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这话算是相当露骨了。
世人都知燕王对德宁县主这个义妹十分爱护, 简直和眼珠子似的爱重,但是重视到什么程度,也就江远和长宁等人隐约清楚。
可知道是一回事,但燕王能为德宁县主做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清楚。前方战事吃紧, 燕王又是一军主帅, 他真能为了县主,置战事于不顾?
江远既被燕王指给了孟婧宜,自然以她身家性命为要, 他这时候逼着长遥给燕王送信, 也是忠心护主的意思。
毕竟如果孟婧宜真的有什么好歹, 相信第一个要他命的就是王爷。
长遥也只犹豫了一瞬,从江远焦急的神情中知道孟婧宜怕是情况十分凶险,当下立刻道:“好。”
天渐渐亮了, 三月, 天已经亮得较早, 黎明和黑暗正在殊死交战, 黑却不及白的力量强大,已经渐露败势。
宋家大门外响起马蹄声。
江远闻声率先开了门。
门口燕王身披铠甲, 跳下马, 黑着个脸问江远:“怎么回事?”
江远跪下道:“县主难产。”
燕王踢开他,径直往院里走。
两个小丫头耷拉个肩膀站在门口阶下, 一脸的凄惶和害怕, 西厢房里灯还燃着, 三个太医团团而坐,一脸郁气,也没什么好办法。屋里没什么动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长宁只得高喊一声:“王爷到了。”
金芍跌跌撞撞的扑出来,迈门槛时,一时不察,还摔了一跤。长宁上前做势要扶,她已经跪到了燕王跟前:“王爷,四奶奶,怕是不行了。”
燕王一身的杀气,骂道:“放屁。”
金芍捂着脸哭,道:“奶奶疼了一夜,宫口一直不开,太医也束手无策,奶奶说蒋先生曾说可以剖腹取子,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不要说金芍,连燕王都闻所未闻,可既是蒋轩说得,想来他定然可以,他道:“蒋先生就在后头,不超过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金芍一听,绝望的道:“还要半个时辰?”
她都不知道四奶奶还能不能再撑半个时辰。
燕王问:“德宁现在怎么样了?”
孟婧宜先还疼得惨叫,到后来实在熬不住,已经昏了过去。
稳婆也不知道是叫醒她好,还是让她昏着好。
就是昏着,她也疼得面色发白,浑身虚汗。
燕王不管不顾的就要进门。
金芍拦住他道:“王爷不可。”妇人生产,衣衫不整,不要说男人了,连同样是女人都不忍见其狼狈不堪之状。
“产房污秽,王爷贵体,还是,别进的好。”
金芍也没别的借口了。这真要让燕王进去,四爷回来会怎么想?
燕王停住脚道:“摆上屏风,本王就和德宁说几句话。”
这也是个办法。
金芍忙跳起来去安排。
孟婧宜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疼痛的极限,她觉得这一刻就会疼得死掉,可等到下一波的疼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时,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尽管是昏着的,其实只是她疼到麻木,想要保存残余的仅剩的一点儿体力而已。屋里的产婆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
两个产婆也算是见多识广,接生过近百个新生儿,不是没遇到过孟婧宜这样的情况。母体一直很健康,可就是到最后时难产,要么是拼着撕裂,生下孩儿,要么是一尸两命。
这是命。
她们两个不停的感叹,又是同情又是无助。
郑妈妈不停的拜佛祷告,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孟婧宜心里一片空茫,虽说她仍旧抱着一丁点儿最后的希望,但这个希望落在谁身上,她不知道。
金芍在她耳边道:“王爷来了。”
孟婧宜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仿佛还是浑身浴血,躺在燕王府偏僻后院的那个软弱可怜的女人。
耳连响起燕王的声音。
她模模糊糊的问:“你,怎么,才回来?”
