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君醒来的时候,已回到自己屋里,姐妹三个都围坐在她床边。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劝慰,所以一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若男才开口道:“长痛不如短痛。我们现在想尽法子要回到现代去,你跟他终究是不能厮守。现在这样,你也正好死心。你不要怪我这么无情,所谓天长地久想开了,也不过如此。谁会想得到写得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滇就是那个抛弃莺莺的无情张生?感情这种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枕边许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我只是不甘心啊,我邓孝君竟然在这里输给了一个18岁的黄毛丫头。”孝君恨恨地说出心结所在。
“我明白你不甘心。但容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对他的感情是有虚幻成分在的。你们从认识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真的有那么情深似海吗?你一开始只不过将这段情缘当成假日消遣来谈的,不是吗?就算你真的喜欢他,两个月的时间,你也只不过是享受着这种新恋人蜜月期的感觉,真正对他的感情又有多少呢?他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其实你们之间有多少事是兴趣爱好相投,脾气性格相符的?”若男怒其不争,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一吐为快。
“你真正受伤的是自尊心。”念绮接口道:“其实我们都是,不是吗?从我们来到这个朝代,代嫁进了陆家开始,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是21世纪的新女性,受过良好高等教育,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认为自己无论是见识想法都高人一等,胜人一筹。所以认为应付这里的人和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但是我们忘了要入乡随俗,到了宋朝就该做宋朝人做的事。所以我们现在吃了瘪,受了挫,心里才会愈发难过的。”念绮走近,牵起孝君的手:“你呀,一向被男生宠惯了,从小到大,人家把你当公主捧着。只有你甩人家的份,没有人家甩你的事,不知道伤害了多少纯情小男生的心。现在输给了一个正牌公主,也算天理昭昭啊。”说完还拧了拧孝君一脸愁容的脸蛋,疼得孝君“咿呀”叫出了声,却同时破涕为笑。
“就是啊。年前你与雷家昊分手的时候,你也没有那么难过,那时你们在一起三年了吧。你忘了当时是怎么说自己干脆洒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连初晴都来教训孝君,孝君感到当真是没脸再出来混了。
“那不一样的,再怎么说也是我先不要他的。”说到这个初恋男友,孝君一时语塞。当年雷家昊因为还在医院做实习医生,不肯跟孝君回国。何况他虽为中英混血,中文却并不好,所以极力要求孝君留在伦敦继续大学。孝君那时与父母闹翻,一心要回国,一气之下就挥刀斩断情丝。
“哎”孝君叹气:“当时自己总觉得更好的在后头,对感情太轻易放弃,跟雷家昊分手后我也不是无动于衷的。”见初晴一脸狐疑不信,孝君一指念绮:“你不信,问她,她知道的”
念绮看见孝君话多起来了,知道她的心思平复了许多,于是忍不住打趣她:“是啊,当初要不是分手时话说的太绝,面子上下不来,她早买了机票乖乖回英国找他去了”
孝君恼羞,作势就要挠她,两个女生笑着滚翻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鸣金收兵。复又听到若男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应付这件婚事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到即将面临的难堪,孝君脸色严肃下来:“既然佑安不顾及一夜夫妻百日恩,那我也无需此情无计可消除了。”语气决绝,竟像是早作了万全打算一般。
初晴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想做现在的佑安。惹到你,真是不明智的选择。自古妒妇最难搞,殊不见‘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须低眉;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
孝君知道她以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对妒妇的描写来嘲笑自己,又因刚才自己确实一幅咬牙切齿的妒妇样子,不好反驳她。便索性装出一幅牛鬼蛇神的模样,装腔作势地要扑向初晴,吓得初晴哇哇大叫。孝君调笑间,突然安心起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朋友在,不离不弃,真心实意,自己才可以几乎是毫发无伤地跨过这关。想到自己16岁时母亲语重心长说过‘男朋友来来去去,只有好朋友才会永远在这里陪你’,不由地暖暖的感觉由心底升起,最后绽放在嘴角。
晚上在德馨花厅用晚餐时,陆老爷没有列席,大家也都不寻常地安静。孝君乍见到佑安身旁的那个为自己留着的空座,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平复了心境,大大方方地坐下。佑安转过头来看着她,然后轻声地对她说了一声:“回房后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孝君佯装听不到,只是与隔着一个座的若男讨论今天的菜式。
“孝君!”佑安急着要想孝君解释,可孝君这个态度让他无法开口,心里不禁又急又乱,不自知地提高了嗓音。
“嗯?”孝君不耐烦地回过头,眼光扫过佑安的脸,冷冷开口道:“准驸马爷,你叫我?”
