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冰心》24.第二十三章

    新妇进门的第一天，照理说应该要向公婆敬茶，但由于公主身份高贵，这种形式只是一带而过。反而是现在沦为如夫人的孝君向主母敬茶的仪式，给弄得格外隆重。早早地就有天宝从宫里陪嫁过来的宫女来通知孝君去沐浴更衣，早饭后准时要在正厅内举行敬茶仪式。
    雷家昊经过昨晚孝君四个人的狂轰滥炸式的信息填充，对目前的境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表面上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对陆家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感。特别是陆佑安，用深恶痛绝来形容简直是轻描淡写了，一来这个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情敌目前在他们所处身的这个朝代还是孝君的合法丈夫，二来他既然娶了孝君却又不珍惜还要再讨个老婆回来享齐人之福。光这其中一条就足以让雷家昊和他来场男人之间的决斗，现在他还两项都占全了。
    对于雷家昊的身份，姐妹几个商量下来，决定以他们的表兄身份来介绍给所有人。当时在慕容家听慕容夫人说，她唯一的兄弟很年轻时就去了关外落户生活，他们本来就是要去投靠这个舅舅的。那照道理说，他们这个舅舅很有可能娶了某个关外异族女子，生了这么个混血儿子。雷家昊的淡褐色短发和灰绿色眼睛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因为公主进门，孝君在陆府的地位急转直下，昨晚还差点就遭到侮辱。且不说陆府的仆妇都见风转舵，对着孝君明里暗里看不顺眼。那公主从宫里带来的宫女和嬷嬷们更是狗仗人势，千方百计会刁难刻薄孝君。孝君该何去何从，是应有一个定论的时候了。他们五个经过一夜的商量，也暗暗有了主意。
    德馨花厅里大家都已坐定，单单等着公主和驸马一到，就可以开始用早饭了。孝君先前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了一下"表兄”雷家昊，搪塞说因为昨晚佑安与公主大喜，表兄来访来不及通知陆老爷。陆老爷因为孝君在佑安再娶这件事上的积极配合，所以在这等小事上也不愿意多加责难。更何况是慕容娘家来的人，在这个敏感当口，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马上吩咐下去要好生招待雷家昊。
    其他人都很客气地与雷家昊打过招呼，唯有靖平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他老久，半天不开口。雷家昊本身就对他们家的四个儿子没有好感，一点敷衍的假笑也不回赠，两人面对面坐下，彼此心照不宣地在心里对对方鄙夷一番。
    “雷兄”靖平终于开口，口气懒洋洋的：“当年的慕容夫人，哦，也就是号称‘素面玉姬’的洛阳庄府庄大小姐嫁进江南慕容世家可是轰动天下的一桩联姻啊。”靖平端起了茶杯抿了口茶，念绮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用手巾擦了擦嘴，继续慢慢道：“世伯庄老爷的公子怎么会姓雷啊？”
    这一句问话无疑是平地响雷，大家纷纷都抬头看向雷家昊，眼睛里皆是寻求答案的目光。孝君姐妹几个不料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只是父亲的养子而已”雷家昊的语气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是啊，当年舅舅他们一家在关外遇到马贼，雷伯父为了救我舅舅，身受重伤，不久于人世前，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舅舅。所以表兄还是保留着原来的姓氏。”若男连忙接口道，暗暗看了雷家昊一眼，不禁佩服他的临危不乱。
    “这种临终托孤的桥断，你们不会不熟悉吧？”念绮反击，然后就直直地看向翼州和韩雪。靖平没料到这么一问竟然会扯到自己兄弟身上，一时间也没了下文，复又端起杯子喝茶。整个桌子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忽然走廊里响起一阵小碎步，一个小太监打头阵跑进了花厅，扬声宣布：“公主驸马到”。所有的人都起立，静候两人入席。念绮不禁轻声嘀咕：“吃顿早饭还要这么大排场，有没有搞错！”
    天宝一身明紫色的长裙，裙摆上缀着碎碎的百合花图案，一条浅粉色的腰带，明眸青睐，素肌赛雪，本来已是美艳动人，现在经过精心打扮后，更加艳压群芳。佑安仍是如常的英俊，刚刚大婚，按照规矩还是穿着暗红的罩衫，只是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新婚燕尔的喜悦，毫无生气地默默跟着天宝跨进花厅。
