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细算浮生千万绪
随着之峰将宜叔在床上安顿妥当,宜叔依旧死死地拽着之峰的衣袖,紧锁眉心,口中犹自喃喃:“阿泰,不要走!不要舍弃我……”两行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滴落在地板上,摔成粉碎!祖佑站直身子,在一旁看着一向洒脱放达的宜叔今日修为尽散,原本最是疏放旷达的人,却实在是深受红尘之苦。恍惚间,仿佛又看到自己的身影伏在洁白的床单上,一样的泪痕满面,一样的痴迷不悟,却免不了一样的梦虽醒,情难逝,心惨伤!看宜叔这样子,分明是旧创难复,看他平日恬然自适,却不晓得日复一日,孤枕难眠之际,几多凄怆,几许哀凉?碧海青天,夜夜孤心,至少还能后悔,可若是自己全然无错,那有要怎样的无奈?怎样的孤愤?
想到此处,祖佑不觉悚然心惊。不要,我不要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我负了吴墨存,不是我负了当年情!我没有理由为了一段违约了的感情,空守那份期许。抬眼,看见宜叔在之峰半哄半骗下,终于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嘴角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那笑容,仿佛一个孩子哭闹了半天,终于得到大人施舍的一块糖果,有一种天真稚气的感觉。只是挂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脸上,即便宜叔此刻依旧潇洒英俊,落在祖佑眼里,却总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心头一酸,祖佑赶紧退出门外,靠在墙上,一股说不出的疲倦席卷上来,抬起头,微闭双眸,强忍着,可是泪珠到底滚落下来。半晌,感觉边上似乎有人,睁眼,正看见之峰一对闪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疑惑中难掩深深的忧郁。
祖佑不由觉得一丝慌乱,扯动嘴角,试图想要笑一笑,却只觉脸颊上的肉似有千斤重,面庞怎么也扬不起丁点的笑意。之峰在一边看祖佑古怪的模样,心底暗叹一口长气。走过身去,伸手搭住祖佑的肩膀,朝外面走去。祖佑微靠在之峰的臂上,身子全然不着半分力地随之峰的步子往前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祖佑依然能明显地感觉到围在身后的手臂是强健有力的,怀抱柔软而舒适。耳鬓厮磨间,一阵阵肥皂的清香夹杂着淡淡的烟草的味道熏绕鼻翼。暗香浮动中,自有一股暧昧难言的韵味在心尖流动。天气怎么变得这般炽热难耐起来,直觉浑身发烫,额角已浸出细汗。微微挣动下身子,想从之峰的臂下脱出身来,反而却觉得肩上的手臂益发用力了,自己的后背都已然紧贴着之峰的前胸了。
一时之间,祖佑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异常有力,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得心跳声还是背后传来的之峰的心跳。偏过头来抬眼瞟了一眼身后的之峰,只见之峰紧抿着嘴唇,双眉紧锁,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冷漠还是愤怒,只是裹挟着自己大步往外走。茫然地随着之峰来到停靠机车的位置,任他伸手取过一个安全帽给自己带上,跟着跨上机车,耳边只听见之峰沉声说了句:“抓紧了!”跟着,身下的车子如卯足了劲的出笼猛兽般,一阵吼声之后,便飞也似地冲进了这个城市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之中。祖佑不由伸手紧紧搂住之峰的腰,感觉耳边风声呼呼而过,眼角处,一辆辆的骑车仿佛只化作了一道道忽闪而过的亮光。好像此刻正寄身在一叶扁舟之中,周身尽是惊涛骇浪,席天卷地般兜压下来。
然而之峰却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这般横冲直撞的危险一般,左冲右突,居然有惊无险。祖佑却没有这般的定力,一颗心早已提到了胸腔口,只怕一口真气一泄,整个人怕要趴在地上如烂泥一般了。紧张之余,祖佑不免自嘲,看来自己实在是红尘俗务一个,平时一副勘破生死大关的模样,稍有风吹草动,终不免露出贪生怕死的本性。古人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看来还是高估了人性!
