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潮汐有韵月无声
正心念如灰,身如冰锥,耳畔传来一声微微的□□声,一个激灵,岳中泰缓过神来。只见病床上,祖佑正皱着眉心,挣扎着醒转过来。赶紧趋身向前,柔声唤道:“阿祖,阿祖!醒了吗?”
方才醒转的祖佑显然有些愣神,盯着岳中泰端详了半天,又转头四下察看了一下病房,半晌才期期艾艾问:“我这是在医院吗?”
触及那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眸子,就那般茫然无助地看着自己,虽是那样温和,全无半点杀伤力,岳中泰看在眼里,却只觉那柔柔暖暖的目光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心周围的硬质,丝丝缕缕融进了那最最柔软的部位的每个角落。“砰”,岳中泰分明听见一声清脆微颤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呆愣半晌,呵,这就是心动的声音了吧!想至此处,只觉荡气回肠,心下又是有些感伤起来,年近半百,莫名又惹□□,这可如何是好?一念及此,益发倒自怜自伤起来,想自己在偌大本城,无论政府高官,还是商界巨擘,哪个见了自己,不得给自己三分薄面;再论起来,以自己的人品身份,别说自己开口,就单单往那一站,无论怎样的美貌娇娘,俊俏后生,贴着磨着要跟了自己的,也不在少数。如今,竟如那毛头小子一般,为着眼前这个少年,心动难安起来。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直是这般让人难以捉摸。任你再强,再心硬似铁,一旦遇见那个能搅动你心湖的人儿,钢铁也只能化为柔若无骨的绕指柔。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许便是如此吧。只是,心与心之间的关系,恰似这人与人之间,不是你忍受千锤百炼,钢铁融为绕指柔,另一颗心就一定会跟着融化。千百年而下,成千上万出独角戏,前仆后继似地上演,秦香莲刚在包青天案前哭诉了陈世美,杜十娘便又在瓜州渡头沉下了百宝箱。只是世人却是这般不长记性,依旧苦苦追寻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于是,悲剧依旧上演,而人们依旧孤独。所以说,孤独世人类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原因大概也就在于此吧。
虽说心头阴晦,可到底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多年商场扣关斩将积下的信心很快又开始在胸臆间充溢起来,要说这世间,真有所谓霸气,这也许就是了吧。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脸上已是换上和煦的笑意,伸手轻轻按住试图起身的祖佑,柔声答道:“是啊,这是医院。刚才医生已经帮你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只需静养几天就可以!现在医生正在给你打点滴,很快就完了。你先耐心躺着,等打完,就可以下床了!”
祖佑听说,果然安静下来,冲岳中泰微笑答谢,心下暗想,这位岳伯伯看起来似乎很是和气,不知小峰哥是为什么和他不和呢?正想着,猛然又想起自早上出门到现在,已是中午时分,三姐在家一定等急了,要是让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不晓得又该怎样伤心气恼呢。
岳中泰看祖佑表情方才还是一脸平和,转瞬间,忽地就神色大变起来,心下不由也是一震,赶紧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别着急,我马上叫医生过来!”说完,忙忙地就要出去叫医生。
祖佑赶紧叫住岳中泰:“岳伯伯,我没事的,不用叫医生!”
