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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艾, 21岁, 对爸爸最大的印象,是说一不二的倔脾气, 和两杯啤酒就躺下的坏酒量。
平心而论, 虽然爸爸总让她觉得,他好像没把这一对儿女放在心上, 但作为父亲, 他也不能说是失职——该做的事他都有做,不该有的毛病几乎没有;哪怕自己在工作上受气吃瘪了, 只要一进家门, 他脸上也绝不会留下半点不高兴的表情。
他也不抽烟, 偶尔喝酒——以前喝了酒妈妈就会说他,后来没人说他了,他也就不喝了。
反正后来也没有应酬了。
就算是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到了许艾生日, 爸爸也要骑着小电驴跑遍全城,为她买一条漂亮的花裙子;他说别人有的, 我们当然也要有——我们许艾还比别人漂亮呢。
当时,许艾听着这话只觉得美滋滋,觉得爸爸真是疼爱自己;后来长大了,她才意识到——爸爸买花裙子, 不是因为她喜欢, 也不是买给女儿过生日的。
而是“别人有的, 我们当然也要有”。
别人都给过生日的女儿买裙子, 那他当然也得去买。
但就算在许艾已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的如今——他毕竟还是她爸爸。
疼爱她的原因可能和她以为的不一样,但至少“疼爱”本身是真的。
他毕竟还是她爸爸。
许艾对叶负雪说要回去看他,其实是一秒钟前才下的决定。但既然说了要去,那就肯定要去。
身后的人似乎相当意外。他赶了几步走上前来,走到许艾旁边:“那,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许艾说,“我爸脾气不好,我也不一定能见上他。”
“你在生气,”叶负雪说,“早知道我就不说这些了……”
许艾抿抿嘴,又朝前走了一段。身后的人也跟着继续走。
“你别生气了……”他小声说,“既然明天要回去……那,那我们去准备点礼物吧?”
许艾脚步不停,也没有接他的话头。
“你说的不是事实吗?为什么要为事实道歉?”她说,“我生气是我脾气不好,怪我自己纠结,怪我自己想不通,跟你又没有关系——你难道是在替我向我自己道歉?”
旁边的人顿时一句话都不说了,也停下脚步,不再跟着她。
许艾快要走到回廊尽头,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过去,叶负雪又叫了她一声。
“那你还会回来吗?”他说。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然而隔着曲折的回廊,和交错的廊柱,看上去却远得像在世界另一头。
“那你还会回来吗”——这问题比许艾以为的更难回答。她抿着嘴,一个字都说不上。
旁边草丛里“沙沙”一响,跟着传来一声“喵”的招呼。
许艾转过头,看到50迈着小步,一边走一边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她蹲下/身把它抱起来,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回来啊,当然回来,”许艾说,“50还在这呢。”
叶负雪轻轻笑了。
“那我等你回来。”他说。
第二天,许艾收拾了一小箱行李,就让明叔送着去车站了。叶负雪原本还要让她捎上一堆礼物,她说路上带着不方便,最后只拿了一盒米糕,一小瓶米酒。
本来许艾说我爸不吃甜点心,他血糖高;叶负雪就笑笑说,这是给你吃的。
她也把玉佩带上了,还有祖奶奶新做的手链。然后明叔送她到了车站,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之后,黑色大奔便调转车头,驶出了她的视野。
从这里回到自己家,火车要坐3小时,下车之后,再换汽车1小时,然后沿着小马路走上十几分钟,才会到家——到现在住的家。
许艾买的是最早的班次,7点40分发车。上车后,她刚把行李箱放好,旁边传来小女孩脆生生的童音,她转头一看,一对母女在她坐下了。
母女俩都穿得时髦又大方。女儿大概六岁,梳着一对羊角辫,手里握着一个娃娃;她一边给娃娃梳头发,一边转头跟妈妈说些这个那个。
她说妈妈外面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要上车的吗?妈妈下一站是哪里?妈妈你看那里有只小鸟,妈妈我等会儿想小便怎么办呀?妈妈我要吃糖,我要吃吹泡泡的糖。
旁边的女人便从包里掏出一包泡泡糖来,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许艾。
“小孩子话多,别嫌弃。”她笑笑说。
“也给姐姐一块糖。”旁边的小女孩摸了一块泡泡糖递给许艾。
许艾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接过来揣进口袋。
对面的女孩子有滋有味地嚼起泡泡糖了,嚼了一会儿,她嘟起嘴唇吹了个大泡泡,激动得赶紧喊妈妈来看;然而她一张嘴,那泡泡就“啪嚓”一声破了。