正胡想着,车子已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祖佑看前方交通灯绿灯已在闪烁,想着之峰应该停下来等过了红灯再走,没想到只听之峰一加油门,车子直冲过斑马线去。刚驶到十字路口中间,左边一辆黑色的凌志直冲过来,猛然看见眼前冲出一辆机车,赶紧直踩刹车,祖佑只听耳边传来一阵车轮与地面的摩擦的尖叫声,转头,只觉时空在刹那间全然定格。透过安全帽的挡风罩,祖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凌志车内的司机恰是那个自己最最不愿意见到,却又时时萦绕心头的人。还来不及细细整理此刻的心情,身子就随着车身斜斜地滑出一道弧线,祖佑刚舒出一口气,却见右边又一辆车子已然冲到眼前。之峰急摆车头,哪知车速太快,车轮一滑,“轰”地直往地上倒去。“小佑!”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之峰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在飞快地盘旋,那样浓烈的不安、不舍直涌上心头。接着,膝盖,肘部,手心传来阵阵锥心的疼痛,许是流血了吧。之峰挣扎着撑起身子,由右边车上走出一个人来:“小峰,小峰!真的是你?!你有没有事?不要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之峰抬眼,呆立当场。上天真是会开玩笑,竟要安排他来结果自己的生命。嘿嘿,其实刚才若真的就那样死去,倒也不是那样坏。死?小佑!小佑!小佑在哪里?一把推开试图搀扶自己的人,踉跄着四下找寻小佑的身影。终于看见小佑在不远处被一位男子轻轻扶住,看样子似乎没有大碍。心下大松一口气,仿佛一颗丢失的心又回归了原位,感觉也开始敏锐起来。疼!低头一看,肘部,膝盖都划出了一道道的伤痕,还好没有伤到筋骨。
且说祖佑刚觉略微定心,没想到奇峰突起,身子一下子被甩出车身。还好那辆凌志刹车及时,不然此刻怕已是车底冤魂了。低头苦笑一下,感觉一双大手轻轻扶住自己的手臂,祖佑顺势站起身来,“能站起来,还好,下次可要小心了哦!”心头巨震,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印入眼帘。对方看清祖佑的脸,不由也是一愣:“咦,是你?我们还真是有缘呐。”呵!有缘?!脑海中响起一个幽怨的叹息:“若说没奇缘,今生怎么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甩开扶在臂上的那双手,看见另一头之峰正蹒跚着往这边过来,略不回头,径往那边走去。左右两旁,各有一人愕然凝视当场。
祖佑渐渐走近之峰,看方才还是飞扬帅气的青年骑士现在却成了丢盔弃甲的丧军之卒了,不觉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回想刚才的惊魂一刻,还是一阵后怕。幸亏大家都只是受些皮外伤,算是有惊无险。不过那家伙看起来比自己可要惨多了。衣服裤子都磨破了,额头上也一片淤青,一脸的表情也是怪兮兮的,紧锁眉心盯着自己,一副要把自己吞进肚子才甘心的模样。刚走到跟前,感觉身子往前一冲,人已经被之峰紧紧地搂住了。“阿祖,谢天谢地!还好你没出事!对不起……”之峰将脸死死地贴在祖佑的颈脖处,语无伦次。
边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祖佑不由一阵脸红。这家伙,平时嘻嘻哈哈的,今天这一撞怎么变得这么煽情起来。伸手想要将之峰轻轻推开,嘴里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忽地,感觉颈部一阵麻痒,仿佛什么东西在轻轻滑动,还有微微的暖意,伸手轻拭,触手皆湿。惊异!推开之峰,却见之峰掩饰着别过脸去,只一眼,祖佑还是看到了之峰微红的双眼。不是不感动的,这个世界也许有时冷漠得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情;但那也许只是你自己的心先凉了,细加体味,心内含情,则处处皆情了。
