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顺平帝放下朱笔, 命人收了奏折,他回到寝殿简单梳洗后,便把人都打发下去,确定殿内无人, 他才打开了墙上的暗格。
暗格后是幽深的地道, 虽有墙壁照明的夜明珠,却仍旧黑漆漆的,透着阴冷潮湿的味道。他拾阶而下, 大约走了百级,前面是个半圆的暗室, 隐约可见豆大的烛光。
檀香味越来越浓, 木鱼声越来越清晰,等他走到近前,便能看见静止师太神色安详的默念着经文。
顺平帝熟稔的上前,拿了一张黄符纸,用随身匕首刺破指尖, 将血迹印到符纸正面, 这才用烛火点着了, 直到化为灰烬, 这才扔进香炉里。
那里积着厚厚的一层香灰。
顺平帝并没如朝臣们预期的那样选秀充盈后宫, 他大刀阔斧的对国事弊病进行改革。
宋家的爵位到底还是没能保住, 只看在宋大老爷有自知之明的份上, 封宋宁珂一个三等将军。
不过是个虚职, 且不能世袭,也就是宋宁珂现在没有儿子,就算他有了儿子,如果他有出息,就得靠科举入仕,否则宋家注定要没落下去。
顺平帝果然过继了赵王长子,并封六岁的他为太子。
太后多次劝顺平帝立后,顺平帝不准,只提拔了十六个女官操持宫中诸事。太后眼见劝说无望,自请去五台山替顺平帝祁福。
转眼秋去冬来,翻过年又是新的一年。
顺平帝坐在龙椅上,边批奏折边盯着小太子练字。
小太子今年八岁,生得白白净净,极为秀气。他身量还小,椅子又太高,因此一双腿尚悬在半空。
他小手执笔,一脸的倔强和认真。
有太监从外头进来,给顺平帝见礼,回道:“陛下,幽州那边的人回来了。”
顺平帝止住他,起身往外去了偏殿。
小太子停下笔,蹙着眉望着父皇的背影。他从进宫就一直跟在父皇身边,哪怕朝臣议事,他也在一边旁听,不管听懂听不懂,父皇很少有避讳他的时候。
他知道父皇兴起于幽州,可近几年契丹自己一团乱,已经很少在边关挑起战事了,还是说幽州有父皇放不下的人和事?
小太子有着相当大的好奇心,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他小心的蹭着椅子边下了地,可不过走了两步又站住,小脸上满是纠结。
他被过继到父皇身边时已经懂事并记事,是以成熟的比别的孩子要早,尤其是皇宫里什么人都有,服侍他的人也都各怀心思,所以在他耳边进谗言的也不少。
他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可父皇没有后妃,也就不会再有亲生子,而他已经被立了太子,所以他所有的一切和荣耀都来自父皇,但同理,他能给,也就能剥夺。
在他幼小的心里,他已经知道要讨好父皇。
因为不是嫡亲父子,这讨好便带了功利的算计,尽管他并不能明确的说出这个道理,心里却是明白的。
讨好的另一面便是不能违拗。
小太子终究敌不过好奇心,他踮着脚到了门边,竖着耳朵听着偏殿里的声音。
一个男子正在回话:“属下已经打听清楚了,县主已经发动,稳婆说最迟明日一早便可瓜熟蒂落。”
父皇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小太子吓得慌忙蹑足潜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吓得心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但偏殿里并没动静,父皇也没把他抓个正着,小太子的心落到实处,却又有些惆怅。县主多了,幽州住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父皇的义妹,德宁县主。
小太子之所以知情,是因为母妃与这位德宁县主是闺中蜜友,互有往来,他听得次数多了,自然记得。
但这位德宁县主与父皇有什么渊源,他就不清楚了。
小太子很想问问身边的人,也许他们知道?大人总是比小孩子有更多的优势和便利,哪怕他是主子,是未来的一国之主也不行,他身边服侍的人看他时总有一种轻视在里边。
小太子正想找个人去打听打听,猛的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抬头,正对下顺平帝深如海的视线。
他吓得一激灵,忙起身:“父,父皇……”
顺平帝问他:“不好好写字,在想什么?”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来是什么都知道了所以在审问,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来质疑。
小太子语焉不详的道:“儿,儿臣,没想什么。”
顺平帝呵了一声,道:“既然不能专心写字,那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也免得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小太子张惶了一刻,扑通跪下道:“父皇,儿臣知错了。”他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在赵王府,他虽是长子,可因为赵王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本身也不是个心怀壮志的人,因此对于这个长子,不像是对寄予厚望的儿子,倒像是个可以逗弄的玩意,等他稍微大些,便成了赵王一起的玩伴。
所以直到他长到六岁,也没像别家的孩子一样开蒙知事,只是个单纯、贪玩的孩子,赵王妃许令秋虽然不满,但想着身为赵王府的世子,把他养成个无忧无虑的性子要远比心比天高的性子强,所以也从未对他有过太多要求。
哪成想他会一朝被过继给陛下,并且成为太子呢?