小姑娘傻傻地惆怅了一会儿,撕下泡泡扔进嘴里,重新嚼了起来。
许艾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跟着妈妈坐过火车。当时爸爸去了外地出差,去了好久;妈妈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说,我真想你们爸爸。
许艾说我也想,哥哥说我也想。
于是第二天,妈妈就带着兄妹两坐火车去找爸爸了。一路上许艾还和哥哥悄悄猜,爸爸会不会不知道他们来了,会不会被吓一跳。然而三人刚出了火车站,爸爸就大笑着冲上来,一把把他们全都抱住。
爸爸说,我也想你们。
这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许艾也不过六岁,也和对面的羊角辫一样大。
羊角辫嚼着泡泡糖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到站啊,我要回家跟爸爸看动画片。
许艾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朝她一递:“你请我吃糖,我拿米糕跟你换吧。”
等她下站的时候,一盒12块米糕,被小姑娘吃掉了一半。
许艾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当前时间是上午10点30分。
她当然没告诉爸爸自己要回去,她怕自己说了之后,爸爸也像对付哥哥一样,锁了门不见她。
但现在时间还早,爸爸的小公司应该还在营业中,家里多半也是没人的。
许艾想了想,叫了一辆车,报上一个地名,然后车子朝着和她家相反的方向驶去了。
和她现在的家相反的方向。
家里的大房子卖掉之后,爸爸带着兄妹俩四处辗转,换了好几次地址,也出过市,出过区……但最后还是回到一开始的城市,在一栋被油烟熏黑的老居民楼里安了家。
以前的家和后来的家,正好落在一条对角线上。
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一条沿路种满泡桐的小马路边停下。许艾下了车,自己拖着行李箱朝前走去。
她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这里。
附近的房子似乎变少了一些,以前有个盛开的大花坛,现在也不见了。许艾一边走一边朝两边看,没找到自己小时候玩过的那个小公园。
小马路的尽头,是这座城市曾经的别墅区,当年的富豪们都在这里买屋置地;然后风水轮流转,十几年过去,曾经的洋房高楼相继成了一具具空壳,好像脱下的蝉衣,被贴上“出租”或“出售”的牌子,在各种中介网站展览。
许艾走到一个熟悉的拐角。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上了锁的,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十几年前她就和哥哥一起爬过这门——当然没成功,还挨了一顿骂;只不过那一次,是从里面往外面爬。
现在,许艾站在外面,看着里面。
被野草覆盖的草坪,生了锈的秋千架,灌木一半疯长,一半枯萎……碎石小路通向一栋大屋,屋子的正门前挂了一把大铁锁,视线也被挡下了。
许艾朝旁边望去。站在门口,只能望见小半个花园,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一个被砍下的树墩——非常粗壮,它生前应该高大笔直,也许“哗啦啦”地长过了阳台,长过屋顶,一直要长到天上去。
也许它就是她的小杉树。
许艾又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拖着箱子离开了。
从曾经的别墅区出来之后,许艾找到了一个公交站牌。她停下来,和两个结伴而来的老奶奶一起等车。
两个奶奶都挎着菜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一个手里还提着塑料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扑腾。两人聊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事,三五句话里,总有一句要提到“过年了”。
过年了,公交站的灯箱换上了贺岁广告,行道树上挂了彩灯,旁边小区门口摆了个炒货摊子,连小超市里都放起“恭喜发财”来了。
在叶家的时候,许艾也听明叔念叨过,该预备着过年的菜了。
不知道爸爸打算怎么过这个年,许艾想。
公交车来了,她便拖着箱子,在两个老奶奶之后上了车。
然后又是下车,上车,下车,上车……一个多小时的辗转后,许艾终于到了自己家门口——自己现在的家。
四十多年的老小区,仿佛下水道里沉下的渣,什么都有,什么都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许艾拖着箱子一路朝前走,这里她非常熟悉——熟悉,并不觉得亲切。
一看到这些老房子,她就想到过去的日子,怎么能亲切得起来?
