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古玩城开业的第三天, 老板请假了。
一早, 丁汉白端着小锅、揣着鸡蛋,到巷口打豆浆摊煎饼。排队的街坊扭脸看他,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搁仨鸡蛋, 不过啦?”
他解释:“家里孩子高考,改善改善。”
街坊提醒道:“那更不能多吃了, 吃饱犯困还做什么题?”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丁汉白又原封揣回去俩。破屋漏风, 在这夏天倒不太热,安安静静的。“纪珍珠, 睡醒没有?”他杀进去,掀了被子,撤了枕头, 捏住对方的后颈一阵揉搓, 像拎小狗小兔。
纪慎语迷蒙睁眼, 呻/吟着骨碌到床里。丁汉白说:“你装什么腰酸腿疼,体贴你考试,昨晚就亲了亲你。”停顿数秒,“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一语中的, 爱侣之间同床共枕, 脑电波迟早都要同步。纪慎语悠悠坐起, 两眼幽幽渗光, 他从小学东西刻苦, 做什么都拔尖儿,可这回心里没底。万一考砸呢?他不准备念大学,但他也不想尝挫败的滋味儿。
丁汉白说:“那别考了,看房去吧。”
纪慎语反问:“你都不劝劝我?”
丁汉白说:“我又不是你爸,管你那么多干吗?我只管你高兴,想考我伺候你后勤,不想考带你去做别的,不说废话。”
纪慎语闻见煎饼香味儿,爬床边冲着丁汉白换衣服。还是考吧,比姜廷恩强应该没问题,他褪下睡裤换校服,瞧见大腿上的印子,这叫只亲了亲?!
丁汉白蹲下:“我又没说亲哪儿。”抓住对方的脚腕套袜子,娴熟,套好仰头啄一口,更娴熟。他心中有愧,纪慎语原本可以简单生活,出活儿念书,偶尔做件东西自娱自乐,可摊上他,帮这帮那,受苦受累。
一晃神,纪慎语已经收拾妥当,穿着校服,满脸学生气。丁汉白又叫这模样晃了眼睛,盯着,落个心猿意马的下场。
那六中门口人头济济,家长比考生更紧张。这年头,多少人寒窗苦读走到此步,全等着考场上一哆嗦,从此改变命运。
丁汉白拎一路书包,给纪慎语背上:“进去吧,我还在小卖部等你。”说完却薅着人家的书包带子,“别挤着,热就脱掉外套,水瓶盖好,别洒了。”
一句句叮嘱没完没了,周遭拥挤哄乱,纪慎语握住那大手,偷偷抓了抓手心。他靠近小声说:“师哥,我想吃麦丽素。”
丁汉白应:“知道了,给你赢去。”
高考按时进行,家长们等在外面,巴望着,担心着,丁汉白这二十出头的家长潇洒悠哉,又去小卖部和老板打扑克。如此度过两天,他这古玩城老板面都没露,赢了够吃半年的麦丽素。
纪慎语一朝得解放,约上同学可劲玩儿了几天,把市里的景点终于逛完。等收心工作时,惊觉丁汉白哪还是原先赖床的丁汉白,他每天睡醒枕边都是空的。
丁汉白的确变了作息,从前睡到日上三竿,如今雷打不动五点起床。他既要经营偌大的古玩城,又要兼顾日益忙碌的瓷窑,还要雕刻。能者多劳,但必须压缩时间。
古玩城渐入正轨,纪慎语便安心去玉销记上班。他这大师傅手艺无两,经营之道有丁汉白背后出招,总之得心应手。六月上旬,各店整理春季的账,他背着账本去了一店,好久没见丁延寿,师徒俩碰面,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
“师父。”纪慎语叫一声,“身体好利索了吗?”
丁延寿恢复健康,拐杖也不用了。可纪慎语巴巴凑来,抓他手臂,要扶着他上二楼。他没吭声,任由这孩子献殷勤,余光瞥一眼,没瘦,精神,说明过得不错。
到二楼办公室,账本堆满桌,纪慎语明白丁延寿头疼这些,主动请缨:“师父,我帮你弄吧,你帮我雕完刘海戏金蟾,怎么样?”
