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鉴湖岸边,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四面开阔天水相接, 连遮风御寒的屋檐长廊都没有。
绕过梅林,两人与浩浩荡荡点着火把来找人的队伍碰上, 云老太太被陈氏和大儿子搀扶着, 一脸焦心地走在前面,拐杖敲得地面震天响。
“都怪我!老糊涂了······竟然让她一个人这样黑的天里去老三那里······若是若若有了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有脸去见她的爹娘啊!”
陈氏急忙劝道:“母亲千万不能这样想, 咱们府里自来没发生过任何恶事——谁能料到洛氏竟胆大包天私通外贼, 现如今自愿被贼人带走不说,还差点害得······这都是洛氏的错啊!”
老太太不再说话, 只是捶胸顿足。
痛心疾首的声音令云昭十分动容, 她小跑了几步,却被云聿植稳稳拽住,挣不开他, 只好慢下来同他一起走近老太太。
“祖母!”云昭还是忍不住在远处就呼唤云老太太,“孙女儿在这里, 我没有事!”
云老太太听到声音哆嗦了一下,茫然四顾, 浑浊浸泪的老眼慢慢转到云昭的方向, 看到孙女儿被孙儿牵到面前, 还是离开时一般, 完好无缺着。
老人一时间撑不住, 竟念了一声“老天保佑”就晕了过去。
“快!快叫人带小轿来!”云惟山大声命令身后护院, 陈氏紧跟在一旁, 临走时郑重地将老太太要把云聿植过继去四房当嫡子的事情告诉了云昭和云聿植,叮嘱云聿植先暂时不要离开云昭,好好陪伴她。
看着云老太太鬓边扬着的一缕银发在夜色里忽闪,云昭本能地要跟上,又被云聿植拉了回去。
云老太太很快被送进了软轿中,被儿子儿媳护送着,不一会儿就走了很远。
“你放开我!”云昭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云聿植,却冷不丁撞进对方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幽若深潭,十分冷静、冷寂,没有半分感情,比刚刚他救自己时还要冷漠,温度低得让人全身血液冰凉。
云昭愣了愣,猝不及防时,云聿植松开了一直辖制她的手,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而盈翠跟上来搀住。
赤樱正在指挥小丫头去前面引路、回棠堂吩咐其他人准备,一转身正巧看到这一幕,十分忿忿不平地质问云聿植:“四少爷!您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小姐?!”
云聿植神情淡漠,兀自向前走去,并不理会她。
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小厮即安诚恳跟她解释:“是五小姐让少爷放开她。”
“你!”赤樱被噎得说不出话,用力剜他一眼,就撞开他跟上前面的盈翠和云昭。
即安犹豫片刻,身形稍晃,还是在赤樱撞来时没有躲开,反而挨了一下。
回到棠堂之后,云昭已经冷静了很多,见云聿植真的按陈氏的话跟进棠堂来,也不好再打发他半夜回去,听说他住的广烬院离这里要绕很远路才能到。
“盈翠,去命人收拾一间正房出来给少爷住。”云昭想了想,吩咐道。
彼时云聿植正端坐在她的暖阁里,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仿佛那个需要别人收拾房间的少爷不是他一样。
“他凭什么就这么住进棠堂——以后和小姐您在同一个屋檐······”赤樱带着小丫头进来加熏炉时就听到这么一句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昭一手按住青筋隐隐跳动的额角,有些疲累:“明日以后,四哥便是咱们四房的大少爷了,不得无礼。”
赤樱目瞪口呆,小脸气呼呼鼓起,却又不得不在出门之前向云聿植告退。
在门口守着的即安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睛余光飘过赤樱涨红的脸,低下头去,嘴角溢出一丝笑。
等到房中只剩下云昭和云聿植两人时,云昭已经困得不行,并不是她想睡,只是这身体终究是个小孩子,又很娇弱,根本熬不了太深的夜。
但她始终记挂着派去久福堂探听云老太太消息的人还没回来。
为了让自己不睡着,云昭强打起精神,给自己也添了一杯茶,双手抱着一气喝下。
但效果不怎么明显,她还是有点困。
她想了想,痛苦地把主意打到了明显不打算主动说话的云聿植身上。
“四哥,今晚你怎么会在那里?”云昭一边问一边看云聿植的表情,打算时刻调整话题。“若是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云聿植闻言看了她一眼,白得有些通透的小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温暖烛焰,发出璀璨的光芒,再不复从前高高在上的戾气和骄纵,反倒清澈干净。
真有意思,如果真是装出来的清纯和通情达理,持续了这么几个月,倒真叫人对她刮目相看。
不过,不止自己,直到现在,任何一个怀疑她的人,都没有试探出她是否是装出来的改变。
“福如妈妈不放心你,拜托我跟过去,没想到歪打正着。”云聿植说着,将手中的茶递到云昭唇边,眼里飘过一抹玩味:“我这杯是未添水的浓茶。”
云昭有些懵,一时间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反应只是伸手要从他手里接过茶杯看看,却不想云聿植握着瓷盏轻巧一旋避开她的手,茶杯仍正正对着她的唇。
他这是干嘛?