许艾走到自家的小楼前,发现一楼小卖部关门了。她想起刚搬来的时候,小卖部的阿姨朝她招招手,她就去买了几包小零食,然而带回家就被爸爸骂了一顿,说她吃垃圾。
家里住在顶楼5楼,许艾一层一层走上楼去;旁边墙壁上还留着她小时候用钥匙划的小人儿。
——家里的大门关着。
许艾推了推,推不动。她没敲门,先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什么也没听见。
她看了看时间,中午12点过半,楼梯窗户外已经飘来饭菜香了。
来得不巧……许艾想。也许她应该买下午的车票。
她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当然没人应声,也没人开门。许艾叹了口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决定先下楼。
箱子的滚轮“咔哒咔哒”地在楼道里响起。
许艾看到有个男人朝楼上走来。他逆着光,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但对方却先停下了。
“你回来干嘛?”那中年男人说。
许艾一愣。
“叶负雪不要你了?”第二句话。
来人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深色羽绒服,袖口和领子上泛着一片脏兮兮的油光,下巴上的胡渣像刚经历了一场龙卷风的麦地。他一手提着瓶啤酒,一手提着一个小袋子,袋子里冒出一股熟食店里便宜烤鸭的香气。
“是你不要我了,”许艾说,“所以我偏要回来。”
爸爸没说话,朝前一步绕过她,要继续走上楼去。
许艾赶紧跟上,在他身后接连开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你是不是故意在赶我们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她讲得很大声,故意的;每句话都在潮湿陈旧的楼道掷出回响,从5楼传到1楼。
果然,爸爸停下脚步,刚要转过身来说什么,5楼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头提着垃圾袋走出门来。他抬手把垃圾往转角一丢,借故朝许艾看去几眼——八卦的眼神。
爸爸立刻闭嘴,瞪了她一眼,小声开口:“你先进屋来……大吵大闹的,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许艾十分清楚爸爸有多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评判对错的标准就是“别人”:没有第二个人做同样的事,那么这件事就是错的;没有第二个人有同样的想法,那么这个想法就不该有。
许艾小时候,爸爸成天挂在嘴边的是“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谁像你”。
明明当初和妈妈结婚的时候,他还那么勇敢,说走就走,现在怎么反而开始畏惧旁人的眼光了……许艾以前这么质疑过。
如今再想想,也许是当初给他勇气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也从年轻时那个英俊倜傥,敢作敢为的许家少爷,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随波逐流的怪老头。
怪老头把家门打开了。
许艾拖着行李走进家里,这是她快有一年没回来的家——但并不怎么怀念。
她垂眼看了看面前十来个平方的小客厅。
快递盒子、快餐盒子在玄关堆成一堆;换下的衣服裤子臭袜子全团在一起,从电视机上摊到椅子上,从椅子上摊到地上;饭桌上放着几个碗盘,不知道是多久前用过的,里面的酱汁都干了,结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酱油和米饭的馊味,没有半点要过年的意思。
……也好,许艾想。
至少说明……爸爸没给他们找后妈。
“所以你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在家里活成了一头猪,才把我们赶走的?”许艾问。
爸爸刚要开口,她又抢白道:“——‘哪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你看看左邻右舍的孩子,谁像你!’”
爸爸又瞪了她一眼,然后把餐桌椅子上的衣服一推,一屁股坐下,在那堆陈年碗盘前吃起了烤鸭。
许艾也不理他,直接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门朝里面一看——桌椅床铺整整齐齐,床上还放着一只玩具熊,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书桌理得很干净,她的东西一动没动,只是桌面上积了一层灰,应该很久没有人进来过。
也许从去年过完年,她离家上学之后,这个房间就被爸爸关了起来。
(他甚至还在她床上放了只熊……?)
许艾把行李箱靠墙放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听到客厅里传来啤酒开瓶的声音。
大中午的就喝上酒了——他下午难道没有工作了?