丁延寿一愣,竟然跟他交易,还撒娇,愣完兀自拿刀,在房间一角忙起来。他这半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雕刻,别的总差点意思。一抬眼,瞧见那徒弟安坐在桌后,正儿八经地理账。
纪慎语似是感应到目光,故意蹙眉装崩溃。他说:“师父,五月份的账太乱了。”其实心知肚明,五月,他们的事儿曝光,丁汉白自立门户,丁尔和挪三店的账,分家歇业……他精明一把,算计一把:“师父,五月的账得找专业的会计做。”
原本店里有会计,从丁汉白爷爷那时候就在,前一阵刚退休。纪慎语说:“师哥的古玩城有会计,要不我拿过去,做好再送来?”
丁延寿瞄他:“少跟我耍花招,是不是还想让他看账本?”
纪慎语回:“师哥忙着呢,天天五点起床上班,市里潼村两头跑,谈生意、开会、应酬、管理那么多人,一日不差地出活儿,哪有空看你这个。”
丁延寿生生噎住,真是反了,翅膀一硬肆无忌惮,之前声泪俱下求原谅,现在一张嘴连环炮,都能掀玉销记的房顶了!
这大逆不道的徒弟气完师父,敛上账本便走。纪慎语羊质虎皮,其实内里又愧又怕,等出了玉销记抬头回望,隐隐见二楼人影闪过,才明白,这父亲与他一样外强中干。
无风夏夜,暴晒一整天的破屋闷热至极,丁汉白和纪慎语坐在院里凉快。灯泡明亮,照着小桌,说好给会计看的账本铺散着,正叫丁汉白过目。
纪慎语忙里偷闲,捧着姜廷恩借他的武侠,那金书签熠熠生辉,比灯泡还亮上几度。他问:“师哥,赵敏和周芷若,你更喜欢谁?”
丁汉白答:“这题我会,只喜欢你。”
纪慎语满意得很,接着看,偶尔瞧一眼对方进度。他盘算好了,到时候让丁汉白送还,趁机见见师父师母。忽地,丁汉白说:“明天休息,咱们去看房子?”
他立即问:“哪儿的房子?”
丁汉白白一眼:“还能是哪儿。”
周末一早,他们两个出门看房,带着连夜理好的账本。到二环别墅区后,刚露面,门口的保卫员霎时一惊,还记得他们趴墙头呢。
经理带着,直接奔平米数最大的,丁汉白和纪慎语却像侦察兵,回望,目测与丁延寿那幢的距离。不能太近,最好看不到,选来选去,定在远远的斜对角。
花园很大,环着这别墅,丁汉白问:“喜不喜欢?”
纪慎语点点头,他很喜欢。
他们眉来眼去窃窃私语,经理莫名尴尬,甫一进屋,正要吹得天花乱坠时,丁汉白牵住纪慎语,说:“这儿比不得家里大院,头厅就这么大地方,可以摆个好瓶子增点气派。”
又往里走,纪慎语说:“二厅宽敞,去维勒班市场买盏灯挂上。”阳台连着垂花门,厨房餐厅储物室三间相连,要什么样的桌椅,桌椅要什么样的木头,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讨论。
二楼,丁汉白目测尺寸:“那儿弄一屏门,书房一间就够,卧室浴室要好好装修。”他说着,攥紧纪慎语的手,纪慎语正纠结主卧选什么样的地毯。
许久,两人转身望向经理,同时抱怨人家哑巴,居然连介绍都不说。经理满脖子密汗,怕了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殷勤的,仔细的,一脸诚恳做起介绍。
又回到一楼,丁汉白和纪慎语开始转悠。他们这是动了心,对这房子满意,琢磨把机器房弄在哪间。角落的卧室背阴,他们停在门口,合计着靠边放机器,中央放操作台,隔壁一间存料子。
经理擎等着,丁汉白利索道:“办手续吧。”
淼安的破屋真是住够了,这身娇肉贵的俩人简直迫不及待。办完手续,没走,散着步晃到路西一排,停在五号门外,瞧见丁延寿正扫杂叶子。
丁汉白轻咳,其实有些紧张。丁延寿闻声回头,定住,不知道该端出何种表情。丁汉白主动说:“爸,我来送店里的账本,理好了。”见对方没反应,试探,“那我们进去了?”
