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夜里, 山上风雪更大。
得知这阵并没有诛灵的能力后, 傅良夜心头的悲愤也稍稍放下。喜的是没有因为自己害的众人不得超生, 怒的是这些枉称道义的世家竟为了除他而想要诛五千英灵。
如今诛灵阵已破,布阵的仙门与阵法一经通灵便会知晓动静,可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诛灵阵,会是什么情况谁都不清楚。
傅良夜凝视着前方, 目光凝重:“这还算是诛灵阵么?”
“不算了,”晏玄非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们称心如意。”
傅良夜眼光微动,“既然不是诛灵阵,那些世家都没发现的吗?”
诛灵阵本就传于烛山开山老祖,晏玄非趁机私改灵阵布局, 是以并未引起怀疑。他淡声解释道:“众家都是照着古籍第一次布诛灵阵, 我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原来真是他画的符。傅良夜闻后大惊,虽不知当时外面情况如何,但照清哥儿的性子绝不会对师门做出下阵的事来,能让晏玄非不得不主动画符‘诛灵’, 可见那几年烛山顶着巨大的压力。
可若是被发现画了假符,赔上的就是整个烛山的声誉,而他一句‘误打误撞’说的轻松, 傅良夜听着心惊胆跳。
吸了口凉气,他急忙追问:“你爹知道吗?”
晏玄非面相清艳透着几许矜傲, 望向他似不解, “你很在乎我爹的看法?”
傅良夜对望不答。
幼年不懂事, 他以为晏明修不喜欢晏玄非,所以才将十岁大的孩子赶来三清观,三百年来只回过烛山两次。后来从傅天行那里得知,晏明修将晏玄非送来山上是为参悟天道,早日锻仙骨化仙,光耀烛山。
可见晏明修并非不喜晏玄非,相反把他当做光耀烛山的唯一,越是如此,傅良夜越觉得自己害了他,“我在乎的是你爹对你的看法。”
晏玄非面上被冷风吹出温柔的笑意,目光也随着飘舞飞旋的雪花多了抹缠绵。他望着傅良夜,眉间持傲色,“可我在乎的从来不是那些。”
“那你在乎什么?”
晏玄非沉默的时候冷着脸,眉宇分外矜傲,只看着他,双眸灿星,温柔的一言不发。
傅良夜心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躲不过对方视线,被他看得心尖发烫。
长候适时地走来打破微妙的沉默,说是诛灵阵余咒已除。
三人一鬼连夜入山。
一路上,晏玄非握着傅良夜的手,举步往山上走。
长候跟着后面,牵着乖巧的阿北,心神不宁。
烛山对他有养育之恩,公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如今公子和傅良夜混在一起,教家主知道了肯定会勃然大怒,更何况当年公子就是因为与傅良夜此人交好才引来大祸,后被家主关在地牢面壁五百多年。
雪覆满了半山腰几处殿宇,看不出原样,只落了个尖顶飞檐的轮廓。
傅良夜心生亲切,不免多看了几眼景色,“以前就喜欢和步疏躲到这里。”
“早课总是不见你们,将山上寻遍也不见人影。”
傅良夜低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早课总是会和云相吵起来,躲这里也没人敢管我俩。”
晏玄非细想确实如此。
“后来不行了,”傅良夜道,“我爹跟他们打了招呼,但凡我来就去告知他,被逮着几次也连累步疏被步师叔责罚,就不来了。”
“你与步疏,”晏玄非不悦地抿唇,皱眉后换了个说法,“你们从小感情就好。”
“那是,”傅良夜点头,“豆芽菜是我看着长大的。”
说着,顺势反握紧晏玄非的左手扣紧,他凑到青年耳畔笑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和你感情更好一些。”
晏玄非抿紧的唇角松了似愉悦的弧度,不可见的微挑,依旧淡着嗓音:“何以见得?”