佑安被孝君一阵抢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又低声下气地唤了一声:“孝君!”
“孝君,晚上来我房里下棋吧。好久没有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了”若男抢先说话。
“好啊,今晚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让你知道我不是好惹”孝君爽快答应,后半句显然是说给某人听的。
看见佑安的脸色变了变,初晴同情地看着他,却马上被念绮凌厉的眼光将仅有的那么点同情瞪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佑安食之无味,如同嚼蜡,只是勉强喝了点汤而已;孝君看在眼里,心里倒也好过了一点。只是还是没有心情与他言归于好,照旧对他板着个脸,只管往嘴里扒饭。
用过水果后,若男生怕孝君会在佑安软磨硬泡下软下心来,急着要拉她离去。这时候,宋管家趋身进入,恭恭敬敬地来到孝君和佑安面前对着两人说:“四少爷,四少奶奶,老爷在书房,请两位过去说话”
佑安一脸的不情愿,楞在那里动也不动。可宋管家堵在那里也是一幅请不到人决不罢休的腔势,心里知道准是仗着父亲的意思,一定要人去为止。孝君倒是无所谓,站起身来就率先要走出去,佑安只得跟着起身走在后边。
念绮也不放心,顺口叫出:“孝君,我们----等你回去”她特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言外之意孝君当然明白。她转身向桌边的三个朋友安慰地笑了笑,走了出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陆老爷的书房风雅庄重,尽显着一家之主的气派。其中正墙上一幅唐末名家李成的《寒林平野图轴》格外显眼,旷荡平原上,两树巨松挺立于面前,枝茎虬盘,针叶如网。枝干交错,盘屈纵横。乔松古木含霜凌雪、挺立不拘的昂然英姿栩栩跃在纸上。再看房中其他摆设,突然眼尖发现竟然有阿拉伯的玻璃器皿摆放在书架最上层的地方,显然是初唐时期从西方传入的精品。供放盆景的方案旁放着一个八棱瓶,里面斜斜地插着几枝叫不出名字的花,釉面青碧,晶莹润泽衬着红花黄蕊,煞是漂亮。孝君心里不禁大大一惊,这瓶分明是五代诗人陆龟蒙笔下的“九秋晨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名动天下,神乎其神的越窑秘色瓷。当年因为其釉色极其珍贵而被唐朝宫廷奉为珍品,不得流落民间,世人不得一见。现在在这儿瞧见了,倒是当着普通花瓶用着,心里直呼:原来这陆府真是个富可敌国的地方。改天一定要叫念绮溜进来好好瞧一瞧,她不知道要兴奋成什么样子。心思转过,脸上微微有笑容漾出。
孝君没有看到此时陆老爷也正在观察着自己,见着慕容家的这位四姑娘,神色平静,并无知道新婚丈夫即将另娶后的伤怀之样,也不见有见到家翁后的拘谨,手脚没地方放的小家子气,不禁也微微露出赞赏神色,到底是慕容家出来的小姐。
佑安见父亲和妻子都不说话,自己先按耐不住,着起急来:“父亲,您让我们来,有话吩咐?”
