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10.犬之馈赠

    百里凛冽始终侧首瞧着言眺,似在打量极新奇有趣之物,此时忽走过来,捡起我脚下的小瓷瓶,递给言眺道:“你看看,这是否解药?”
    我与言眺俱是大吃一惊,这明明是之前阿光嘴里所衔的小瓷瓶,怎会是解药?它不过是一条狗,又怎会知道中毒解毒之事?
    百里凛冽却正色道:“我善知犬类。犬素敏于嗅,以鼻知万物。阿光是于茗仙养来试药的狗,□□吃过不少,解药也吃过不少。不管是□□还是解药,里面有些什么物事,它所知的必然远胜我等。”
    言眺恍然道:“不错!有的□□虽对人来说无色无臭,但对狗来说,却可分辨。而解药之于□□,往往相生相克,阿光既是试药的狗,常吃□□,又吃解药,若能凭□□的气味而找出相应的解药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顺手接过瓷瓶,将一粒药丸倒在手中,细细嗅着,又一掰为二,轻舔数下,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向着我道:“十有八九错不了,三哥,你快服下此药!”一把将瓷瓶抛入我手中。
    此事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且百里凛冽素爱玩笑,即便言眺敢确定,我依旧瞠目结舌,犹疑不决。
    言眺却似有些急躁,轻搓着两手道:“本来休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不妨事,只是如今情势有些……不妥……”
    何事不妥?
    言眺支吾起来,瞧瞧百里凛冽,又别过头去。我早已明白他的心思,恐怕军中有了大事,不便在人前对我细说。只是他盼着百里凛冽快走,百里凛冽却偏不走,只笑看言眺,眼里满是故意为之的顽皮之色。
    言眺瞪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还不走?”
    百里凛冽只笑着摇头,施施然在椅中坐下。
    言眺咬一咬牙,向我道:“三哥恐怕要立即恢复功力才好……如今有战事……”
    战事?我不在的这几个月,竟有了战事?
    百里凛冽站起身来道:“在下答应三郎的事,已然做到,但盼三郎也是守信之人,到时依约去与我那好友见上一面。”
    言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走到书桌前,当即手书一份,交与他道:“林某亲笔所书,无论百里君填上何时何地何人,只要交到我手,我必前去相见。”
    百里凛冽看也不看,卷起手书,笑道:“如此甚好。三郎兄弟想必有大事相商,我也不做不识趣之人。鲛珠已在我手,两不相欠,不必言谢,就此告辞。”
    言眺目送百里凛冽离去,这才转首道:“前些日子,朱袭手下有一小校夜渡红蓝江,逃来玢州欲投奔南剑之盟,玢州太守不敢做主,将人缚了送来积艳山,朱袭便以此为借口,发兵三万,由大将费通率领,前来攻打玢州。”
    小校?现在何处?是否仍在积艳山?
    言眺愤然道:“那小校分明是个奸细,假做投奔,实为潜伏,好将来接应朱袭。只是那贼甚是刁恶,我几番拷打,他竟始终不招,后来五妹火起,便将他一剑杀了。”
    我疑虑顿起:“五妹向来是个谨慎之人,真相未明之前,怎会贸然杀人?更何况那小校也未必就是奸细。”
    言眺跺脚道:“三哥若不相信,回头去问五妹,看人是不是她杀的。总之,现在情势危急,我来之前,费通已攻破玢州,璞州,琨州,如今正向琅州而去。南剑之盟虽有亚父坐镇,但三哥恐怕也耽搁不得三个月。”
    我点点头:“小校只是借口,朱袭为的自然是金弦弓了。他这是试探之举,令小校假意投诚,看我收还是不收,我若因惧怕开战,把小校送还,如此冷酷无情,则天下人势必寒心,今后再无人投奔我。我若把小校当奸细杀了,他就有了发兵的由头。只是这人上次会饮时所见,颇有眼光城府,心思缜密稳重,照理不会第一个出兵,作此与我斗个两败俱伤却让他人得利之不智之举。”
    莫非我被掳之事他已听得风声,乘此机会前来攻打南剑之盟?