许艾走出房间,又把门原样关好,然后“稀里哗啦”地收走爸爸面前那堆油腻腻的碗盘,端进厨房里,放水刷碗。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爸爸没开口和她说一个字,也没看她一眼,仿佛他的嘴就是用来啃鸭肉,喝啤酒的。
那堆碗刷了许艾将近一个小时,有几个盘子的油腻实在太厚,刷不动刮不起,她索性就给扔进垃圾袋了。刷完之后,她又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厨房倒是干净得很,一点油烟都没有;去年过年的时候,哥哥做菜剩下的半瓶料酒,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
许艾还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外面传来“噗通”一声。她出去一看,爸爸关上门上班去了;桌上吃剩的垃圾,和门口堆着的垃圾也被他一起带走了。
家门紧紧地关着,新换的锁,许艾没有钥匙——这一次出门之后,她估计就进不来了。
许艾想了想,摸出火车上小姑娘给她的那块泡泡糖。
小区门口就有个钥匙摊,摊头老爷爷一看见那块泡泡糖,就怀疑地抬头看了看许艾;许艾说是我,老许家女儿,这是我家里钥匙;老爷爷想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你回家过年来了啊,”老爷爷说,“你可好好陪陪你爸吧,年初那会儿,你们兄妹俩走了之后,他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嘛,没精打采魂不守舍,人也邋里邋遢的……”
许艾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爸爸的小公司开业了。虽然才两间办公室,三个员工,但他每天上班都会穿上西装,梳好发型,擦亮皮鞋,就像以前的“许总”一样。
天气再冷,他也不会穿着油腻腻的羽绒服,蓬头垢面地出门。
……也许爸爸的烦心事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许艾想。
也许他不是成了个怪老头,他只是心情不好。
“前个月倒是有个朋友来看他,他还高高兴兴地拉着人出门吃饭去……可惜朋友走了,又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了。”老爷爷说。
许艾“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
然后钥匙配完了,许艾谢了老爷爷,就去附近小饭店吃了个饭。饭后,她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清扫工具,大包小包地提回家里。
这房子一共才四五十个平方,打扫起来应该不难。
先从阳台开始,然后是主卧,再然后是客厅……几个房间里的东西全都该扔的扔,该收的收;许艾挽着袖子爬高摸低,在寒冬腊月里干出一头大汗。
……幸好哥哥和自己的房间都保持得很好,只要擦擦灰就行了,许艾喘着气,望着收拾出来的垃圾山这样想到。
爸爸那堆脏衣服被她戴着手套收到一边,分批地丢进洗衣机里。
她搞卫生的时候,叶负雪来了个电话,问她到了没有。许艾说到家了,家里没事,正在大扫除。叶负雪便笑笑,说了声“别累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这两天吧,”许艾说,“等买好车票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两人又说了几句,叶负雪说问叔叔好,许艾说知道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把家里的卫生搞完,给爸爸买点年货,然后就回叶家去——许艾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她暂时也不是很想理叶负雪,但和爸爸这边比较一下……还是回去吧。
然后她放下手机,抬头一看,发现爸爸卧室的柜子顶上结了一大片蛛网。许艾叹了口气,找来晾衣叉,把鸡毛掸子捆在上面,踩着椅子去掸。
蜘蛛网一下子就被掸掉了,许艾刚要从椅子上下来,突然有一片黑影从她眼角闪过。她下意识地要扭头去看,脚下跟着一晃,整个人踩着椅子要摔下去。
许艾赶紧朝前一扑,正好扑在柜子上,脚下的椅子歪歪扭扭的一阵摇摆,她好不容易才把它踩稳了,重新站好。
然后她顺势一瞥眼,看到柜子顶上放着一个盒子。
照道理讲,这不是什么太起眼的东西,但被特地放在这么高,这么难以发现的地方——就有些可疑起来了。
许艾看了看手机——下午3点,离公司下班应该还有一会儿工夫。
她在椅子上稳住身体,然后伸手取下了那个盒子。盒子掂起来很重,盖子上大概积了十年的灰。
许艾捧着盒子从椅子上下来,把盒子小心地放在地板上。她又看了看手机——确切时间是下午3点17分。
许艾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本旧影集。
她觉得有些奇怪,家里的旧照片放在哪儿,她很清楚;难道还有她没见过的别的照片?