岳中泰闻言,已伸出去握住门柄的手顿了一下,心里不由苦笑一下,“伯伯”,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已是这般年纪了!是啊,哪里还能不服老啊,儿子都已这般大了,又怎么能不老呢?也许,在将来的某个年月,人类能够摆脱时间的奴役,成为时间的主人。可是,至少在目前,人类在时间面前注定只能束手就擒,任其宰割!说是世界既是我们的,又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这话,在领袖说来是豪迈,于常人,却又是一番苦涩了。
心里虽是苦涩,脸上到底堆出笑容满面,笑问道:“真的没事吗?刚才怎么好像脸色不大好呢?”两心相对,敌情尚未摸准,己心先动,恰如孤军深入敌后,欲进进不得,欲退舍不得,进退维谷,实乃兵家大忌!岳中泰在心底又是重重叹一口气。识得破,忍不过,多少豪杰英雄客就此蹉跎人生。都知道欲后思淫,饱后思味,则索然无味,然而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能真正勘破的呢?要不怎么说只有太上方能忘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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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祖佑见问,心头略觉诧异,这位岳伯伯真好锐利的眼光。自己刚才也不过是神色稍动,他居然纤悉收入眼底,怪道能在本城商界高踞称雄呢。想至此处,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那个长发飘逸,整日价神情慵懒随性的修长身影,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怎地做父亲的心思这般缜密,当儿子的又仿佛那样成天心里没个成算的样子呢?转念又想,自己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和他打声招呼,不晓得他一个人在三姐那里可还习惯?看得出来,天扬和他似乎不大投契,自己不在,两个人不会犯了左性,犯浑起来吧。心里有事,哪里还能在床上安卧,撑起身子,急急说道:“岳伯伯,我真的没事。我是想着从早上出来到现在都快大半天了,三姐她们看我没回家,说不定都急坏了呢!”
听祖佑这么一说,岳中泰倒是松了一口气,“我也正这么想呢,刚才原是要给你林太太去个电话的,可又想送你来的时候,你又说不想让你三姐知道。我琢磨着林太太是有身子的人,要乍一听你进了医院,受点惊吓,动了胎气,那可就不好了。可要不说,更怕她在家胡思乱想,正想着和你商量一下呢。”
这番话听下来,祖佑不由又在心底叹息,这样一个玲珑八面,四面来风的人,要不出人头地,也是难事了!可是心里越是这么想,脑海中的疑问也就益发浓重起来,看他也不是那等□□蛮横的父亲,怎地在外人面前如此心思灵动之人,竟会把不住自己儿子的心呢?这边一壁在疑惑,一壁又暗自烦恼,该怎么向三姐说呢?说起心思巧妙,任天下人再巧,只怕也巧不过三姐去了。对别人,随便扯个谎也就蒙混过去了,对三姐,不在脑子里合计上个三四回,略有不慎,哪里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记得在家时节,一日无疑中听见老爷子老两口拉家常,老太太说起儿孙中就数三丫头命苦了点,多出个娘来,倒弄得跟没爹娘的孩儿一般。跟着就听爷爷拍拍老伴的手,缓缓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我看三丫头是个有福的,巧而不诈,这就去了机心;灵而不吝,这就去了贪心,顺敏和慧,是个积福的哦!有她在,日后我们闭眼的时候,也就不怕有人会欺负咱们小宝了!”记得当时,自己听见爷爷这么说得时候,还在心底暗自偷笑:“看这老爷子,净会说道,叫别人就说莫为儿孙作远忧,自己又在那里偷偷盘算!”只不知老人家现在是否还在为自己这个不肖儿孙忧心?
“阿祖?阿祖?……”
耳畔一串呼声传来,祖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想远了。正欲言又止间,岳中泰忽然伸手递过一部手机。祖佑疑惑地看了岳中泰一眼,只见他笑笑说道:“我看林太太是个聪明人,你想瞒她,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干脆你就直说,在路上遇见我了,我找你聊点事情。说你有点发烧,在我这里稍稍休息一下再回去。只叮嘱你姐姐别告诉小峰说你在我这儿!”
祖佑下意识地结果电话,心下略一寻思,拉上岳中泰这根大旗,这谎可就好圆了。一则,三姐再不会想到岳中泰这般商界名流会为自己圆谎;二则,以三姐的细腻,昨天定然已经发现小峰哥父子间透出的古怪,所以,今天岳伯伯找自己说事,自己无需点破,三姐定然会以为是有关小峰哥的事;三则,自己方才动了心气,肺里出了点红,虽说没有大碍,气色定然不好,所以末了缀上自己略有发烧,既可掩饰,且反倒可以减去三姐的忧虑,果然高明!