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心内千折百回,却难吐一字。拥住之峰,轻唤:“小峰哥!……”心中知道,自此刻起,岳之峰这三个字也便深深刻在了心头。所谓莫逆于心,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正感泣间,耳畔传来一个浑厚清醇的声音:“小峰,你没事吧!跟我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祖佑抬起头,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抬眼看清对方的面容,不由目瞪口呆。这,这,这个人怎么和小峰哥如此相象?除了年龄略大了些,打扮较为正式外,样貌直是和之峰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只是许是岁月添霜的缘故,小峰哥看起来多一分轻扬豪迈的不羁,而他则多分沉稳持重的厚实。
这边厢,之峰却佯若未闻,拉着祖佑扭头就走。祖佑回头,看那人神色大急,身子往前直趋,抓住之峰:“你看你的膝盖在流血!……就算,就算你不去医院,你边上这位小兄弟也该去检查检查啊!”之峰闻言,脚下略为停滞,祖佑分明看见那人长吐了一口气。暗忖,看来此人颇不简单,顷刻间便能摸清形势,触人心思,反客为主,是个角色!不过,看他对小峰哥颇多顾忌,百般退让,却又不知是何因由。正想着,那人已推着自己,一叠声地说要送去医院检查。祖佑刚想推辞,看那人一脸哀恳,冲自己重重颔首,到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下来。心神恍惚之际,已被携入车内,再回头,发现那人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祖佑不由暗叹,真是钟灵毓秀,想来此人年少时,不知使几多怀春少女神迷心碎呢。
待祖佑坐定,之峰却仍在一边郁郁不肯前行,那人却也不去催他,只是斜倚在车身上静候。谋定后动,一击成功,进退有据,此人若是身处商界,定然是名流巨富。终究,之峰还是万般不情愿地上了车。只是一路上紧闭双唇,阴郁着脸,不发一言。
刚到医院,祖佑下得车来,一眼瞥见三姐正袅袅婷婷从大门内摇将过来。心内大家不好,刚想侧身躲避,耳畔已传来三姐清越婉转的娇音:“小宝~~~!”万般无奈,祖佑扯起一个笑脸转过头来面对现实,忽然感觉前面冲过来一个庞然大物,眼前一黑,脸已紧紧贴在某堵温热厚实的胸墙上,耳畔又是一阵叫唤声,只不过,此时嗓音换作了一个磁性悦耳的男低音:“小佑!终于找到你了!”
呆愣半晌,祖佑跟着大叫起来:“天扬?!”感觉对方将身子挪开,祖佑抬起头来,一个大大的笑脸挂在头上。跟着,两个人又重重地拥在了一起,又是笑又是跳。本来两个优质帅哥站在一起已经很惹眼了,现在居然还如此这般又搂又抱,很快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正兴奋间,耳边忽然听见祖佑发出的一阵惊叫声。天扬一惊,连忙松开祖佑,刚想察问怎么了。边上忽地闪过一个身影,一把攫过祖佑。惊愕间,天扬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熠熠清冷,天扬立刻就感到了那眼神中透过的丝丝敌意。怔神,那眸子的主人却早已偏过头去,神色颇为紧张地问祖佑:“阿祖,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天扬这才注意到,祖佑同这名男子浑身衣衫早已破损,且脸上身上伤痕历历可见。心下暗骂自己粗心,连忙走向前去,有意无意地趋近祖佑的耳畔,柔声问道:“小佑,你怎么了?”
祖佑还尚未回答,边上那人早已颇为不耐烦地横眼过来,天扬佯作不知,反而伸手轻轻扶住祖佑的肩膀。祖佑转过脸来,冲二人笑笑,刚想说没事。耳边已传来一正娇叱:“小宝!你~你这是怎么了?谁?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祖佑在一边暗暗作苦脸,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一转脸,却早已是春风满面:“三姐?!呀,真的是你啊!”一边说着,一边早已扭股糖似地粘在三姐身上,“昨天我还说好些天没见着三姐了呢,打算这两天去看你来着的。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呀,三姐,我家小外甥又长大了!看来将来保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哎,我说三姐……”
正连捧带说,想把这场面给糊弄过去,一眼瞟过去,看三姐正似笑非笑地斜眼觑着自己呢!心气一泄,立马偃旗息鼓了。“小家伙,也不看看你三姐是什么人,说吧,怎么弄的。老实说,好处多着呢!”