“噢”,陆老爷清了清嗓子,才客客气气地对着孝君说:“芙蕾啊,我与你父亲一直就是莫逆之交。他才会放心将四个女儿全许配进陆家。可惜我这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耽误了你们,让我百年后如何去见你们父亲啊”一幅痛心疾首,愧对老友的样子。
孝君隐隐约约听说了他当时强行买房逼他们出嫁的事情,心里顿时觉得反感,可语气仍旧十分尊敬:“父亲,您这样说,真的要折杀我们了”
陆老爷满意地点了下头,继续道:“原以为佑安长进了,想不到他,哎,酒后胡为,做下了此等要诛九族,杀满门的不堪之事。幸好皇上体恤,陆家才逃过一劫。不过这次要委屈你了。”看孝君没有反应,陆老爷索性将计划全盘托出:“我也知道,让先进门的你做小,道理上是说不过去。可是天宝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下嫁陆家已是天大的恩典,断断是无可能屈于任何人之下的。即便是我,身为家翁;见了公主,还是有君臣之分的。所以。。。”
孝君原以为是天宝一厢情愿,借着自己老爹是皇上,硬是拉郎配,殊不知道原来与佑安已经成其好事在先,心里顿感气愤不已,转过身看向佑安。佑安满脸通红,照理说像他这样的肤色,极不易看出脸色泛红;必是懊恼到了极致,才会有如此神情。孝君对佑安非常失望,懒得再看他,转过头来毫不迟疑地回复陆老爷:“慕容家的姑娘自幼都是读《女诫》,‘三从四德’长大的。这些事任凭夫君老爷做主,芙蕾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语气极淡然,听在佑安耳里确实另一番的胆战心惊。
陆老爷表示满意,这场谈话就以孝君无底线妥协而告终。
踏出书房,才发现外面早变了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滴密密地滋润着天地间的一切,打在宽宽的芭蕉叶上,嫩嫩的晚香玉上,盈盈的唐菖蒲上,艳艳的凌霄花上,一扫他们在热气中的苦苦煎熬,都缓缓舒展开来。而这凉如甘泉般的雨丝,看在孝君眼里却萧索无比,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冷吗?”佑安双手扶上孝君的肩头,想要拥她入怀。
孝君很敏感地跨出一步,与他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曲折蜿蜒的游廊上被几个挑高的灯笼照着,晚风吹过,微微摇晃,灯光也忽明忽暗,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四下安静,唯有眼神凄凄。
孝君慢慢抬手拔下发上的玉簪,正是当日佑安替她戴上的那支。短短几日,物还在事已非,让人不禁心酸。“这个,我没有资格再保留,你拿回去吧。”犹豫了一会儿,孝君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
半晌不见佑安有动静,孝君准备将玉簪放在游廊扶手上就要转身离去。“不要!”佑安一下子爆发,猛地跨前一步,用强力就要揽孝君入怀,孝君不从,扭身挣扎,右手手肘抡起就反过去敲向他胸前。佑安早有防备,闪让过后,却将孝君的右手捉在手中,俯身就要吻她。
孝君气急,反抗地更凶,见他的唇厮磨着自己的脸颊,终于吻上自己的唇,慌乱下就着他的薄唇就是一咬。他吃痛,终于松开,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显然已出血。孝君得了这个间隙,闪出他的怀抱,举手就是一个巴掌掴在佑安脸上。孝君恼羞之际,早已忘了自己手中还捏着那根玉簪,“叮当”一声脆响,玉簪应声落地,硬生生地断裂成两截,几片碎玉飞散开来,黑暗中透着惨淡的碧色。
游廊里又恢复了安静,佑安只是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玉不言语。摔碎玉簪本不是孝君的本意,但事已如此,也无可挽回,只是惋惜地说:“可惜了这根玉簪,所遇非人。”话里有话。
佑安忽然就灰了心丧了气,眼神暗淡地比那没有月色的沉沉黑夜更阴郁“这就是你要的,宁为玉碎?”字字带血。
孝君叹息:“那一夜,你替我插上玉簪。然后你说了一句诗的上句,我接了下句。你还记得吗?”
佑安轻轻点了点头,他怎么会忘记,当时他是这么想的,现在他还是这么想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但现在,他和她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只觉心里似刀割一般,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今天我也有一句,算是我们之间该有的最后交待了”孝君别过头去尽量不看他,眼角晶莹的泪珠潸然滚下。
“若教眼底无离恨”孝君的声音低的几乎被雨声盖过。
背后之人没有作声,一丝苦笑从孝君心底升起,原来你也明白你我终究不能厮守。便也不等他回答,缓缓提裙移步走开了。
从小饱读诗书的佑安,怎么会不知道这下句,但是他不想说,不愿说,不肯说出这一句,他不能啊。
这一句“不信人间有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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