她替自己的孩子委屈、不甘:“你要是,早回来,就早那么一刻钟,多好。”
人都出去了,燕王站在屏风后头,听着孟婧宜虚弱的声音,心如刀绞,他能想像得到她受了多少折磨和疼痛。
听清孟婧宜话的,他一脸的莫名其妙,她难产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早回来一刻钟就能管用?好吧,她是病患,她最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王道:“抱歉,本王回来迟了。”
孟婧宜历经两世,终于听见这一声“抱歉”,不知为什么,眼泪肆意横流,她哭着道:“说抱歉,也没用,太迟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不过就是神智不清,孟婧宜也仿佛悟到了什么。
在她软弱的时候,她被迫放弃的三个孩子,怕是她欠下的债,这一世,纵然她可以改变结果,可这份债也是要偿还的。
她怪谁呢?说来说去,她最该怪的是她自己。
她沉浸在自愧中,道:“王爷,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只是,很对不起。”
是啊,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我知道,我的死,是我自己软弱无能……怪不得你,烂泥扶不上墙,我都讨厌我自己,何况王爷。”
燕王眼睛都要瞪裂了,孟婧宜说的话他根本听不懂,她何曾软弱无能来着不知道有多精明,连他都甘拜下风啊。
又哪儿来的孩子,还三个,他和她无缘做夫妻,哪儿来的孩子
孟婧宜已经疼得糊涂了,意识虚无,把现实当成了幻境,她语无伦次的道:“你半生无子,也可怜,都是王妃,都是她,害的你,你你,一定要提防她啊。”
燕王心里一咯噔,眼见孟婧宜哭得哽咽难言,只好答应道:“好,我记得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没了,就是,好遗憾……”
她声音越来越低,燕王明明能听清,却还是往前又走了一步,差点儿把屏风撞翻。
孟婧宜自嘲的道:“我前生,不得善终,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好容易,这一世,遇见肯真心待我的四表哥,却,却又不能白头偕老,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回来”
燕王小心翼翼的摒息问:“你从哪儿回来”
“也不对,我已经死在燕王府了,死在了永元二十一年的,大年夜,王爷,你要早回来一天,不,哪怕早回来一刻钟,我也不至于被王妃灌了毒酒,不,呵呵,没有毒酒,我也活不成的,好多血,像洪流,我能感觉得到,可惜了那孩子……”
燕王不敢呼吸,生怕错过孟婧宜的每一个字,可他又不忍再听下去,从她简单的话语中,他已清晰的勾勒出了她凄凉悲惨的半生。
难怪这一世她死活不肯跟他,不管是真情打动,还是威逼利诱,毕竟谁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眼泪如雨,将燕王肃然脸整个洗了一遍。他望着榻上这垂危的女人,真恨不得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多少痛悔都无法挽回死掉的心,活该他痛失所爱。
外头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响,长宁手里拎着瘫成一团的蒋轩在门口跪下道:“王爷,蒋先生到了。”
燕王顾不得多想,他已经能听见孟婧宜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大步出门,拎起蒋轩,声嘶力竭的道:“快点救她。”
蒋轩翻着白眼道:“王爷您撒手,容我喘口气,别县主没死,我先死翘翘了。”
燕王直接把他掼到地上。
蒋轩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捂着眼睛道:“王爷,您可不能这样害微臣啊,世人最重女子名誉,您这是要置县主于死地么?”
燕王心道:去踏马得,什么名誉不名誉,在死亡跟前,那些东西都是狗屁,不值一提。
他眼一瞪,阴沉沉的对蒋轩道:“少废话,赶紧给德宁诊脉,她要活不成,你也去死吧。”
蒋轩不敢和燕王对视,吓得一激灵。
别啊,王爷。
到这会儿,他再自负身具奇才,也不敢跟燕王叫板了,妈妈滴,他平时那是不发威,真发了威,那獠牙亮出来,是不见血不罢休的啊。
金芍替孟婧宜整理好,勉强露出只手腕,燕王亲自搬开屏风,陪同蒋轩到屋里给孟婧宜诊脉。
蒋轩也是一嘬牙花子,这,确实不大好,再晚一会儿,孩子非憋死不可。
他抬头道:“王爷,微臣要替县主施针。”
“那就施针。”磨叨什么?
燕王什么都不管,缺什么少什么,这儿没有的就去燕王府里取。
蒋轩看着他道:“您真能替县主做主吗?”
燕王看向脸色惨白的孟婧宜,她都意识不清了,还要她自己做主不成?至于宋宁琅,要是他觉得他媳妇的名誉比母子两个的命都重要,那他也不配再做德宁的相公,趁早去死。
蒋轩耸了耸肩:行,您横您有理。
他道:“微臣这就去准备,请王爷……务必不得离房间左右。”
燕王问:“为什么?”
蒋轩随口胡说八道:“您有真龙护体,有您在,一切邪祟都不能近身。”
燕王:“行,本王不走,就一直在这儿。”
蒋轩净手,金芍也按要求替孟婧宜收拾妥当。
虽说有燕王在一旁作证,但蒋轩还是谨慎起见,隔了一层薄衫替孟婧宜施针,虽说效果打了些折扣,但到底她的名誉还是要考虑的。
屋里有两个稳婆,金芍和郑妈妈一左一右替蒋轩打下手,燕王自始至终就背手站在孟婧宜正东方。
这是蒋轩要求的,他务必不能离开孟婧宜三步远的地方。
燕王怀疑这是蒋轩故意要整他,就为了报复他把蒋轩像拎死狗一样,大半夜的赶路回到幽州。可宁可信其有,他认了。
东方朝阳升起,万丈金色光芒穿透厚厚的云层,渲染了一片瑰丽的霞光。
屋里终于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好像抱怨他被耽搁得这么晚才来到这个可爱又可恨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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