抬眼再看岳中泰,正看着自己呢,眼神中透着鼓励。若说,方才祖佑算是见识了岳中泰心思缜密的一面,此刻,不觉间又被一种奇异的领袖魅力所感染。那平缓而坚定的语气,那充满蛊惑力的目光,呵,这个岳中泰到底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侧面啊!心巧,舌辩,气豪,这就是中泰的掌舵褶吧!
电话播过去,尚未及一秒,那头已然传来天扬焦虑的声音:“喂,是小佑吗?”
心头一丝温暖,又不觉有些叹息,“喂,天扬啊,我是小佑……”
“你这个家伙,一声不响,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啊……好,你等一下,嫂子要跟你说话!”
“喂,小宝吗?你在哪里啊,怎么出去这么久了也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啊。知不知道我们在家多担心啊。派人去酒吧问,老板又说你早就离开了!好了,先别多说了,你现在在哪里,我叫老王开车去接你!”
“三姐,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用担心。我现在和小峰哥他爸在一起呢。哎呀,你先别问这么多,也先不要和小峰哥说我和谁在一起,嗯,具体的回去再说吧,电话里不好说,我刚才好像有点发热,所以岳伯伯让我休息一下,吃了饭再走,那等会儿,我自己回去好了!”祖佑一边说着,一边又故意压低嗓音,心底倒有些儿时恶作剧的快感。
“小宝,听清了啊!”话筒那头传来三姐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岳中泰那人不简单,你可要小心应对,切莫得罪了他,知道不!你和那个,嗯哼,那个关系好是一回事,可切不可胡乱对别人家的家事多加干涉,记住了!”
祖佑在这头唯唯应到,三姐又再三嘱咐了一番这才作罢!祖佑刚想挂断电话,那头又传来天扬的声音:“小佑,你生病了?没事吧,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天扬,我没事!你不用来了,我很快就回去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帮我好好招呼小峰哥哦!不要故意为难他!不然,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知道了,就知道想着别人!重色轻友!好了,挂了!”
祖佑刚想说叫小峰哥来听电话,那头已然传来嘟嘟的声响。这个天扬,真是,祖佑摇头苦笑。只不过,祖佑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为着这样匆忙的挂断,两个大男生竟如同幼稚园的小孩子一般斗起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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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伸手将电话递还给岳中泰,却发现岳中泰正一脸玩味地注视着自己。微微一愣,随即省悟过来,脸上不由一阵发热!张嘴欲要说点什么,又只觉讪讪的,开口不得。
这边厢,岳中泰见祖佑张嘴结舌,却说不出话来,那含涩带愧的模样,水水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与往日或忧伤或爽朗而不失稚气的样子大是不同,可不知怎地,心底只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柔变软。唉,记得往日读“红楼”的时节,看那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品评古今人物,或是应运而生,或是应劫而生,或是禀天地之灵气,或是受天地之浊气。若果如此,大概本城所有灵气大部收归这老谢家所有了。以往在商场上也见多了谢老太爷纵横驰骋,大开大阖的豪雄之气,前两年见着,虽说年齿渐增,精神倒还依旧透着硬朗,可到底不比从前了。又听说老谢家现如今的少壮辈大不似乃父之风,老大瘫痪在床,老二整日价就知道寻花问柳,主事的老三严谨有余,魄力心智皆非上选。当时还在心底暗叹,看来这在本城叱咤风云过百年的大族也要江河日下了。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老谢家看来也是运数使然了。
今日看来,只怕自己这个论断实在是下早了。昨天见着的谢家孙字辈的姑娘,那个水灵,那个词锋,那个心计,怕贾府里的“凤辣子”和探春加起来,也是敌她不过吧。这且不说,再说眼前这个谢家第三代唯一的男孙,以往也听商场上的朋友说起过,说是混帐的很,比起他二伯父竟还要胡闹三分,气得老爷子把他给赶出了家门。可见着本人,从昨日,到今日,可算真是见识了,什么叫钟灵毓秀,什么叫神仙一流的人物!样貌粉妆玉琢,清奇可亲自不待言。初看起来,还只道不过是一个大孩子罢了,富家大户长大的,虽说透着聪明气,只怕也不懂什么。方才那一通电话,可真着实让自己吃惊不小。