不料丁延寿扔下笤帚走来:“给我吧。”
纪慎语从包里掏出递上,不管不顾地喊道:“师母!师母!”这一嗓子很突兀,姜漱柳出来,纳闷儿时晃见他们,“呀”了一声。
“妈。”丁汉白叫,叫一次觉得不够,又叫一声“妈”。
交还账本,两方对峙,丁汉白先败下阵来,退开一步道了再见。这情态惹人心疼,丁延寿和姜漱柳纠结又揪心。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混账竟然又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买了紧那边的一栋,以后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散步!”
丁汉白拽上纪慎语跑了,留下那爸妈目瞪口呆。
买下房子,当天就联系了装修队,熟,前一阵刚装修过古玩城。丁汉白雷厉风行,事无巨细地列出来,临了,向装修队长嘱咐:“你就当我结婚办新房,处处不能马虎。”
纪慎语就在旁边,脸热,抬不起头。
丁汉白问:“珍珠,咱们的主卧做不做飘窗?”
纪慎语一激灵,这人疯了,还是真不爱要脸?装修队长瞠目结舌,这大老板住别墅,竟然跟师弟合住一间?丁汉白没等到答案,做主道:“那就弄吧,吹风赏月都方便。”
等旁人一走,他过去捏纪慎语侧腰,搂着,凑人家耳边低声:“我哪儿说错了?不算婚房?”纪慎语用手肘顶他,他挨得更近,“那婚房与否你说了算,婚酒我说了算?”
纪慎语扭脸,想起他们分开时的承诺,不禁抬手环住丁汉白的脖颈。“师哥。”他叫一句,情真意切,甚至动情得有些气喘。
丁汉白亲他,臊白他:“这可是在办公室,你勾引谁呢小南蛮子?”
纪慎语顶着红脸:“勾引你……天天都勾引你。”
这股子邪火直忍到下班,丁汉白真不愧是干大事的。下班前,古玩城下发通知,要办庆功宴。再一次广发英雄帖,商户、合伙人、圈内朋友,还有够得着的亲戚。
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请柬两个人名,丁汉白、纪慎语,并列着。
别墅里的装修日夜赶工,边边角角都再三设计,细致入微。炎炎周末,楼内叮铃咣当地收尾,丁汉白和纪慎语待在花园。植了几棵树,其中元宝枫开得正好,草坪刚刚修剪完,鲜绿整齐,沿墙挨着一溜丁香。
好大一片玫瑰,丁汉白挽袖培土,正亲手栽种。树荫下,扎着一架秋千长椅,纪慎语懒猫上身,卧在上面看书。久久,楼内静了,别墅装潢一新,只等着打扫通风。
丁汉白满手泥土踱到秋千旁,膝盖一顶令长椅摇晃,再蹲下,晃来时用身体挡住。纪慎语离他很近,他低头亲上:“晚上自己睡,我盯着人搬家具。”
纪慎语问:“你不回淼安?”
丁汉白说:“回去的话要半夜了,你给我留门吗?”
哪次晚归不等呢,纪慎语未答,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珠,糖心原石,又从对方兜里掏出别墅钥匙,把珠子挂上。丁汉白低头一看:“你再管我严点儿,还刻个‘慎’字,怎么不把全名都刻上。”
纪慎语装蒜:“是为人谨慎的意思,不是我……”
丁汉白就用脏手去闹,抢了纪慎语的钥匙,一模一样的原石,浮雕小巧精致的云朵,一共五朵。“五云是吧?”他抗议,“给自己弄那么雅致,怎么不刻个‘汉’字?不是汉族吗?”