许艾把影集翻开,发现里面都是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二十几岁的爸爸高大俊逸,妈妈亭亭玉立,两人身上是当时流行的打扮,他们在海边,在桥上,在公园里,在咖啡厅……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旁人的注视中,露出令人艳羡的幸福的微笑。
即使现在看来,这些照片也完全能上时尚杂志的怀旧专题。
爸爸年轻时候确实是个配得上妈妈的美男子——即使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倔老头。
许艾又往后翻去,发现影集里不只是爸爸妈妈的合照,有几张照片上,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也许是两人当时的朋友。
她看到妈妈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照了,两人坐在一艘小船上,朝着镜头大笑招手。
再往后翻,还有她们在遮阳伞下喝饮料的照片,手挽着手逛街的照片,一起在沙发上聊天的照片……还有妈妈穿着婚纱,那个陌生女人搂着她大笑的照片;看起来,两人似乎是很熟悉的朋友,也许还算得上是闺蜜。
但在许艾记忆中,妈妈的朋友都来参加过她的葬礼——而这位阿姨,似乎没有露面。
至少她没见过。
许艾想了想,撕开影集的塑料膜,把那张试婚纱的照片从底板上小心地揭起来。
当年的人都有在照片背面写备注的习惯,许艾知道妈妈也有,所以这张照片的背面——
“与亲爱的珊儿于苏氏婚纱店”。
“亲爱的珊儿”。
这个前缀,这个昵称……应该是相当要好的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但这是这本影集中,两人的最后一张合影,之后又是爸爸妈妈的合照,妈妈的单人照,爸爸和几位朋友的合照……再没有见过这位“珊儿”出现在画面上。
如果她还在世,差不多该是五十岁左右,儿女也和许艾差不多大了。
许艾把整本影集翻完了。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爸爸要单单把这些照片藏起来,明明其他老影集都是直接放在柜子里,家里谁想看了都能拿出来。有时候爸爸自己也会找来看,一边看一边对兄妹俩说,当年的自己真是一表人才。
许艾看了看盒子盖上厚厚的灰尘。
也许从搬进来以后,这个盒子就没打开过。
她把那张试婚纱的照片又放回去,小心地重新贴好,然后把整本影集在地上顿了顿,准备放回盒子里。
——她提起影集的时候,夹缝里掉下一张照片来。
许艾皱了下眉头,把照片捡起来一看,是爸爸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刚才她倒是没看见这张,也许是被夹在什么地方,没有发现。
许艾便重新翻开影集,把那张照片放进去。
——不对。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照片上站在爸爸身边的男人——非常眼熟。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她没有认出来,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两人都十分年轻,要多看一会儿,才能从眉眼轮廓里看出一些如今的影子。
更重要的是——拍摄当时,那个人的下巴上,还没有那条疤痕。
许艾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翻到背面。
——“与白兄重逢留念”。
……竟然还是“重逢”?
上面还写了照片拍摄的时间——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应该刚结婚不久,哥哥还没有出生,两人正因为对抗家庭,而陷入生活的困境中。
许艾心里蛀开了一个狐疑的小孔,有条虫子把那个小孔越啃越大。
她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叶家的号码,正要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的前一秒,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先不急着打电话。
毕竟,这也只是她无依据的猜想而已。
许艾退出了通讯录。
大扫除全部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然后许艾又淘米做饭,切菜下锅;等爸爸下班回来的时候,小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
——她的《懒人厨房》可不是白看的。
爸爸看着干干净净的房子,和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稍微愣了一愣,朝卧室转过头,走了两步又停下。
“……辛苦你了。”爸爸说。
然后父女俩安静地吃完了饭,谁也没说话。
许艾把碗盘收了要去洗碗,爸爸说还是我来吧,就接过她手里的碗盘走进厨房去。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去?”爸爸的声音夹在水声里。
“我为什么要明天回去?”许艾反问。
爸爸的声音顿了一顿。
“早点回去吧,”他说,“这么大的人了,别老是赖在家里。”
这话刚说完,水龙头的声音突然一停 ,爸爸从厨房里探出身子:“不会是叶负雪对你不好吧?”