    天宝的贴身宫女锦绣匆忙拿出一个明黄织锦软垫放在梨花红木的圆凳上，天宝方才款款坐下。一幅象牙镶玉紫金如意筷被放在了天宝的右手侧，一套大小不依的烫金青瓷碗在正中，左边还放有一块上好江南贡品丝绢织成的餐巾。天宝先笑着转向身侧的佑安：“夫君，看坐”然后再面向大家略微抬了抬手：“各位看坐”。众人这才得以坐下，孝君看就这坐下的礼仪所消耗的时间，热腾腾的鸡汤鲜贝粥已经没有了热气。眼角无意间瞥见若男边咽口水边用肚子发出的咕咕响声对这种暴敛天物的行径表示谴责，不由地眉毛一挑，微微笑了。
    想不到这个浅笑正好给天宝瞧见，笑者无意，见者有心：“四少姨奶奶，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啊？不妨说出来，让大家都开心开心。”高高在上，冷若冰霜。
    这一句“四少姨奶奶”的称呼听在孝君耳里如针扎耳，她抬眼正面迎上天宝挑衅的目光：“只是表兄来访，格外高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事”说完转身向身边的雷家昊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家昊如沐春风，当然回报了一个同样高瓦伏的招牌笑容，一时看得在场女子都目眩。
    “表兄？”佑安突然没来由地就一阵眼皮乱跳，对面这个俊美男子给自己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佑安只觉得心慌。
    念绮将佑安的不安看在眼里，决定火上浇油：“家昊哥哥是我们舅舅的养子，虽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实际上可亲近着呢。也难怪孝君那么开心，他们两个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看见佑安的眼神从忧虑转为焦心，念绮心里叫了一百声活该，然后再加上致命一记：“就好似天宝公主跟四弟一般。”
    “噗落”佑安筷尖上夹着的一只卤鹌鹑蛋滑落在地上，他却并不自知，还是冷冷地盯住家昊。啪的一声，鹌鹑蛋黄摔烂如泥，四溅开来。天宝“哟”了一声，忙将裙边撩起，方才避免“锦上添黄”的后果，不乐意低唤了一声：“夫君！”，那头的佑安仍然木知木觉，恨地天宝当场掩饰不住愤怒，脸陡的就黑了下来。
    孝君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看这情形，终于决定是时候摊牌了：“爹，相公，孝君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孝君感到桌子底下家昊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像是在鼓励自己，乱跳的心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才又开口道：“天宝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孝君身为布衣平民，实在不敢与公主殿下共侍一夫。特请父亲与夫君同意给孝君休书一封，孝君可随表兄去返关外陪伴老母。孝君此举绝非心存不满，实在是公主千金之体，孝君万死不敢逾礼如此。”说罢，站起全身福下，又在重复了一遍：“也恳请公主体谅成全孝君的一片苦心。”
    天宝深知佑安当时肯娶自己完全是父皇拿着陆家上下几百条人命要挟佑安的结果，再加上当时被佑安视若生母的陆贵妃涕泪横流，以死相劝，佑安才千不情万不愿地勉强同意做这个驸马。昨天晚上新婚之夜，佑安也是烂醉如泥地回到新房，和衣倒头就睡，连一句温存的话也没有。今天早上睡眼惺忪之时，他转身轻柔地搂住自己，原以为早上酒醒后会有新婚夫妻之间的甜蜜举动，可是当他看清眼前人时，跳下床的速度真是比逃命还快。当时天宝顿悟这个孝君一天不消失，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她的阴影下，所以早已起了“除之而后快”之心，她从小就在残酷斗争开山鼻祖的皇帝后宫长大，这些排除异己，借刀杀人的手法她自然是耳闻目染，烂熟于心，念头刚动，各种计策已风起云涌，只是忌惮于佑安的反应，还要从长计议。
    现在一听孝君竟然自动请辞，正合天宝心意，脸上笑容又重新荡漾开来：“难得四少姨奶奶有这份心，那我。。。”