一边的天扬耐不住了,在一旁张嘴结舌:“等~等等,三姐?嫂子,你是小佑的三姐?”一句话问下来,倒把一向伶俐的三姐问了个云里雾里,下意识地点头。“亲姐弟?”“嗯,怎么?”
这下倒轮到天扬发怔了,半晌才破颜大笑起来:“哈哈,太巧了。小佑,没想到我们居然成亲戚了!哈哈。那我可就是你哥了啊!”一边说着,一边又想来搂祖佑。没想到一边的之峰眼疾手快,却将祖佑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天扬转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感到目光碰撞处,隐然电光迸射。
“怎么,天扬,你和我家小宝以前就相识?”三姐不由也觉得有些巧。“小宝?小宝,哈哈哈。”听三姐这么叫祖佑,天扬撑不住,冲祖佑挤挤眼,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祖佑不由一阵发窘,感觉耳根子都有些发热起来,看天扬犹自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待要怎样,又无可如何,气得大叫:“林天扬!不要笑了!再笑连兄弟都没得做了!”哪知天扬看祖佑这副薄羞微怒的小男孩模样,白皙晶透的脸上漾着红晕,果然尚“小”如“宝”,笑意益发不可遏抑起来。
三姐在一边看得直摇头,不过心头还是颇有几分欢喜,自己打小也没个亲娘疼,有个爹吧,跟旁人也差不了多少,总算三婶子还待见自己,常常还知冷知热的,后来又添了个堂兄弟,竟比亲弟弟还见着亲。心里总是记着婶子一家的大恩大德的,没曾想,好人偏遭难,好好儿的,小宝硬是跟着一个姓吴的走了,眼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家离人散,心疼呐。可是除了陪婶子流几滴眼泪,又能做什么呢?现在,没想到,自己最亲的弟弟和夫家二叔还是旧时好友,想以后,自己亲人益发往来多了,再加上肚子里的宝宝,总算不必再过那日日担心被撵出谢家的日子了。心里觉得乐,经不住,鼻子又酸酸的。一转头,才看见那叫岳之峰的年青人也在呢。
之峰看三姐看到自己,挠挠头,走向前来憨憨一笑。三姐起先就挂着祖佑了,倒也还不曾注意到之峰身上也挂着彩呢。一愣,神色已颇为不悦起来。瞟一眼祖佑,下巴微抬,也不说话,那神情意思就是小家伙,快说吧,怎么回事!
知姐莫若弟,看三姐那架势一摆,知道想蒙混过关怕是不行了。敏锐如之峰,自然也早知道三姐玻璃心肝似冰雪聪明的人儿,大概心下已然猜着阿祖受伤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哎,伸是一刀,缩也还是一刀,干脆就来个痛快吧。
“三姐……”话音刚落,祖佑却从一边窜了过来,不容分说嘻笑着抢过话头:“三姐,其实今天我们俩弄成这样,都是我自己瞎逞能,磨着小峰哥要骑摩托,结果刚上路,就弄成这副模样了……”边说着,边觑眼看三姐。却见三姐偏生看也不看自己,只是待笑不笑地盯着之峰,嘴里闲闲问道:“小峰,这么说来是我们小宝把你带累喽?”