这二人扯皮,当着新栽的玫瑰。
傍晚,纪慎语独自回淼安巷子,破屋空了大半,他们的东西已经搬进别墅。他翻出买给丁汉白的西装,熨烫一遍,想着,明天……总该穿了吧。又找丁汉白送他的珊瑚胸针,戴上,在镜子前照了许久。
丁汉白留守别墅,工人们一车车搬家具,光双人大床一共四张,方桌圆桌交椅圈椅,各式橱子柜子,红木乌木黄花梨,全是金贵玩意儿。终于折腾完家具,工人前脚走,后脚来一辆面包车,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面包车后排座位全拆了,只有满当的纸箱,装着丁汉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丁汉白和佟沛帆连搬数趟,总算将一楼的库房填充饱满,没来得及道谢,他发现一幅画,展开,乌沉沉的茶色,恢弘的《江山图》。
房怀清说:“以前的得意之作,送你和师弟当迁居礼物。”
丁汉白谢过,送走那二位。接下来他将所有灯打开,要亲自布置这幢“婚房”。
挑一粉青釉贯耳瓶,擦擦放于头厅;二厅,倚墙的矮柜上放黄花梨四方多宝匣,旋出四只抽屉可以扔钥匙和零钱;客厅茶几搁花丝金盒套玉盅,盛纪慎语爱吃的点心;忘了门口,放紫檀嵌珐琅脚蹬,省得穿鞋弯腰费力。
丁汉白一趟趟从库房挑物件儿,杯盏花瓶,字画屏风,一楼结束还有二楼,里面结束还有花园……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汗湿了,从没如此用心过,就为造一个舒适的家。
酸一点,叫他和纪慎语的爱巢。
一座竹林七贤薄意雕件儿摆上书桌,终于布置完毕。已经深更半夜,丁汉白累极,瘫坐在椅子上,偌大的房子此时只他自己,安静得要命,适合想些事情。
他便想,用那困倦的脑子。
良久,丁汉白神思触动,抽一张纸,握一只笔,在第一行落下三个字。洋洋洒洒的,他写满半张,临走将纸搁进主卧的床头抽屉。
回到淼安巷子时快三点,里面亮着灯,纪慎语仿佛就在门口,开门朝他身上扑。他接住,抱起来,进屋闻见宵夜香味儿。冬菜馄饨,竟给他包了一盆。
“我是猪么?”他问,然后把一盆吃得汤都不剩。
最后一次用漏凉水的管子洗澡,丁汉白沾床喟叹,纪慎语拱他怀里,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他问:“高兴什么?”
纪慎语答:“什么都高兴。”
摆酒,迁居,眼下,以后,什么都高兴。
他们一夜相拥,难得又睡到日上三竿。那身西装就挂在柜旁,丁汉白摘下衬衫,入袖,正襟,叫纪慎语为他系扣。从下往上,纪慎语一颗颗系住,最后拾起他的手,为他戴珍珠扣。
丁汉白说:“珍珠。”
纪慎语没有抬头,心跳得厉害。
丁汉白又说:“一年了。”
去年今日,纪慎语初到丁家,他们第一次见面,眨眼都一年了。
丁汉白取出珊瑚胸针,戴在纪慎语胸前,像别着支玫瑰。穿戴整齐,这空荡的旧屋与他们格格不入,锁好门,和街坊道再见,他们离开了。
仍是追凤楼,挥霍成性的丁老板包下整间,门口石狮子都挂上花,生怕别人不知道有喜事。多少宾客欢聚于此,只以为是庆功,谁能料到那二位主角心中的小九九。
长长一道红毯,从门口铺到台前,花门缠着玫瑰,每桌一碟子八宝糖。姜廷恩拽着姜采薇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怎么跟结婚一样,谁布置的?”
说完屁股一痛,转身撞上丁汉白。“大哥!”他倍儿得意,“大哥,等会儿你能不能给玉销记打打广告,做人不能忘本嘛。”
姜廷恩说完乱瞄,待不住,找纪慎语去了。
丁汉白揽住姜采薇,低声问:“听说我要有小姨夫了?”
姜采薇心里门儿清:“还在了解阶段,不像你,都办婚宴了。”
丁汉白居然害羞,抿住薄唇笑,抬眼望见纪慎语跟姜廷恩打闹,笑得更浪荡。他过去把人领走,宴席将开,亮相之前他要说几句私房话。
偏厅一隅,他问:“紧张么?”