    言眺撇嘴道:“你太抬举他。区区一粒鲛珠都引人觊觎,何况是金弦弓?再说后下手遭殃,若是晚了一步,金弦弓若被他人捷足先登,今后再想要夺回可就更费力气了。”
    话虽有理,我却觉得言眺必有隐瞒之处,看来要问疏离才知道。
    亚父是如何应对的?
    “亚父已令原刘泾大将吴悝率两万军赶往琅州,再有三日便可到达。五妹与钟韶庆轻骑先行,如今应已到了。琅州守军虽只有三千人,但有五妹镇守,钟韶庆从旁相助,捱到吴悝到理应不难。”
    琅州地势险要,有别与其他州,离积艳山虽远,却是南剑之盟的门户之州,若被朱袭拿下,倚为背靠,则可向前一路直进,南剑之盟势必陷入被动。更何况这是南剑之盟第一仗,影响深远,一旦打输必大泄士气,他日再想重整旗鼓可是千难万难了。
    琅州万万丢不得。更何况,我不信朱袭没有其他布置,单凭一己之力就来与我叫阵。我需尽快回积艳山,与亚父商议,实在不能有半点耽搁了。
    我拔开瓶赛,再不犹豫,仰首吞下一粒解药。阿光是义犬,我相信它,它找给我的一定是真解药。
    白马急驰,流苏般的长鬃如光影轮转般在我身上飘来拂去,幸而于茗仙对我的马也是照顾有加,它壮硕不逊之前,我当在两日内到达积艳山。稍稍转头一顾,言眺早已被我甩在身后不见影踪。如今顾不得他,我能早到一刻是一刻。费通也是常胜的名将,尤其擅长攻城,但愿疏离能坚守到援军开到。
    进入营地,我特意放缰缓行,让将士看清我已毫发无损回山,以振士气。
    张远首先得报,先来见我,神情顿时振奋,喜道:“主公无恙归来,积艳山人心可定矣。”我正要问起小校之事,妹妹忽冲过来,扑到我怀里,哭得哽咽难语。
    也是,我们兄妹从未分开过如此之久,且由得她哭,张将军也并非外人。
    我又想起疏离,她若在此,见我无恙归来,是否也会露出欣喜之色?
    无暇殿内,亚父以玉如意轻槌两下手心,笑道:“意儿,我早知你有天命,不会有失。偏偏琛儿整日哭个不停,你再不回来,她可要哭瞎了。”
    我向依在身旁的妹妹看去,她果然模样消瘦,脸颊无光。我摸摸她的头,忍着心疼笑道:“小妹,当初可是你要我来争天下的,这区区波折算得了甚么,更险的只怕还在后头。你如今就要哭瞎眼睛,将来可如何是好?”
    妹妹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口来,只将头垂了下来。
    我转向亚父:“亚父,依你看,朱袭为何会率先发难?”
    亚父沉吟道:“一来,恐怕你无端失踪的消息已传到朱袭耳中,二来,自是为那金弦弓之故。他若有心抢夺,自然要趁弓在你手未稳,辖下州郡又未曾完全归化之际。若是等三年五载之后,你根基已稳,人心思定,他再想夺弓,那可就更难了。”
    张远点首道:“正是如此。”
    我又道:“琅州是我南剑之盟门户之州,亚父为何只派了两万人去守,万一失守……”亚父笑而不语。
    张远道:“主公想必奇怪朱袭为何敢派大军孤军深入?我已与亚父探讨,他必有后招,不会孤军作战。”
    后招?莫非另有兵马来攻?