对着三姐清冷冰寒的目光,回想前日来家时笑嫣如花,轻婉可亲,不由感觉背脊阵阵发凉,没曾想天真如祖佑,姐姐居然是这么厉害一个角色。继而心头一松,看他们姐弟间感情好洽,有个好姐姐在一旁扶持着些,阿祖大概也不致吃太大亏。
神随心转,心头松下来,神色也自如起来。举止更是挥洒自如起来。冲祖佑笑笑,朗声对三姐解释:“三姐,您这话可言重了。我和阿祖情同手足,别说现下还没怎么的,就算将来真要怎么样了,也说不上带累!今天这事,我不说,三姐您心里也有数。实在是怪我,任性逞强,差点害阿祖受伤。是我不对,您要说,要骂,随您,我是再不敢辩一声的。”
一席话,进退有据,设辞有礼,三姐听在耳边,再看之峰神色舒缓,举止从容,心下不由击节称赏。只是一回想就在方才,自己的小宝可能就要因为这个家伙,被祸受伤,那冷汗真是直淋下来。真是不敢想象,万一小宝有个什么差池,家里的爷爷,三叔三婶该怎么活!想到这里,直是怒由心生,两管柳叶眉早已竖起来,口内冷冷说道:“哼,话说的倒是好听,是兄弟怎地方才逞强的时节没想想这兄弟?莫不是这做兄弟的命还值不上你的心气高?小峰啊,你别怪做姐姐的今天说话不中听。刚才你们不说,我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定是出了车祸,这没出事实在是万幸的事了,照说我唯有给菩萨磕头烧高香,不该在这里刻薄你才是。只是,我们小宝心地忒单纯了,如今跟你又近密,我原是不放心让他跟着你的,只是前日看你为人还沉厚有担当,才把将就着让他跟你学学这世道人心。可你也不该拿着他浑不当回事儿啊!你说这万一出事了,折了胳膊折了腿,你叫我怎么见家里的老人?我们小宝是苦命人,你做哥哥的,总要多担待,多疼惜些才好,怎么反弄得受伤挂彩的了呢?你叫我这做姐姐的怎么能不心疼。”说话间,三姐早已流下泪来。
祖佑在一边听着三姐数落之峰,几次想插话,都没逮着机会,再一听三姐说到自己命苦,一时心内感慨起来,抚往惜今,不由感伤起来,再想到将来还不知会如何,竟神驰魂销,黯然神伤起来。而之峰、天扬看三姐忽怒忽辈,待要劝,又哪里敢作声。三姐犹自不肯歇停:“多的话我也没有了,从今往后,我这做姐姐的自己照看吧!”
此言一出,之峰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心神大震。“别,别,三~三姐,你听我说,我……”
三姐却浑不搭理,招呼一旁呆立的祖佑,携了往医院走去。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紧张、焦虑、急切、悔恨……一下子涌上心头。本以为自打那件事以后,再不会有什么可以牵动自己了,可是,可是心内此刻只有一个声音在狂呼:我不想和阿祖分开!
神止大乱间,耳畔传来一个清越浑厚的声音,自小自大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给予自己人生无数次欢乐,而又最终将一切打得粉碎的声音。转头,曾经发誓再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自己怯弱的一面,可是,此刻,之峰知道自己的眼神必定透露了自己心底的哀求!
“呵呵!林太太教训得是!刚才我也正训这小子来着。这么大了,还不知轻重。幸亏令弟没有什么损伤,要是真有个什么差池,那我们可真是百思莫赎了!”
“岳老板!”三姐闻言转过头来,看到之峰身边站着的人,脸上现出一阵惊异。
听三姐这么一喊,祖佑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原来那个人也姓岳,怪道他和小峰哥这般相象呢!能让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三姐神色大异,看来此人颇有来头。
祖佑在心底嘀咕,三姐的七窍玲珑心也飞转着,行走江湖多年,在本城谁不知道城南林家是头一号招惹不得的。可是甫一嫁入林家,一日和霄飞闲谈商界掌故,提起广告界炙手可热的中泰公司,一向豪迈的霄飞也皱起了眉头,半天方才重重吐出一句:“以后,非万不得已,切不可招惹中泰!”自己在江湖上行走,虽与这中泰老总岳中泰不乏照面的机会,只是也不过是点个头,连寒暄都谈不上的。今日他找上门来,不知来意为何?
心念陡转,脸上却早已换上笑意盈盈,款摆衣袖,矜然摇到那岳老板跟前,嘴里早已是一路寒暄过去,客气却疏离:“哎呀,真是幸会!今天这么难得,在这里遇到岳老板。岳老板不在公司打理生意,怎么这般得闲?”
那岳老板闻言一笑,“林太太真是说笑了。在林氏集团面前提‘生意’二字不是成了班门弄斧了吗?!呵呵,来来,小峰,见过林太太,林太太,这是犬子之峰!”