短短的一年时间,他从一个离开父母的孩子,被迫成长为太子储君,这其中的压力之大,焦虑之重,痛苦之深,只有他自己知道。
父母对他的嘱咐只有临行前干巴巴的两句:“你要懂事,要听话。”
反倒是他身边服侍的人不断的在他耳边说:“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说什么,你就必须照做,否则一旦惹怒了陛下,你就会变得一无所有。旁人一无所有还能活,可你一无所有就只能惨死,知道从前的太子吗?就是因为什么都没了,所以才不得不自决的……”
听得太多,小太子也根本分辨不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但事涉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他不信也得信。
顺平帝对他一直都很温和,可小孩子也能体察出那是疏离和淡漠。在朝臣和宫人们看来,他初为人父,却做得可圈可点,但小太子一直都不太敢和他亲近。
血缘上不是嫡亲父子,小太子不可能向对他和对赵王一样撒娇耍赖。
再加上他看向自己时那眼神的凉薄,让小太子本能的不敢靠近。
这回也算不上发火,可那句“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小太子子听来可不觉得是什么好话,这是要把他踢出去,做不成太子,也不再认自己做义子了吗?
本能驱使小太子哭着求饶。
顺平帝只轻轻呵笑了一声。
赵王那个弟弟什么性子,他是不大清楚的,但许氏怎么可能养出来这么一个孬种?
小太子一听这声冷笑,便吓得不敢再隐瞒,哭求道:“父皇,儿臣不该偷听父皇和人说话,也不该起了要察探德宁姑母的心思,更不该写字不专心,父皇,您罚我吧,就是别把我撵出去。”
顺平帝本来觉得好笑的,听到后来浓眉紧蹙,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既是知道错了,那就面壁一个时辰吧。”
小太子哭得昏天黑地呢,听到“面壁一个时辰”不由得怔住,这就完了?父皇居然没苛责自己,更没打骂?
他怔怔的看着顺平帝高大挺拔的背影,咬紧唇,答了声“是”。
顺平帝不无失望的自嘲:原以为挑个大点儿的孩子过继,他能省些心,不成想这是个不成器的。
虽说服侍小太子的人都是顺平帝挑的,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与外头的人又不一样,断了根的人心理都较寻常人扭曲,面上瞧不出好坏来,可心思却各异,服侍主子的时候,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小太子年纪小,耳根子软,难免把这些宫人们的撺掇和挑唆当成至理名言。
他就算有心也没那份精力。
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太子可不是说废就废的。
顺平帝只能自我安慰的想:就算是他自己的嫡亲儿子,也未必老子英雄儿好汉,万一生出个狗熊来,他早晚会驾崩,还不是照样得受着狗熊儿子把个大好江山糟蹋得一文不剩?
但这也给顺平帝提了个醒,他总得为他死后打算。
历史上不乏贤后,更不乏太后,贤后他是不指望了,这个小太子将来的皇后,他就更管不着,但这个太后的人选,他还是能操持起来的。
立个贤德的女人做太后,哪怕未来的皇帝是个废物,稍加提点也行,总不能让他把家底败坏的太彻底。
小太子胆战心惊的等了几天,见顺平帝确实没有更严厉的惩罚等着自己,他这才彻底放心。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身边的人,服侍他的太监道:“殿下多虑了,陛下显见得是不会有自己子嗣的了,这大周天下将来是要指望殿下的,就算殿下稍有错处,陛下也不会对殿下怎么样。太子废立是大事,只要殿下不犯大错,陛下就不能耐你何。”
这话小太子记忆深刻,他也隐约觉得这是自己的护身符,也是自己的底限。
他高枕无忧的同时,胆子也大了起来,派人去打听到底德宁县主有什么事,会值得陛下如此惦念。
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太子的人虽然不得多得力,可也不过就比顺平帝晚了一天便得知了这事:德宁县主两天前的半夜生下一子,母子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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