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8.第8章

    遵照惯例，送往克瑞特给米诺牛“做午餐”的牺牲品，是通过拈阄来决定的。拈阄的那日，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湛蓝的青天下，雅典却失去了以往的喧闹。我忽然有些怀念原先的喧闹，即使那是因为群众的□□、抗议甚至争吵，至少那时，这个城市还是生气勃勃的。
    然而，如今的雅典，沉默了。就连曾经叫嚣着对埃格欧斯国王和米诺斯国王表示抗议和愤怒的群众，也仿佛变成了哑巴，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是一个个母亲们哀哀的低泣。悲伤与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笼罩了整个雅典城。
    拈阄原本应由我的父亲主持，但自从他知道我的打算后便病倒了。因而，这个任务落在我的头上。
    我站在雅典娜那象征着生命祥和的橄榄树下，主持着决定这许多无辜孩子的生死的仪式。我的身旁，来自克瑞特的冷冰冰的使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的前方，雅典的人民也在看着我，用一种我永远也描述不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复杂表情。
    男人和女人，或牵着或抱着自己的孩子，颤栗着向拈阄的圣台走来。这些童男女，有些是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少年，苍白的脸色上，是压抑着的恐惧和哭泣；而有些，甚至还是懵懵懂懂人事不知的小孩子，丝毫不知自己要面对的将会是死亡的威胁。
    黑色石头是死，白色石头是生，原来生与死的决定竟是如此轻忽，原来只在眨眼之间。抽到白石子的孩子的父母，转过身去低声欢呼，抱着孩子喜极而泣；不幸的人家，却仿佛被宣布了死刑。
    一个母亲在看到她的小女儿取出黑色石子的一刹那，“啊！”地尖叫一声，晕倒在丈夫怀里。而那个天真得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犹自嘻嘻哈哈地向她的朋友炫耀着手中石子与众不同的颜色。
    我心头一酸，别过脸，看不下去了。
    仪式继续着。忽然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
    “出了什么事？”我皱眉。
    “你这个小杂种，安分点！看我回去不揍死你！”一个身材臃肿的贵族正横眉竖目地狠揍他身边的小男孩。
    “放开我！死猪！我不是你的儿子，我不是雅典人……”那个男孩子猛然挣脱了男人的钳制，跑到橄榄树下，冲着我大喊：
    “特尔修斯王子！请救救我！我根本不是克吕提俄斯的儿子，也不是雅典人。我是斯库洛斯岛的王子吕可墨得斯。我的船在雅典失事了，去向克吕提俄斯求援，没想到这无耻之徒竟然把我关起来，要我代替他的儿子来拈阄送死！”男孩小脸悲愤，声音恳切，不像在说谎。
    “王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瑞特的使者冷冷地说，“难道雅典人就是这么对待米诺斯国王的献祭么？别忘了我们有言在先，不是雅典人的冒牌货，我们克瑞特可不要！”
    “把克吕提俄斯带上来！”我沉声下令。
    不一会儿，侍卫们把心虚的肥猪押了上来。
    “克吕提俄斯，你说说，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狠狠地瞪着克吕提俄斯，
    “老实交待！如果让我查出你有半句假话，立刻判你死罪！”
    “我……我……” 克吕提俄斯满头冷汗，在我的逼问下嗫嚅发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事情明摆着。真给雅典人丢人！
    “把他押下去，听候发落。”我烦恼地挥挥衣袖。
    谁知，丑陋的痴肥男人忽然壮了胆子，大声喝骂：“埃格欧斯！你这个混蛋！你把我们大家害得父子离散，你和你的狗杂种还有脸在这里耀武扬威！什么雅典国王？我呸！”
    父亲，究竟还是来了。听到这句谩骂，老人家脸色一白，颤巍巍险些倒下，幸好旁边的哈蒂里修斯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我的目光和父亲相对，他眼中浓浓的不舍与悲伤，几乎要击倒我。闭上眼睛，我不敢再面对他。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仪式官：“现在已经选出几个童男几个童女？”
    “殿下，已经七个童女、五个童男了。”
    “那么，拈阄可以结束了。”
    “哎？”仪式官怔住，“可是……”
    “里面已经没有黑色石子了。”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张开眼睛，大声宣布，“雅典城的居民们，我，埃格欧斯的儿子特尔修斯，以及我的表弟尼洛斯，已经决定，不通过拈阄，直接加入献祭！”
    “什么？”
    “特尔修斯他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他自己要去送死？”
    …………
    人群如同我原先预想的一样，引起了一阵纷乱窃语。
    我清清嗓子：“你们没有听错，我和我的表弟尼洛斯将会作为献祭的童男，和你们的孩子一起前往克瑞特。不过，我们此去绝不是送死！”我的目光从人群身上慢慢扫过，每个雅典人碰触到我的眼光，全身都是一震。
    “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要去杀死米诺陶勒斯，结束雅典和克瑞特这多年来的恩怨。而我向你们保证，”我顿了顿，“我就算拼了自己性命，也要让雅典城的好儿女们一毫不损地重新回到父母身边！”
    周遭短暂地沉寂了半晌，然后，突然，热烈的赞颂声在人群中爆发了。
    “特尔修斯王子！我们支持你！雅典必胜！”
    “杀死米诺陶勒斯！”这是一个被选中了的少年。
    “我们在雅典等着王子胜利归来！”
    一张张雅典人的脸，一张张曾经布满了怀疑和不满的雅典人的脸，此时，洋溢着我所不熟悉的热忱与爱戴。他们，雅典的人们，终于接受了我么？接受了我这个外来的特洛曾王子？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我的老师喀戎临别时对我所说的话：特尔修斯，有句话，我曾对赫刺克勒斯说过，现在，我也同样把这句话送给你：“对人民，永远不要妄图依靠暴力和强权去征服他们；而要看，你究竟为他们付出了什么。只有一心为民服务，才能得到人民衷心长久的拥护与爱戴。”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子。”克瑞特的使节从我身边走过，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却似融化在雅典温暖的阳光之中。
    雅典城的人民簇拥着我，走向雅典的卫城。灿烂的光落在雄伟的宫殿上，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气激荡在胸臆。
    走进王宫，安置了那个倒霉的斯库洛斯岛的王子吕可墨得斯，我去探望我的父亲。在父亲门口，却意外被哈蒂里修斯表哥拦截。
    “为什么？特尔修斯！为什么进贡童男的名单里没有我和赫科诺斯？难道你不信任我们的决心么？我哈蒂里修斯是绝对不会贪生怕死，放你们两个小弟独自去冒险的！”哈蒂里修斯表哥抓住我的衣领，激动地说。
    “表哥，你误会了。”我反握住他的手，冷静地说，“我当然不会认为我最最勇敢热心的哈蒂里修斯表哥缺乏勇气，我这样的决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雅典。如果我们所有人都离开了，那，雅典怎么办？”我背抵在宫殿的墙壁上，长长叹息，“我一走，那些不死心的贵族们说不定会卷土重来，阴谋反叛，到时候，以我父亲的身体情况和实力，是很难压服住他们的。我不能放任雅典再次陷入混乱破败！所以，我需要你留下，表哥。你聪明冷静，有勇有谋，再加上赫科诺斯表哥，我信任你们。有你们在这里扶持着我父亲，我才能安心离开啊。”
    “特尔修斯……你实在为这雅典城和你父亲做得太多了！”哈蒂里修斯凝视着我，然后，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肩头，“兄弟，我明白了。向俄林波斯圣山的宙斯起誓，哈蒂里修斯会尽全部的力量，为你守住雅典，守住埃格欧斯国王，等待你的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