其实,连涉世不深的祖佑都能看出之峰与这岳老板之间似乎关系颇深,老于世故的三姐又怎会看不出来呢?只是再没有想过堂堂岳之峰的儿子会到一家酒吧当萨克斯手。心中震动间,想起刚才教训之峰的话想必都落在这岳中泰耳里了,脸上不由觉着有些发烫。再一想,做姐姐的要接弟弟回家,他岳中泰再能耐,怕也管不上,嘴里却笑应到:“呀!岳老板真是好福气!您要不说,怕还真没人看得出来这么大一小伙居然是令公子,说是跟你两兄弟还差不多!您还别说,像,可真是像足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小峰,这你可就不对了,怎么还瞒着三姐呢,莫不是看三姐不配知道你是中泰的太子爷?岳老板,本来难得偶遇,应该多向你讨教讨教经营之道才是,只是,您爷看见了,舍弟身体多有不适,我忙着给他检查检查。令郎看起来也最好去检查一番。那我们改天再聊!”说罢,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都是在商场上打滚的人,岳中泰哪里能不晓得林大少奶奶这话头里的意思?只是等了五六年,任自己耍尽百宝,可是儿子就是把自己视为路人。今天难得终于看到他有求自己,那眼神,似乎一下子又把自己带回到了儿子还小的年岁,只要自己一下班,小小的之峰就攀住自己的大腿,笑着要这个要那个,他妈妈略有阻却,他就会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多少年了,以为再看不到那样的纯真,那样真挚的眼神,可是就在刚才,他又用那样的眼神哀求着自己。不可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把那个叫阿祖的男孩子留下来,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可是在小峰的心头,那男孩子分明分量很重!
心转神动,舔犊之情沛然涌动,多年的歉疚,失而复得的喜悦,一切也就顾不得了。上前一步,急急叫道:“林太太!”
哎!闻言,三姐心中轻叹一声,果然,今天看来难以轻易了事了!转头,故作惊异,望向岳中泰。以守为攻,三姐做来滴水不漏。
果然,岳中泰看三姐不接腔,脸色也颇为尴尬,不过,不愧是商界骁将,也就那么一瞬的光景,已定下神来,咳嗽一声,“林太太!本来么我家小峰害得令弟受伤,您要将他领回去,自是该当的。我也不该再有什么言声,只是好歹还请林太太给我个老脸,还是让他们一块儿住着。说来也是惭愧,不怕跟你林太太掏真心话,这些年来,为着生意,亏欠儿子太多。他也没少怪我,现如今还跟我生分着。现在难得看他与令弟投契,您就让令弟多陪陪他,平时也好照应照应。也算是照应我岳中泰了,您就当是帮我们夫子和睦,成不?从今往后无论什么,有用得着中泰的,我岳某人水里火里,眉头不皱一下。我看令弟也是愿意和犬子多亲近的,是不是?至于今天的事,真是怪我,总没想到给小峰买辆车子,尽由着他骑着机车横冲直撞,赶明儿,我立马给他买辆防护性能好的,之峰,还不给林太太保证今后再不开快车了!”
这一席话下来,错都先自己揽了,处处又显着自己是在求人,真真叫三姐为难了。你要拒绝吧,理由人家早先应承下来了,你再要提,不是显得小肚鸡肠吗?只要你抬抬手的事,就能让人家父子之间稍稍弥释误会,你待要不肯,不是太忍心点了吗?人家再怎么着,也是商界前辈,一口一个帮忙,一口一个照应,太驳了他的回,以后也不大好相见。再说,别看人家现在说得尽是客气话,可客气话反着听听,那意思不正说,要今个儿不大应,那从今往后可就要走着看了。怕倒也不是怕他,只是自己不怕,那小宝呢?迟早他是要回嫁撑场面,掌大局得呀,虽说不指望有岳家父子做帮手,可是得罪他们总非上策。
关键时刻,三姐心念电转,尽显商家本色。抬眼,看之峰早已在跟前一叠声儿地道歉赌咒呢。赶紧笑着迎上去:“岳老板,看您说得。我哪里真是要接我家小宝走哟!您这又是照应又是上山入海的,叫我这个做后辈的怎么担当得起呢?!放眼本城,偌大地方,到哪里找小峰这般实心沉稳的后生家,我家小宝打小娇纵惯了,就要这么个哥哥携带携带呢。求都怕求不来,哪里还舍得放手。我不过是怕着两个小子年轻,不晓得天高地厚,哪天惹出事端,吓唬吓唬他们!怕岳老板早就看出来,偏袒儿子,故意挤兑我呢!”
