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的宫廷斗争里, 所有人都可以拿这个痴傻的小公主做文章。每次以暗害公主为名为由头,总能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死去的人的血可以淹没人们的脚踝。
霜延看似只是一个奴隶, 但其实早以站在了争斗的中心。特别是王后以保护公主为名,一次又一次残害后宫嫔妃时, 他都看在眼里。可作为大戏的主角儿, 小公主连个表情都欠奉。所有人都在争取做她的提线人,至于傀儡喜怒愁哀又有什么重要的。
但是霜延知道芙容是有反应的。
又一场宫廷大戏之中,与王后一直对着干的贵妃终于被抓到了把柄。这里头当然是有霜延的功劳。因为贵妃的哥哥就是带头闯入隐族的将士。他不仅屠戮了霜延的族人, 还不知敬畏地将隐族的祭坛给砸毁了。
霜延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于是暗中搅弄风云, 决定先拿这些人开刀。
风光无限替国主捉到了神谕之人的将军被人发现和宫中的贵妃联合, 有谋反之意。贵妃浸淫宫斗之术多年, 被王后捉住质问也不怕。巧舌如簧, 为自己脱罪。眼见着因为缺乏关键证据,她就要逃出升天时,芙容忽然开口了。
公主殿下说:“在桌子下面。”
所有人都愣了, 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睡睡玩玩的公主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场面死寂, 芙容捏着已经粉碎的糕点, 又重复了一遍:“在桌子下面。”
那个被贵妃藏匿起来的,可以指认他兄妹二人谋反的关键性证据被藏在了桌子下面。王后大喜过望, 尖叫着让人去搜。果然, 找到了那个用作发令的银质香囊。
乱哄哄的喊冤声, 下令捉人声中, 王宫内的人见证着贵妃的失势。霜延走过去,用手帕将芙容手里的点心渣子给擦干净。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吗?不是永远都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吗?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插话,你是想告诉别人你其实并不痴傻,是吗?
小芙蓉,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从此之后,霜延愈发想要寻找芙容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一面,想从芙容那副呆傻的模样里探知她细致的一面。无人的情况下,霜延无需保持那副恭谦的样子,逗弄起芙容来,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恶劣。这才是霜延原本的性格。
从霜延的角度再看一次十一岁时的画面,瑶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一次的记忆是连贯完整的。之前很多场合,芙容明明在场,但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体现。现在,有了完整的过程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加明朗和清晰。
霜延就是把芙容当做一个无聊消遣用的宠物,时不时逗弄欺负一下,用来纾解自己在仇人堆里压抑的悲愤和仇恨。
这样逗着,逗到了芙容情窦初开的时候。
一直觉得芙容和小猫小狗没区别的霜延发现芙容对着自己竟然会脸红。清泉一样的眼睛会有漂亮的涟漪。
意识到这一点的霜延,觉得非常可笑和荒谬。她凭什么可以没有一点负担,就对自己有这样的期许和憧憬。此时霜延因为漏算了一遭,连累了自己的长辈被王后下令斩首。芙容的喜欢除了让他的心情更加恶劣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上元佳节那天,霜延是故意把芙容弄丢的。
反正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知道,公主无知无觉地消失,还是一个傻子根本就找不回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拉着王室的血脉陪葬,一点都不亏!
霜延站在角落里,眼里落下一片血红,看着芙容在人流之中惊慌失措。当有恶意包围上去的时候,他不由瞪大了眼睛,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愤怒。但最终这个冲动的计划没有执行到底。霜延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情绪,将芙容抢了回来。
昏暗的巷子里,小公主惊惧的表情还没有完全退去却已经绽放出了看到心上人的惊喜。如果是别人,并不看出来芙容的情绪,也亏了是霜延,能看到她呆滞行动背后包含的情绪。
他带回芙容的动作也带回了自己的良知,芙容的全然信任让霜延忍不住靠近她,触碰她,问她:“小芙容,你在想什么呢?”
吻下去的时候,霜延安慰自己:钓着小公主的心比那种鱼死网破的法子强,让她喜欢自己爱慕自己,日后就能更好的控制她,并非是自己心软了。
只是他不愿意去深究促使他吻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问了芙容那么多次在想什么,其实也是在问他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出乎人意料的,霜延和芙容之间的悖礼之举只有这么一次。之后种种,霜延最多也只是伸出自己的手臂去扶一把公主,再无亲昵的举动。然后,在王宫的斗争之中,他步步为营。先是叫求子心切的国主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再叫一直磋磨他的王后发了疯,最后悬梁自尽。
宗室在斗争之中已经凋零,最后坐上王位的只能是这个痴傻的公主。
谁都知道公主是个傀儡,但现在的提线人已经由国主和王后变成了霜延。凭借着能与仙人沟通的能力,满朝文武莫不臣服。害死了族人的凶手已经死了,但霜延并不打算停下来。他当初发过誓要这些人血债血偿,最初的诱因他当然不会放过的。
于是外敌入侵。
国运衰微,朝臣们忙不迭地请霜延向仙人们求救。霜延从善如流,开坛问卜。占卜的结果是因为国主失道才有这样的事端,如果想平息祸乱必须由国主献祭心血。
听到这个结果,满朝之人皆是静默。
一个刚坐上王位的国主能有什么失道的,她唯一的过错大概就只有天生痴傻这一条。但牺牲一个傻子,能救所有人有什么不好的。作为国主,陛下应该有这样的担当才是。
霜延站在芙容身边,将下边人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了血肉里面。这一刻霜延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不舍,冲动之下,他跪下对芙容说:“占卜之事从来存疑,尚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请陛下赐虎符,允霜延率兵迎敌!”