且不说,单只昨日短短的相处,便能识破自己和小峰之间颇有不和,已是颇不简单。方才,自己也不过略加提示,他便立马心神领会。关键处,点到却不点透,就着他姐的聪明性子含糊其辞,顺水推舟就让那样一个聪明人自己绕着自己设的圈子打转。再说刚才,自己也不过多看了他几眼,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便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想到此处,不由又是窝心一笑。到底还是年轻脸薄了,这样就尴尬了。要是再历练一番,怕早已借机调转枪头,杀将过来了。不过,如若真是那样,只怕就不似现在这般可爱了。再套句贾府清客相公的话说,眼前这谢家男孙,直可谓:“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日庚续家声,强爷胜祖,怕是当然的了。
照说这老谢家独独这么一根孤天独苗,应该是宝贝般护着养着才是啊!怎地竟如此狠得下心,将他扫地出门?唉,真不知这谢老爷子是怎生打算的。看到人家子孙等样,不由又想起自家的儿子来。要说人家是应运而生的话,自己大概真的是应劫而生的了。要不,怎地蹉跎半生,竟落得夫妻反目,父子失和的下场呢?
这里正想着,耳畔已传来祖佑捎带怯怯的声音:“岳伯伯?”
来了!到底还是耐不住了。“怎么?”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呵呵!你我也算一见如故,但问无妨。”吐字时却故意将那“一见如故”四个字重重咬出,脑海中却映出宝黛初会时的场景,宝二爷简简单单一句:“这位妹妹我仿佛曾是见过的。”那个姑苏来的奇女子便悄悄上了心,那泪也便从冬流到了春,秋流到了下。
祖佑却不疑有他,只道这位岳伯伯真是性情中人,清清嗓子问道:“其实我不问,大概岳伯伯也知道我是咬多事了。方才,电话里我虽没有明说,岳伯伯大抵也知道我拿您作挡箭牌呢。照理说,我是后生晚辈,不该在您跟前胡乱搅和什么。可是,我和小峰哥是至交兄弟,又蒙您瞧的过眼,所以就多嘴问问,您和小峰哥之间没有什么吧!要是小峰哥以前不懂事,冲撞您了,赶明儿我叫他跟你认错,你看成不?”
看这孩子,真叫人疼。若是小峰也……心头一酸,那眼泪差点没冒出来。记得年轻的时候,每每看见父母对子女那样关怀备至,宁可舍了自己的,也要为着孩子,总是觉着奇怪。想着,若果是自己,哪管那么多,自己才是老大。可是,一旦为人父,打在医院第一次抱起那一团肉团之后,心再也不只是自己的了。老话说,养儿方知娘心苦!诚然!人类千百年来,就是这般,全无半点公平可言,一代代的严父慈母,一代代的不孝儿孙!不是不可以长为太息的,要不你掰着指头算算,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孝子贤孙?怪道孟老夫子要恨声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可若说敬,又何其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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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下虽是诸多感慨,可到底是活了快半辈子的人了,外人简简单单几句话,哪里就这般容易就能将多年心结解开?其实,这天底下本就没有掰解不开的结,任他纠缠得再紧再乱,若果诚心要解,也不过是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只看当事者舍得不舍得的问题了。都说每个人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故事,故事多的人,往往不愿意回首往事,无他,故事多了,隐痛也便多,那隐痛就是那一个个的心结。剪断,舍不得;理乱,理愈乱!奈何?!
当下开口笑道:“呵呵,阿祖还真是有心人!唉,说起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亏欠小峰太多,父子之间又没有好好沟通,所以小峰对我颇多误会,怨不得他的!再说吧,等小峰以后年纪大点,历练一些了,许就明白我这个作爹的诸多不得已了。哎呀,阿祖,你的点滴打完了,我出去帮你叫护士小姐。”说罢,就急急地出去了。
祖佑看岳中泰快步走出房门,觉得事情绝非如他方才所说那般简单,可是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明快果决的商界强人如此闪烁其辞呢?看来自己还是莽撞了,交浅言深,果然于事无补!