“我和步疏可是分房睡的。”
晏玄非挑眉,待想到后面那句直白的暗示,眼底涌上无奈的宠溺。
渐渐往上,傅良夜话也少了些,面色如夜色深沉。
长候有心落在后面整理心情,默默望着前方两人,难得有人称得起公子气质。见傅良夜平日嬉笑惯了,敛了笑正经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这等道家气度确实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和公子站在一起也不突兀,只是名声太坏了些。
公子这该如何是好。长候越发忧心忡忡。
不多时到了师门观前,拂袖扫尽地上皑皑白雪,推开古朴的大门进去。
傅良夜踏入时腿有些软,当年站在门边自己迎了多少小童上山拜师,又有多少人修得真道,这些早不记得了。只知道这扇门后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他掠人性命的修罗场。
收回尚未落地的右脚,傅良夜退到门外,整襟理冠,振衣抖袖,取下剑后双膝跪地,朝着空旷道观肃穆地磕头。
“逆徒傅沉,叩拜师门。”
额头撞地闷声如雷,观内寂静。晏玄非站在旁边,眸光沉沉的望向跪地青年,始终看不清傅良夜是用着什么样的神情说出这些话的。
只有跪着的时候看道观,傅良夜才觉得不那么冷了,观中再也没有熟悉师父师叔和门生了,念念浮生不过昨日。他视线微仰望向门后,想出口的话似乎有很多,最后连气都没敢叹一口,起身拾起剑背在身后。
已过丑时,这个时辰观中休养生息不允喧哗。
傅良夜犹豫着将手里的明火符收了,同身侧之人轻声道:“进去看看。”
明火符的余光映亮傅良夜半张脸上沉重的凄惶,眼眶堆积着黑压压的痛苦,少刻随着光灭消失不见。晏玄非看的仔细,他方要去握傅良夜的肩膀,青年却先一步朝前走了,孤身迎雪。
晏玄非紧跟上去。
入观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太极广场,再就是几处大殿。
见傅良夜越走越快,晏玄非甩掉长候追上,拽住在空地里胡乱的的青年。
“你跑什么?”
傅良夜停下后紧抓着自己的衣襟,手背上骨节发白,半晌后放下颤抖的手,“不知道。”
掌下的身体渐渐稳定,晏玄非脸上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凝重而担忧。
两人相对,站了会风雪更大,他先开口:“晏玄非。”
“嗯。”
“我发现山下和山上是不一样的。”傅良夜嗓子发干,沙哑的笑了声。
“隔着一道门,里面和外面也是不一样的,在山下在门外时,我以为报仇就可以了,可以忘掉这些事。”
“忘掉我爹忘掉师叔忘掉小月儿他们,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说着,他呼吸突然急促而紧张,瞳孔散开痛苦情绪。
“可他们都是死在了我面前的,好多人。”似被人掐着脖子,傅良夜微仰着头,呼吸越发紧促,“我以为可以原谅自己,错的不是我,可真正进了观才知道不够,远远不够!三清观不会原谅我犯下的过错,我也忘不掉杀过的人……不管是不是我,到最后都成了我!”
我害怕到绝望晏玄非你知道吗。在山下可以笑可以装作无所谓,那是因为嗅不到山上的血腥味,我该怎么办,这地下跪着的全是森森白骨。傅良夜想嘶吼,想大喊,张口却冷的打颤,腥味血液到处都是,覆在脸上的血都有恶臭味。
他正要笔直的跪下去,却被晏玄非扯入怀中,单臂拥着自己所有下沉的恐惧。
晏玄非没说话,只抱着身体紧绷的傅良夜。
记忆中的少年果断勇敢,无所畏惧,不曾有过一次胆怯。偏生此刻他眼中是要崩溃的绝望,令人心痛的脆弱击在晏玄非心上最软弱的地方,疼的要窒息。
轻轻拍打傅良夜的后背,晏玄非柔声唤道:“阿沉。”
傅良夜声音一高,大声冲晏玄非吼道,“别说话,不要喊我,不要喊!”