纪慎语点点头:“……还行。”
丁汉白先笑,而后郑重:“慎语,我之前说过,明里办庆功宴,实则是你我的婚酒。不瞒你说,我这人张狂烧包,现在恨不得蹿台上高呼,狗屁搭伙师兄弟,你是我丁汉白的老婆。”
纪慎语红脸一瞪:“我建议你反着说。”
丁汉白讨饶:“那我是你纪慎语的老婆,反正潘金莲都当过了。”
这言语的工夫,大堂内宴席已开,所有人落座,倒了酒,擎等着主角露面。丁汉白和纪慎语定定呼吸,返回去,并肩停在花门后。数百目光袭来,该紧张,该知臊,可他们坦荡大方,无半分扭捏地迈出步子。
这一道红毯可真长啊。
像这一年来走过的路。
及至台前,丁汉白在众目睽睽下攥住纪慎语的手,站上去。满座宾客一愣,咂出味儿来,大惊,难以置信,却也染上滔天的好奇。丁汉白满足这好奇心,说:“古玩城顺利开张离不开各位的担待,今日庆功宴感谢大家赏脸。”
人们刚松一口气,丁汉白又道:“我这辈子不会婚娶,也不会放着鞭炮摆酒,今天天气晴朗,不如趁此机会当我办喜事吧。”
纪慎语僵直立着,手心出汗,晃见旁边的宣讲台,台上竟然搁着一本红皮册。红缎包/皮,行楷烫金,写着喜结连理,盖着丁汉白印。台下抑着哗然之声,投来惊诧目光,他被丁汉白紧握着,只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他们俩结结实实疯了这一回,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回。
人们含糊其辞地祝贺,他们欣然接受,挨桌敬酒,像极了新婚两口。热热闹闹,迎来送往,这场宴席直摆到午后。等人走尽,丁汉白和纪慎语并坐台边,端着解酒汤,捧着“结婚证”。
上面还贴着他们第一张合影。
丁汉白留过洋,该问一句“愿不愿意嫁给我”,但他什么都没说。旖旎的,缱绻的,什么都没说,只拉起纪慎语,奔向他们的新房。
别墅门口停一辆车,是丁汉白定的花。他推纪慎语一把,说:“花园有点空,我再弄弄,你去看看屋里。”
纪慎语晕乎,傻傻地朝前走,进门,木着眼睛端详这个“家”。
穿过门口,脑中莫名浮现与丁汉白初见那天,他一直没说,当时丁汉白讲话时,带着吃完西瓜的甜味儿。经过头厅,粉青釉叫他忆起芙蓉石,那是他和丁汉白初次切磋。
二厅阴凉,像去年夏天的汉唐馆,像丁汉白手下的砖石。可餐厅暖热,又像那热气氤氲的澡堂子,像令他叫苦不迭的桑拿房。
纪慎语拾阶上楼,曾经,他与丁汉白立在门口台阶,立在廊下台阶。他不禁一晃,晃到那咣当咣当响的火车上,丁汉白拥着他,叫他看了场最漂亮的夕阳。
露台放着盆富贵竹,纪慎语远远瞧着。他当初故意雕坏富贵竹,被丁汉白握了腕子,谁敢想到,他们的手后来会紧紧牵住。
纪慎语走到书房外,看见挂着的家训——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丁汉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初相识不顺眼,误会,隐瞒,却挡不住吸引。而后交心,动心,明知道相爱很难,但谁都没有后悔。分别各相思,聚首共患难,经历一轮春夏秋冬,才走到现在这里。
纪慎语进入卧室,没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他走到床边,将备用钥匙放入床头抽屉,看见那一张纸。拿出展开,第一行写着“自白书”三字。
我,丁汉白,生长于和平年代,有幸见时代变迁。今年二十一岁,喜吃喝玩乐,爱一掷千金,才学未满八斗五车,脾气却是出名的坏。年少时勤学苦练,至今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妄为任性,注定有愧父母。不过,拜翘楚大师,辞厚薪之职,入向往行业,成理想之事,人生尚未过半,我已没有任何遗憾。
感恩上天偏爱,最感激不尽处,当属结识师弟慎语。我自认混账轻狂,但情意真诚,定竭力爱护宝贝珍珠。一生长短未知,可看此后经年。
夜深胡言,句句肺腑。——丁汉白书。
纪慎语浑身颤栗,这时丁汉白在花园中叫他,他起身跑下楼,擦擦眼泪,经过一楼客房时看见对方。这是小小的一间,却有大大的窗,开着,把花园的景儿全框住了。
纪慎语踱步到窗边,望过去,见丁汉白立在大片鲜花之中。那人长身玉立,抬眼,他们的目光对上。一旁,是几株盛开正好的白头翁。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去年今日,恍如昨日,却盼明日。
谁都没有开口,只承了满身阳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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