待护士过来,将吊针拔出。祖佑不由长吁一口气,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了。今后且将心思收敛,专心“抱香拂衣”才好。刚要向岳中泰言谢告辞,肚腹间忽然响声雷鸣,若是在别处,倒也罢了,偏生是在这掉根针也声响在耳的病房,一时间,房内三人倒都不由一怔!
末了,还是护士小姐悟了过来:“想是这位先生饿了,二位赶紧去进餐吧。只是这位方才心恸见红,身子尚还虚弱,脾胃又空了,切忌食用油腻辛辣,也不可吃的过饱了!”
岳中泰闻言,赶紧携了祖佑道谢出来。不容分说,就将祖佑带至车上,驾车离去!见祖佑也不问这是要去哪儿,自己倒先耐不住了:“阿祖,你怎么也不问我这是要去哪里?”刚说完,心里不由一动,何时我岳中泰变得这般沉不住气了?
祖佑笑笑:“我是在想,见惯了医院医生护士的晚娘脸,方才那位护士小姐怎地那般热情可亲呢?”
岳中泰微微沉吟,但笑不语。良久,轻声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之所以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不过是你没有给足她想要的。”
一句话,倒不由触动了祖佑的心事,“那这般说来,天下事岂不是都是等价交换的咯?若是有人倾其所有,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又当如何?是当舍还是当再求呢?”
话一说完,岳中泰颇有深意地看了祖佑一眼:“你看心字,弯弯的一条弧线,盛着三点清水,弧线本已立基不稳,水性又最是动荡难定。你这一问,怕自盘古开天以来,也无人能真正说透吧。心含水,有一日也许会感受另一颗心的温度,变暖变热;然则,也许那水本就是一团水汽,你再以热火逼近,任你再添薪加柴,也不过是让那水汽益发蒸腾挥发,终至杳然无踪。所以该舍该求,也不过是看当局者自己的那颗心罢了。外人,怕都是无从置喙的!”
祖佑倒不曾想身边这位整日在商场那等尔虞我诈,铜臭熏人的场所打滚的逐利之人居然能说出这等洞悉人心的话来,细细体味,倒也不觉痴了。
岳中泰听祖佑方才一问,再见此刻祖佑的神色,再回想方才街头呕血的一幕,心下已然明了,眼前这个少年郎定是为情所苦无疑了。只是,“自古嫦娥爱少年”,似他这等风流俊俏的人才,加上身家巨万,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心高?一壁,心里又觉似被一团无名物实实地堵住一般,说不出的气闷,又没个由头发泄!
好半晌,祖佑才抹了抹脸,还转过来。岳中泰再看时,见祖佑早又是换上一脸的笑意。一抹怜惜不由又在心底涌动,若自己能轻抚他的心该多好啊!
“岳伯伯,我们这是到底要去哪儿啊!”
心头一震,岳中泰啊,岳中泰,此刻你可是别人的伯伯,要是让他知道你此刻的龌龊念头,自己名声扫地不说,只怕今后再要这般亲近亲近,也难求了。心内盘算进退,嘴上却闲闲应到:“到了就知道了!”
祖佑见说,也就不多问。约摸一刻钟的光景,车子在一处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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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祖佑下得车来,见一处装饰古朴的饭馆,门首龙蛇游动,写着:“三全两盏斋”几个大字。自古都只听人说“两全其美”,乍一看这店名,祖佑不由倒是一阵疑惑。
岳中泰见祖佑疑惑着转头看自己,笑说道:“头一回来这店里吃饭的,少不得都要为这店名疑惑。其实说起来,意思倒是浅近的很,不过是说此处所供食物色香味三者一应俱全,只消一盏清粥,一盏小菜便能让人食指大动,流连忘返了!”