见他情绪激动的想挣扎,晏玄非只手几乎抱不住他,只好用了仙力将人桎梏在怀中。
傅良夜动弹不得,想咬晏玄非的肩膀来发泄深藏的恐惧,可上下牙不停的颤抖让他根本咬不紧,口水濡湿了最外层的鲛绡罩袍。
风口站了近一个时辰,晏玄非收了仙力,垂眸望向呼吸和心跳渐渐均匀的傅良夜,“阿沉。”
傅良夜点头,“我。”
晏玄非突然掐指,动作极快的点了他的哑穴。
傅良夜不解,张口无声,顿时慌了神。
晏玄非顺势握住他的手,牵着他朝前走去,“先听我说吧。”
方才发泄过,傅良夜纵使情绪仍旧沉重,但没有挣扎,只皱着眉头跟上前,不去看旁边景象。
天边月牙儿照着空山,零碎的星辰映亮满地积雪,空旷的观中没能投出一个影子。
晏玄非带他在观中穿行,不管傅良夜愿不愿意,两人走过每一处角落,大殿和屋子落了灰,经年无人造反推开时吱呀响,进去是意料之中的空荡。
晏玄非一反常态,同他说了所经之处几时来过,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带傅良夜将旧事又翻了遍。
明明是被恨意恐惧充斥满胸膛,又从旧事摸到了温暖,这座山上还有那么多好的记忆,哪怕最后都没了,傅良夜叹息,终于不再是一味的沉溺绝望。
到了太极广场,晏玄非站在高处的台阶上,挑着下颚指向下面一排。
他道,“你与步疏总是坐在这里嬉闹。”
傅良夜皱眉,他又怎会不记得这里,冬日地上冷,打坐时屁股都能结层冰。
“你和步疏说我刻板、装腔作势,我也知道。”晏玄非说。
“其他弟子背诵道德经时,你只会趁机喊我,”晏玄非皱了下眉,“知道我为什么不回么?”
想起幼时放肆,傅良夜脸上有些微妙。
“没人像你这样放肆。”他道,“便是在烛山,父亲、兄长也不会这样喊我。”
傅良夜眼角弯起,朝他笑道:小清儿。
“倒是记得清楚。”
傅良夜得意:那是。
后来傅良夜犯错去过崖,身后没人敢这样喊他,晏玄非却习惯了回头,只是那个地方再也没少年了。等傅良夜面壁思过出来,打坐也不会再轻佻的去招惹他。
晏玄非其实有过好奇,当时却自视清傲,拉不下面子问他。如今趁着天未亮,昏蒙夜色作问,“后来打坐为何不喊了?”
不想他会好奇这个,傅良夜百便道:小清儿是我给小仙女起的名字,你又不是。
晏玄非抽眉冷睨,声音颇冷:“小仙女,那些年都是将我当女人?”
傅良夜闻声下意识轻笑起来,安静却鲜活随意。要是现在能说话,他真想摸着晏玄非的平坦的胸口来质问:为什么会觉得我当你是女人?你这样的娶回去,孩子都得被饿死。
不过,当年喊他小清儿确实存了戏弄的意思,谁让晏玄非小时候跟小姑娘似的,板着脸又冷漠,越是这样就越想撩着玩。后来懂事了便觉此举不妥,也是因为剑术上落下晏玄非太多,所以不怎么敢这样喊了。
想到剑术,傅良夜并出两指。
“还要与我拆招?”
傅良夜点头。
晏玄非左手两指并拢与他拆了一次。自己左手剑法精湛,却从未与人拆招过,自然比不得他。
见他动作稍缓落了下风,傅良夜突然手腕翻转,出其不意地张开五指抓住他的手。
晏玄非顿了片刻,继续带他往里面走。
这处是上早课的书房,云相在上,弟子跪坐在底下的桌案前。
径直走到最后一排撩袍坐下,晏玄非道:“你与步疏从来没有坐满两个时辰。”
傅良夜也跟着坐下,使劲儿摇头。
“你想说上善尊者来授课时?”