这本来就是他的计谋,就算是为了族人生存也不可能真叫外地入侵。只要他去,一定能把外敌赶出走。分明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朝中还有人不信任他!等赶走了入侵者,自己的威望到一定高度,再送芙容上路,完成报仇也不迟!
现在,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他还没有搞懂小公主在想什么!
“可以,”芙容点点头。
“什么?”芙容看着他,歪了歪头说:“我可以献祭,然后霜延去打仗。”
霜延被气笑了,“……陛下知道献祭的意思吗?”
“知道啊,”芙容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笔,“就是去见母后,还能不打仗。”
回应芙容的是霜延的大步离去。
最终,芙容还是要去献祭了。
在内忧外患里担惊受怕了太久的民众们,想要苟活的朝臣贵族们,等到了十几年眼见要报仇雪恨不满霜延忽然心软的隐族族人们都要求新国主快一点献祭,平息上苍的怒火。
况且国主陛下都已经答应了,作为提出这个方法的霜延一直拖延,莫不是想看着外敌踏破国门,叫所有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霜延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从当初捉住他的那个笼子里逃出去,一直都在作茧自缚。
最终,霜延带着身着国主冕袍的芙容来到了太庙里。芙容会在这里自戕,献上王族的心血,去祈求上苍的原谅,放受苦的百姓一条生路。
芙容拿着匕首,对面色铁青的霜延微笑:“我献祭之后,霜延能帮我把坏人打回去,让百姓不要受苦吗?”
霜延眼中全是积郁的血色,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露出一点不动他为什么这么问的神色,芙容答道:“太傅说过的啊,国主要以民为先。”
听到这个答案,霜延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答案,直接捂着脸笑出了眼泪。到了这一刻,霜延才终于得到了十几年前贵妃被处死的那一个晚上的答案。
芙容痴呆的脑子让她没有太多能力去思考多件事情。她只能一个一个问题地去思考。贵妃兄妹谋反的争辩之中,人们没有找到关键证据,就陷入了你来我往的争辩之中。只有芙容在纯粹地思考着那个证据到底在哪里。
就像现在,芙容是真的觉得自己死了,能救自己的国家,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国主。
芙容这辈子没有想其他的事情。救霜延也好,找到那个香囊也好,最后决定献祭救自己的国家也好。她只是纯粹而缓慢地活着,单纯地做着自己想做想坚持的事情。
她带着一种想当然的神色说:“我死了,坏人们就不来了吧。”
“这都是屁话!骗人的!”霜延吼了出来,“你怎么能傻成这样,这话都信!”
芙容被他吓了一跳,露出害怕的神色,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霜延忙上前去,抱住了芙容安抚:“对不起,我不该凶你。是我的错,你别怕。”
“怎么会是骗人的呢?”芙容在他怀里小声地说,“是霜延说的办法呀。”
霜延口中发苦,无言以对。
年轻的国主从喜欢的人怀里退出来,对霜延羞涩一笑,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她轻轻地说:“你要记得帮我把坏人赶出去呀。”
然后芙容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将瑶山从回忆里推出去的是一股滔天愤怒。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满面疲惫憔悴的霜延。瑶山死死盯着他,咬着牙挤出一句:“你骗了她,你骗了我!”
霜延眼中都是忧伤与哀愁,没有任何话。
这股如岩浆一般沸腾的愤怒与痛恨,瑶山非常熟悉。从转世回来之后,瑶山就陷入在这样的情绪当中。那是属于芙容的愤怒,因为霜延骗了她。
芙容慷慨赴死,可是霜延却没有完成约定。国主死没有并阻止外敌的铁骑踏平王都的大门。芙容特别的生气,因为在她看来这是霜延第一次骗她。第一次欺骗在较真的人眼里,总是难以原谅的。而霜延没有机会去辩解,芙容对他的愤怒直接刻到了灵魂里。
霜延无话,他只是亓涯的一个残影,瞬息之间就消失了。他从记忆的夹缝里跑出来,是为了看谁一眼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瑶山捂着自己的发紧的胸口,平息着自己因为记忆受到的影响。
从看到的画面来看,这两份记忆是属于亓涯的。至于为什么会掺杂了一些自己前两世的记忆,瑶山还不得知,但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甚至为什么从转世回来之后,他满心愤怒怨恨无有一点喜悦的心情,也大约有了得知。
还有一世,只要翻阅完,瑶山就能窥见全部的真相。
他预料自己另一世的下场依旧如芙容一般凄惨,会在满是谎言和欺瞒之中死去。只是瑶山并没有想好,如果最终发现这三世情劫只不过是他们有意编织的一个谎言,自己应该怎么办。
“亓涯……如果你始终在骗我……”瑶山喃喃着,瞧着前方落下凄楚的询问,“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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