    张远以钦佩的眼神看向我道:“主公英明。据亚父推测,朱袭必已买通其他几路小股义军,待时机成熟便会同时来攻,我军需严阵以待,不可将大股兵力派去琅州。”
    亚父接道:“琅州虽是门户之州,毕竟积艳山才是南剑之盟根基所在。无论情势如何,大股兵力都需留在积艳山。且吴悝虽只带了两万军,但有疏离在城内与他内外夹击,费通胜算不大。”
    他看向我,道:“我本担心你先去琅州解围,所幸你先回了积艳山,如此甚好。”
    我不如张将军懂阵法,更不如亚父懂兵法,还是回来听亚父调遣的好。
    亚父哈哈一笑,面露欣慰之色。
    妹妹忽道:“亚父说了,你如今身份不比往昔,不可再随便厮杀于两军阵中,叫人小瞧了。”
    张远也道:“主公尊贵,应在后方督战,不可亲临战场。”
    我有些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亲冒矢石,跃马于战场的?但既然这是亚父的意思,我不便辩驳。
    我转过话题道:“亚父,那小校是否为五妹所杀?”
    亚父叹气道:“此事倒是眺儿处置失当。玢州太守缚了那小校到此,我们都疑心他是朱袭心腹死士,来此诈降,眺儿便说要拷问他。也不知他是如何拷问的,那小校第二日便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疏离看不过去,便一剑将他刺死了。”
    我自己也觉自己的脸定然沉了下来,看向妹妹道:“睿琛,你可知道你四哥是如何拷打那小校的?”妹妹避开我目光,只嗫嚅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转向耿无思:“无思,你来说!”殿内忽转寂静,连亚父也不再开口。
    耿无思看了妹妹一眼,小心翼翼道:“副盟主想必用了些手段,那小校不能走……也不能站,是被拖进来的,已不能眨眼……萧娘子是看他实在不成人形,才给他一个痛快的。”
    我已想到了言眺那些骇人听闻的逼供手段:倒施逆行,轮回无门,天怒地怨两界针,碎魄手……,重重一拳砸上案:“言眺是要给我挣一个残暴不仁的名头么?”
    无人答话。半晌,妹妹道:“哥哥……区区细作,哥哥休再为他动怒了……四哥也是为了南剑之盟……”
    我的太阳穴隐隐突动,泛出几丝酸痛。言眺应该庆幸他的马跑得慢,到此时还未上山。
    “谁能肯定那小校一定就是细作?万一他是真心来投奔我的,我如此待他,岂不令人寒心?”
    张远终于开口道:“主公不必再怪罪副盟主,那朱袭要我们还人之际称小校是他内弟,一方霸主的内弟怎会随意逃亡?他十有八九是来当内应的。”
    言眺却于此时闯进殿内,犹不知我为小校事动怒,兀自笑到:“三哥,还是你的马好,长得神骏,跑得也快,是从哪里得来的?改日我也想要……”见我怒瞪着他,一时呆住。
    我眼角早已瞥见妹妹向他使着眼色,言眺似乎想起小校之事,一时倒讷讷无言。
    亚父此时开口道:“意儿,小校之事眺儿虽有过,不过失之急躁。他要拷问,也已经我准许,只是手段太过了些。此事便由我作主,罚眺儿面壁三日,不得出户半步。”我一怔,正要说惩戒太轻,言眺已大声道:“是,亚父责备的是,我认罚,这就去面壁。”转身飞也似逃出殿外。
    我向亚父看了一眼,却是无可奈何。郭灵进殿通禀:“郎君,郭随谴使造访。”
    郭随的来使伏拜在地,模样虽恭敬,语声里却有难掩饰的倨傲与不屑:“我家主公命小人将此盒呈上林盟主。”
    我命他起身,缓缓打开木盒。
    并无机关—若以为一个有机关的木盒就能杀了我,郭随可也就太蠢了。
    木盒乌黑发亮,雕刻精美,里面装着一幅被撕下的华服衣袖,再无其他。堂上突然间静若严冬,众人看看这幅断袖,又看看我,没有人敢说话,连妹妹也一派默然。
    我起身,下阶,凝视着来使,来使也慢慢地抬头看我,他傲慢嘲讽的神情忽然转为晕眩和迷失,嘴唇颤抖着来不及说出一个字来,我已拔出随身配剑,拂柳般一剑切下了他的头颅。
    木盒跌落地上,头颅恰恰跌入盒中,压在断袖之上。
    “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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