傅良夜点头。
“上善尊者的早课,你虽然坐满两个时辰,但气的尊者半个月不肯上山来解惑。”如今想来,并没嫌弃傅良夜爱闹事的性格,反倒觉得阿沉可爱的很。
“你小时候就这么调皮。”
傅良夜被他‘夸’得一顿脸红。
陆续又路过几处,跨过了恢弘的两仪门,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在大殿前。当年一幕幕重演,他从未忘记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望着旧地,仿佛又回到了五百年前,傅天行站在前面,满地站满了各派各家的修士,场面喧闹繁华。
傅良夜内心百味陈杂,绝望再次冲出眼眶,崩溃到极点不敢再多看,他回身用力抱着晏玄非,张口无声哭了出来。
滚烫的液体贴着自己的脖颈放肆滑落,烫出大片伤口,晏玄非启唇又合上,袖中的手抬起过三次,始终还是没有解开哑穴。
在白烟城恢复记忆时傅良被吓哭过,那时并不同于现在的心情,难过到窒息。
“你在这里杀过人,是因为你被寒兽俯身,你难过痛苦也好,都是该得的。”
傅良夜听得清楚,颤抖着点头,泪水收不住的淌。
晏玄非声音还是如方才的淡漠无情,他道:“我也在这里杀过人,没被附身意识清醒,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以往只除过妖魔邪灵,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其实也都一样。”
傅良夜的头埋在他颈中一动不动,愕然睁大空洞的双眼。
“我若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你。”半个时辰前,我还告诉师父‘此次回三清观请了神庙的风铃,愿与阿沉结为道侣,共修天道,护阿沉一生一世’;半个时辰后,我也算是护着你了。
霜雪映亮晏玄非往日的悲伤,他稍停下,声音更低。“我怎么舍得阿沉死,至于那些人杀了就杀了吧。”
未想晏玄非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傅良夜猛地抬头,晏玄非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说:“我从未后悔当年所作所为,只恨没能担下所有骂名。”
聚起的水光破开眼眶,簌簌的下落,傅良夜张口祈求:别说了,别再说了!
晏玄非手覆在傅良夜的双眼上,指腹拨过那排湿漉的睫毛,隔开他的视线,自己轻笑了声:“你还活着,真好。”
掌心堵不住滚滚翻涌的泪珠,傅良夜以为这片地方是他所有的绝望,晏玄非这话碾碎他尚存的知觉,比千刀万剐还要痛上千万倍的窒息。
“你小时候从来不哭的。”晏玄非温柔抹去他滑下的泪水,指腹揉开他眼角的难过。
“没人怪你还哭什么?”他道,“死去的已经不能算作人了,他们没资格指责你,也没资格原谅你,阿沉为什么就是看不明白?”
傅良夜哭得更急。
晏玄非不喜他哭,一下又一下抹着傅良夜眼角,“你只欠我的。”
傅良夜抓开他的手,冲他使劲的点头。
“要还给我吗?”他问,“把欠我的。”
傅良夜哽咽,张口:可以,全都可以!
东方渐白,风雪未止。
晏玄非脸上映着淡薄的朝阳,声音低哑:“那你说。”
“为我而生。”
傅良夜怔住,四目相对,他虔诚的开口:为你…而生。
绝望早就漫过他身体所有角落,可晏玄非口中的四个字硬生生的扯开了一道口子,白刺刺的光线照耀进去,让绝望化作灰烬尘土,一抹光疯狂深入扎下,生根发芽!
他想疯想叫想发泄所有的苦难哀嚎,却被迫安静,狠狠地揪住晏玄非的衣襟,将所有情深义重全发狠的咬了上去。
唇齿嗫嚅,紧密贴合,他激动的撬开晏玄非的唇齿,将自己无以言表的情绪传递过去,唇舌交缠较劲……
晏玄非托住他后脑,尽可能温柔的化开他粗鲁的暴躁。
许久后,傅良夜涩红的眼角被水洗过分外明亮,散开阴霾。
晏玄非这才解开了他的哑穴。
傅良夜长发飞扬,恣意轻狂,从今往后只为晏玄非而生,欠他的百倍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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