傅良夜垂眼看着水渍,唇角微挑,“你就这么肯定寒兽和盗镜者有关?”
晏玄非反问:“你当真知道神机镜是做什么的?”
傅良夜愕然,好半天不说话,最后将傅天行传给他的话重复了遍,“神机镜窥心上之物,观山上隐患,防患于未然。”
听闻心上之物,晏玄非长眉一扬,“那你又从神机镜看见了什么?”
“后山,黑鹤他们这群妖怪。”傅良夜斜搭着眼去看对面青年,低声道,“我也曾想窥烛山,但我未曾去过烛山,是以神机镜中看不见你的。”
晏玄非轻笑,自己想听见的不是这点用处,偏偏傅天行教他的只有这一点。从怀中摸出玉铜钱,和碎镜摆在一起,看似平淡无奇的物什。
傅良夜又理了一遍既得的线索,思索无果。
晏玄非抬起胳膊,伸手揉了揉傅良夜眉心的皱痕,再次问道:“长泽老祖真的飞升了么?”
傅良夜微眯起眼,沉了半晌:“为什么这么问?”
“很奇怪。”晏玄非语气如常,“我觉得他没飞升,似乎他也并不向往成仙。”
“何出此言?”
晏玄非道:“他用腿骨所铸春秋能斩仙骨。藏书阁门上的法阵能逆转仙力,然,三清观宗旨是修真传天道,历劫成仙。”
他不再往下说,傅良夜也听懂话里的意思,长泽老祖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似与仙道相违。
作为三清观的开山宗主,长泽老祖推崇天道却又克制天道,二者看似自相矛盾。时,三清观未建,九州赤县唯长泽与烛山晏白衣二人修的仙骨,晏白衣得天道,在烛山建立千年后便飞升离开修仙界。长泽却没,他所著《天道》《万物经》《一衍周》修真经书为后世珍宝,行文字句皆大道,教循真理,将修成仙骨的道理传于世人,字里行间从来没有克仙的言论。
“修仙骨,得仙骨,锻仙骨,炼仙骨,再历劫飞升,最后离开修仙界,他告知世人该如此,他自己真的飞升了么?”
晏玄非说的是天下修士所向往的最高状态。然,许多人终其一生都窥不得仙骨模样,更别说飞升,更是少之又少。
傅良夜目光越来越亮,许久后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如果他还在的话。”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