    “啪”佑安将手中那双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天宝受了惊吓，话音嘎然而止。孝君也一惊，抬眼看他，只见他眼神凌厉，却又有一份绝望悲哀的神色混杂其中，不禁心一软，复又低下头去，不愿正视他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他开口，语气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孝君突然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看向身边的家昊求救。这个小小的动作看在佑安眼里更是刺心，他霍的一声站起离座，大步流星地走到孝君身前。孝君只觉得手腕一紧，人已经被他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直视着对方，孝君看见佑安的眼睛都喷得出火来。
    “你要我休了你？”佑安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为什么？”心里如江河翻涌，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就加重了些，疼得孝君开始龇牙咧嘴。
    “你弄疼她了，放手！”雷家昊也站起，一甩手就抖开了佑安拽紧孝君的那只手，孝君顺势向家昊身后躲着，看在佑安眼里，更是气血上涌；家昊也不甘示弱，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孝君，两个身高相当的男人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对峙着。
    “佑安，你给我坐下”陆老爷终于发声音了：“公主面前如此放肆，成何体统？”看见佑安仍然杵在那里，没有反应，不禁加重了语气：“佑安！”
    佑安看到家昊身后的孝君一幅小鸟依人的模样躲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吃人的鬼怪一般，不禁突然就灰了心。他缓缓回到自己座位旁，慢慢坐下，眼光仍然锁在孝君身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孝君，不要意气用事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休了你，你的将来怎么办？”
    他温柔的语气是如此的熟悉，使孝君一下子想起以前他跟自己琴瑟美满时的温存来，不禁一时感怀，说不出话来。家昊当然看得出孝君心里的挣扎，接口道：“从此以后，孝君自然有我照顾，这个你不用担心。”万般决心都融于这句话里。
    佑安斜眼看向家昊，眼睛眯得一条线似的，只是这么看着，仿佛要在家昊脸上用目光钻出两个洞来。雷家昊此时正专心地检查着孝君的手腕，刚才被佑安狠命地一拽，赫然一条明显的红印杠起，自然心疼万分，只顾问她哪里疼。
    陆老爷心里自然也愿意孝君从此消失，他明白留孝君在府里，碰上天宝又是这个脾气，事端麻烦在所难免。这不是一般大户人家妻妾争宠这么简单，佑安当时拒绝婚事时的决绝，陆老爷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心里当然晓得儿子对这个慕容家四姑娘是什么情愫。现在两人虽形同路人，但难保今后不会事过境迁重修旧好。万一因此冷落了公主，惹恼了皇上，这可是随时随地要掉脑袋的呀。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就休了孝君，毕竟于理于法不合，现在难得孝君自己提出，有这个台阶下，所以陆老爷万万不肯白白浪费这个机会的。
    他笑眯眯地看向孝君：“难得你深明大义，不愧是慕容家的姑娘。不过此事事关重大，须从长计议。待我禀明皇上贵妃，再做定夺。”心里明白，皇上为了宝贝女儿，自然会首肯，但为了补偿孝君，也会给与恩赐。所以自己便洗脱了这个让人夫妻仳离的罪名，外人也不能对这个决定有任何微词。
    孝君怎会不明白什么样的念头在陆老爷脑子里转过，心里不禁想到：这陆家真的是人人都不希望我留下啊。走吧，走吧。想到此，她在桌下轻轻反手握住了家昊替她揉捏手腕的那只手，只觉得家昊人微微一怔，然后便摊开手掌将孝君的那只柔荑完完全全圈在自己的掌心内。
    佑安低沉的声音响起，飘缈地仿佛在山的另一头喊话过来一样，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来，眼睛却发出精光，仿佛笼中之兽决心放手作最后一博一样。
    他看着孝君，平静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长不短十个字。
    天宝听后突然眼睛就红了，猛地起身飞奔出花厅。
    家昊则仿佛回到了那个受伤后备战击剑锦标赛的夏天，前景虽一片茫然，甚至连希望都渺茫的看不见，但自己知道无论结局如何只有拚命一博才不会辜负自己。
    而孝君只是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家昊却明显地感觉到孝君捏住自己的那只手突然攥得好紧。
    那十个字是：“要我放弃你，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