祖佑心想,这倒也别致,百年来,国运不济,中原板荡,古风旧俗大多渐渐消亡,厂家店铺不是胡乱凑几个洋化字唬人,就是随意叫些俗气讨彩的名字,较之以往那些老字号的铺名,实在徒叫人摇头叹息了。
“刚才护士说你现在适宜吃些清淡贴胃的,我就想到这里了。这里的清粥小菜可还真是一绝。我不多说,待会儿,你自己慢慢品尝就知道了!”说完,屈身递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祖佑微笑而入。
一进厅堂,一色的紫色雕花厚木羊角桌,有大有小,摆放的错落有致。祖佑点头赞叹,倒是一个干净去处。耳畔已然传来一阵吆喝:“二位客官,多日不曾光临小店,向来可好?”
祖佑抬头,不由又是一怔,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粗布衫裤,浑似古装戏中小二打扮的人正满脸堆笑,控着腰站在一旁。
那伙计倒是乖巧,又自问道:“二位是约了人,还是就您二位?”
“就两个,你就安排我们在桐荫阁就好了!”
“哎吆,一看就知道这位客官是老客了,您请!”说罢,又冲柜台处大声吆喝:“桐荫阁两位咯!”
二人由小二导着,拾阶而上。来至二楼,祖佑四处随意扫视,见各个包厢都冠以花木为名,诸如“花影阁”、“松涛阁”、“兰馨阁”、“桃夭阁”、之类,颇为雅致。正看时,已至“桐荫阁”,祖佑进来看时,不由点头叹道:这么个去处,叫作“阁”,可谓名副其实了。只见阁子不过五六见方,仅堪放得一桌四椅,对门的一面墙壁设一大窗,全以木饰雕缀,其余三面墙上尽是立体木雕。祖佑细看,见是雕着几株桐木,树荫下,两个幼童正嬉戏玩耍。俄尔,另一面墙上,一童以桐叶授另一小童,旁一男子峨冠大带揖身作拜服状!
祖佑正心内纳闷,这店家花如此气力,在这阁子内雕刻装饰此图,不晓得作何用益。若果是徒作装饰之用,美则美矣,怕所费不赀。再一细看,见墙上还用毛笔写了一行小字,书云:昔三代之际,武王殂殪,成王幼冲践祚,周公以叔父摄政。一日,成王与幼弟戏于苑中,以桐叶相授,曰:“以封汝!”周公入贺。成王曰:“戏也!”周公以为王道以信为先,固请,乃卒封!某斗宵小民,贩卖为业,自不敢比诸往圣之万一,所以设此阁为诸阁之首者,欲列为客官知晓,蔽店欣幕先圣,经营之道,以信为先之意也!
祖佑读罢,不由大为叹赏,此君可谓俗世中清雅君子也!看来今日此来,不管食物是否可口,也不虚此行了!想毕落座,二人点了些清淡雅致的小菜,祖佑见上菜还需片刻,便先去一下洗手间,顺便也还可四处看看。
走出包间,祖佑随步闲走,抬头看各处名头,倒是意兴盎然。他只顾仰头四看,来至一个包间门口,不妨内里出来一人,避之不及,只听一身尖叫,两人一下猛撞在一起。祖佑正惊惶间,耳畔又传来杯盘碎裂声,跟着又是一声尖叫。祖佑赶紧站稳身子,抬眼看去,但见一个装扮入时的女子跌坐在地上,身旁杯盘狼藉,一席白色衣裙早已沾满污渍,边上一个服务生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想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撞到那位小姐,而她又立足不稳,撞上了身后的服务生!
祖佑赶紧过去,伸手去扶那女子,满口道歉!谁知那女子见祖佑伸手来扶,气狠狠地一骨碌从地上起身,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不长眼睛啊!你看,现在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我先帮你擦一擦。”说罢,伸手想要去擦拭那女子身上的污渍。
只听那女子一声怒斥:“你干吗!”跟着“啪”的一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生疼!祖佑全无防备,一时倒呆住了。那女子犹自不依不饶,“擦?这衣服见水便坏,能一擦了事吗?走路不长眼,还想耍流氓啊!”