见自己喝完满满一茶壶的茶之后还是困顿,又不肯去睡,所以要自己喝他的茶么?
兄妹之间共用一副杯盏,其实也没什么,至少她以前就经常和自己两个哥哥抢吃的。
只不过,若若和云聿植的关系,明显不到那个要好的程度。
云昭根本无法想象曾经被若若欺负的厉害、晚上救自己时一言不发、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力的人,此刻会关心体贴陪她熬夜,给她喝自己备下的浓茶。
这必然是个阴谋。
一瞬间福灵心至,云昭打了个呵欠,努力自然地做出一副很困的样子:“四哥,你还不回去睡吗?我好困啊!”
她一边揉揉眼睛,一边推开云聿植的茶杯,想要从桌前离开——至少离云聿植远点。
真的根本不知道他每一步要做什么,战战兢兢去揣测这人意图,如履薄冰的很。
云昭只顾着低头挪去外间碧纱橱,却没有注意到,坐在那里的云聿植,容色未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甚至还有几分确定。
“五妹妹要去哪里?”云聿植低声唤她。
“我去外间碧纱橱里眯一会儿再来等消息······”云昭加快速度,迈着小短腿头也不回地冲向碧纱橱,还有五六步——“诶!”
一股力量拎着脖子将她提了起来,云昭瞪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小短腿,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四哥?!你、你快把我放下来,不然我要叫盈翠了——”
说是这样说,云昭自己却心虚的根本不想喊任何人,云聿植还曾经在老太太的贴身丫鬟茴香面前推过她,怎么会在意她院子里的丫头。
况且他如今又是自己名义上的“嫡亲”兄长,就算盈翠进来帮着自己,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只是这个人到底这么回事?
之前对她不是避如蛇蝎看到都选择无视,最近怎么越来越喜欢直接上手?
云昭分析的丝毫不差。
在她领子上作威作福的那人,听到她的威胁只默了一瞬,随即冷笑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愚蠢的笑话,而且还顾左右言他道:“果然是困了,放着好好的床不去睡,要去睡碧纱橱。做哥哥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犯傻?”
将手里的小女孩扔上床之后,云聿植又随意扯开铺在床上的锦被,轻轻一抖,把人裹得只剩一双满含惧怕的眼睛裸露在外。
他脸上仍然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眸幽深地看了云昭一眼,俯身凑向她耳边,“何必这么心虚?只要你乖乖只听我的话,以前的事,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云昭急急地偏过头去和他说话,嘴唇上却滑过一阵温热细腻的感觉,犹如电击一般,令她到口的话语全忘了一干二净。
脸颊被花瓣一样柔软的唇蹭过,云聿植猛地直起身来,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碎裂,眸子里仿佛燃起了一阵烈焰,要烧的床上那个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的女孩飞灰湮灭。
“四哥、”云昭看着他惊怒的表情,知道他应该还想起了上次在云老太太那里被自己沾着糖汁的胖手弄脏脸颊的事,她想也不想就为自己辩白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今晚什么甜点都没有吃······”
盈翠可以作证,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嘴唇干干净净。
而且——哪一次不是云聿植自己凑到离她特别近的地方来了?
如果他不处心积虑深怕别人听到威胁自己的话,怎么会有现在这个局面?
云昭越想越觉得面前阴郁盯着她的云聿植大错特错,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委屈。
但是想想若若记忆里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敢反驳这个少年,反而只希望他仍然记得之前说的话,不计前嫌待她。
就在她一颗心上下扑腾十分煎熬的时候,云聿植终于又说话了。
他先是有些恼火地在房中走了两圈,从旁边的木架上拿下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擦拭被云昭无意间蹭过的脸上皮肤,直到红彤彤一片才住手。
之后皱眉道:“你······晚上当真什么也没有吃过?”
他怎么记得她右手边第三个白瓷碟里的香酥鸡块少过一个?
那种油腻腻的东西——要是她敢······
不等云昭回答,云聿植语气坚定道:“以后不许吃香酥鸡块这道菜。”
云昭有些懵,不知道这件事的因果同香酥鸡块有什么关系?
云聿植很凶地盯着她,声音低沉可怕:“怎么?五妹妹不愿意?”
云昭反应过来,拼命摇头,只希望自己的表情特别诚恳。“怎么会!定是这道菜有问题,四哥也是为我好。”
云聿植盯了她半晌,轻哼一声,犹不解气,抬脚便走了出去。
云昭隐隐听到即安吩咐小丫头给他端水。
原来云聿植此人,喜洁成癖。
那他今晚用自己的器具相邀,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想到自己今晚顶住压力没有直接用他的茶盏饮茶,云昭暗自庆幸躲过一劫,轻轻舒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紧张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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