这话一出,场面立马就热络起来了,岳中泰也只是呵呵轻笑。不动声色间,心里早就暗叹:这老林家忒有眼光,娶得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媳妇。老谢家名门旧族,出来的人果然不同凡俗啊!高手过招,一来一去间,彼此早已洞若观火,只是不予点破罢了。三姐心中也是长吁一口气,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
祖佑在一边看三姐和小峰哥的父亲你来我往,谈笑间,却似暗藏机锋。脑海不知怎么旧想到《红楼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段“认亲”的场面,贾府一时间娇音四起,环袖丛集,和乐异常。今天这场戏,自己身在局中,却总觉暗流涌动。小峰哥和他父亲,天扬和小峰哥,三姐和小峰哥父亲,关系错综,放眼,尽是自己人生中最最亲近的人,今后,他们之间能安然共处吗?又会又什么样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和他们之间呢?为什么心头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在三姐的极力坚持下,祖佑和之峰都做了全身检查,结果当然是全无大碍。祖佑在心底苦笑,人类有时候真的是可笑到可悲的地步,一切都变得不可信起来,除了那冰冷冷的机器得出的同样冰冷冷的数据。火热的心却要依靠这样全无温度的东西获得安顿!回转头,看见走廊边上坐着的三姐早已累得脸色发白起来,心头一热,也许一切都是为着爱吧。在爱的光环的照射下,还有什么会让当事者觉得荒谬呢?
轻轻走过去,三姐正闭目斜靠在椅背上养神。蹲下,轻轻将头靠在三姐的膝头,恍惚间,心又飞回到了极小的岁月,小小的祖佑,一有不开心的事,就这样躲在姐姐的膝下,记忆中,不论多大的事,只要跟姐姐说了,自己总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外人都道自己是老谢家的掌上珠,那万事还不都由着自己?别说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真要有,在老爷子跟前撒撒娇,怕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得叫人摘下来。可是,父母祖父再慈爱,十多岁小男孩的敏感而脆弱的内心却条绪万端,整饬不清。只有三姐,兰心慧质,款言曼语,如阵阵清风拂过心头,世界变得不再那般黯淡,内心也不再觉得孤独,免于了沉沦暗夜的梦魇。感情,许或就是这般一次次加深的吧!
轻轻地,一滴水滴点落在脸上,感觉三姐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庞。不用抬头,也便知道三姐此刻的心思了,“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人世事,一欢如覆水,怎生收得?只是,无论再怎样地艰难,生命却依旧生生不息。将耳朵轻轻靠近三姐地肚子,“咚”,大震,吓得赶紧退后,抬头却见三姐眉心嘴角尽是笑意,眼角,犹有泪痕点点。
也许,生命地真谛也便是在这忽喜忽悲,亦喜亦悲间展露了出来。酸甜苦乐,确乐哪一味,于人生总是缺憾吧。姐弟二人,携手起身,“度尽劫波兄弟在”,其间的百味杂陈,非个中人,实在是难与体悟的。
一行人,各怀心事,心神都颇为缥缈。一时间,大家也都没有说话,只有天扬,因着与祖佑久别重逢,脸上心上是十二分的高兴。前后左右,寸步不离地守着祖佑,又是怪祖佑离开吴家也不去找他,又是大叹和祖佑做了亲戚还不知道!祖佑看天扬那张阳光,不杂一丝阴霾的脸庞,心头思绪荡漾,三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般纯净透明过吗?人生中很多事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当日不也是为着一个蔷薇色的世界向前直走的吗?谁又知道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血色迷蒙的噩梦?值?或不值?时至今日,祖佑依然惶惑!“世上多少不平事,却被同州看华山。”岂能一笔笔都算透?斜眼,看岳家父子,不知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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