祖佑虽说近年来,跌遭大变,性格也和顺许多!可到底打小是富家大户长大,别说挨大,就是重话也是没有受过半句的。今天,这女人居然为了一身衣服,甩手便打,还振振有辞,心头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顾得其他。见地上尚有半碗汤尚未撞翻,一把抓起来,作势就往那女子身上泼去!说时迟,那时快,祖佑刚一举手,便觉眼前伸过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自己得手,抢过汤盘,抬手一挥,祖佑噔噔噔往后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墙根。
一个厚重的男声传过来:“欺负女人,是不是男人啊!”
声刚过耳,祖佑只觉如遭电击一般,心头大颤。抬头,那推倒自己,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不正是当年那个与自己牵手,答允要照顾自己一生一世的人吗?抬眼细看,看那包厢门首写着“束薪阁”,一时不觉痴了!“绸缪束薪,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正满怀心事,神驰魂荡间,忽然脸上一烫,一盆子汤兜头兜脸泼在脸上。刹那间,眼、鼻、口内尽是汤汁。祖佑心下又是气又是慌,睁眼要看清到底怎么回事,汤汁直渗入眼中,一着忙,鼻内又被呛到,一时间,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脸上又觉得汤水火烧似地烫!
耳畔传来方才那女子的笑声:“臭小子!不要命了,敢拿汤泼我?!”
一个声音略带慌乱地喝断:“婉茵,你干什么?”
祖佑怒极转哀,哀极心冷,伸手轻轻抹去脸上的汤汁,呵,尘缘相误,那雪日一扶,痴缠数载,今朝真个是两无相欠了!今日推倒之恨,权当偿了昔日相扶之情!想当初,有多少、佳期幽会?翻成陌路!罢罢罢!从今后,谢祖佑再不会为吴墨存心碎神迷!缓缓起身,脸上这时更觉疼痛难耐起来,定定地盯了眼前这个男子一眼,祖佑转身缓缓走开!
这时,岳中泰已闻讯赶过来,看祖佑满头满脸地挂着汤水,脸上原本匀细白皙的皮肤已被烫的通红通红,心下大惊!“小佑,怎么回事?你说,是谁干的?岳伯伯帮你作主!”
祖佑只是摇头不言,那泪水却如断了线一般簌簌直流下来!岳中泰见状,只觉心如刀搅,一转头,见墨存站在那里,紧锁眉心,欲言又止!刚待发话,那边墨存已然开口:“原来是岳老板的朋友,真的是误会!对不起,对不起,都怪婉茵太莽撞了!岳老板,我看还是赶紧先带贵友去医院要紧!你放心,尽管挑最好的医院,医药费我们出!”
要是往日,换是别的什么人,岳中泰也许就这么算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看到祖佑被人这般欺负,心头恨不能将那人如法炮制一番!当下哂笑:“吴老板真是大方的紧哟!这么拿钱砸人,千金买笑,我们这等平头百姓怕要锁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一听这话,墨存就知道来者不善,赶紧陪笑:“岳老板说笑了。刚才实在不知道他是您岳老板的朋友,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来!岳老板,你看,贵友也没有怎么伤着,念在你我商场上的交情,一笑泯之,如何?改日我定当登门谢罪!”
那祖佑本来只顾要走,一言不发的,一听这话,转头,再看一眼墨存,一字一顿切齿说道:“吴墨存!今日种种,我就当偿还昔日万般!从今时此刻起,我谢祖佑与你再无半分瓜葛。他日你再要惹我,休怪我翻脸无情!望你清夜扪心自问,中心是否有愧!食言而肥,是否大丈夫所为!”说罢,扭头往外奔去!岳中泰赶紧追过去!
走廊内,留下吴墨存一头雾水,满心疑惑!为什么明明不认识的人,每次见到的时候心底总觉似有万般悲伤,无限缠绵,仿佛有无数话想要跟他言说似的呢?又为什么刚才他那样说话,好像和自己一向相熟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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