“……没有,”许艾转过脸去不看他,“我就是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留在家里。”
爸爸不说话了,打开水龙头,继续洗碗。
也许哥哥说得对,许艾想。爸爸真当自己在演台湾伦理剧。
她本来还想问问那个“珊儿”的事,还有“白兄”的事,但看这情况,这两个都是“问不得”,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许艾转身要回自己房间,眼角余光里突然闪过一片小小的黑影,就像下午扫除时一样。
她立刻顺着黑影看去——什么也没发现。
厨房里的水声又停了,爸爸擦着手走了出来。
“明天别赖床,早点起来,”爸爸说,“我们去看看你妈妈。”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许艾。他的视线好像浮在空中,轻飘飘的,没有落点。
“知道了。”许艾说。
这一夜,许艾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梦见了妈妈。妈妈一来就坐在她的床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抿着嘴唇淡淡地笑。
许艾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刚刚泛白,早起的麻雀已经在电线杆上聊开了。
许艾便起了床,刷牙洗脸,烧水做饭。
今天的早饭是大米粥和萝卜丁,还有昨天在超市买的速冻煎饺。许艾十分熟练地煮粥,切菜,解冻饺子……粥烧开之后,要关了火再焖一会儿——明叔上次是这么做的,她记住了。
她正在“哧啦哧啦”地煎饺子,主卧的门打开,爸爸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许艾头也不回地说了声“饭马上就好”。
她听到爸爸“嗯”了一声,然后卫生间的门 “吱呀”关上,老式的燃气热水器烧水的声音响了起来。
饺子已经煎得金黄喷香,可以出锅了;正巧粥也焖好了。许艾往煎锅里洒了把葱花,盖上盖子,然后把粥舀出来,用抹布包着手,把滚烫的碗摆上桌子。
卫生间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然后是剃须刀“嗡嗡嗡”的声音。
许艾没注意这些,放下粥碗之后她就去端煎饺,端萝卜丁,一样样地摆上桌。
她听到卫生间的门开,便说了声“吃饭了”,然后转头朝爸爸一看。
这三个字之后,她就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站在那儿的是以前的爸爸。
就算公司里只有两个员工,他也要穿上西装,梳好发型,擦亮皮鞋……认真隆重地上班的那个爸爸。
不知道他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但不规律的生活并没有毁坏他的体型,他依然有着令同龄的中年男人羡慕的挺拔的腰板,和笔直又有力的双腿;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剪裁合体,让这些线条清楚又流畅地呈现出来。
刮掉胡子梳起头发之后,爸爸的脸也精神了十倍,只是面颊上有了些松垮垮的虚肉——毕竟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了。
“等会儿去看你妈妈。”爸爸又重复了一遍。
“……哦,”许艾点点头,“公司呢?放假了?”
“请假。”爸爸说着,坐下,开始吃饭。
妈妈在郊外公墓,从市区过去,要坐半小时的车。往年一家人来看她,都会带着她喜欢的点心和花,但这次许艾是临时起意,何况又到年关,街上的花店点心店早就关门回家了。
“没关系,”爸爸说,“人是会变的……可能她现在也不喜欢这些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仿佛一只在秋夜里鸣叫的蝉。
公交车到站了,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车。去往公墓的早班车,他们是最早的乘客。
中元节的时候,哥哥自己来扫过墓,他还问许艾有什么话要带。当时,许艾没想到有什么要说的,便说自己一切都好。
现在,她倒是有想说的话了,只是一时也说不出来。
妈妈很安静地等着他们,和松树,泥土,落叶……还有小鸟们一起。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映出两人的倒影。倒影并不清晰,但让爸爸有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轮廓,就像和妈妈结婚时一样。
爸爸站了会儿,轻轻吸了口气。
“儿子女儿都很出息,什么都好,”他说,“儿子大概快结婚了吧,今年要不明年……新娘子我没见过,但他选的应该不会错——这一点肯定随我的。”
大理石墓碑安静又冰冷。
“女儿和叶家那小子也见面了。他长大了,现在是叶家当家……人很好,对她也很好,”爸爸说,“你也不用挂心了。”
“……你给叶家打过电话了?”许艾忍不住问他
“没有,”爸爸说,“我只是随口说来骗你妈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他转头朝她一看,“让我说中了是吗?”
许艾扁扁嘴,转开脸。
爸爸又回过头,对妈妈说了些其他的事,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有的没的:你爱看的那部电视剧,女主角前两天又上节目了,还和年轻时候一样漂亮;最近去超市,看见有现成的蛋挞皮子卖,以前我都要手动给你做,特别麻烦,不过肯定比卖的好吃。
爸爸说,前些天下班,看见旅行社在搞什么金婚银婚的旅行团……我当时就数了数,儿子今年25岁,我们也算是银婚了,符合条件,可以报名出去玩玩……就傻傻地去拿了张宣传单……
然后爸爸自己笑了两声,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站着。他的视线一直停在妈妈的名字上,顺着笔画的刀痕一遍又一遍地描摹。
“爸爸过得也挺好的,”许艾说,“虽然他有段日子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下午还要上班,中午就开始喝酒,对哥哥凶巴巴的,还要赶我走……不过现在他又好起来了。”
爸爸咳嗽一声,挠了挠脸。
“年后我叫上哥哥,我们再来一趟吧。”许艾说,对他说的。
“这就不用了,”爸爸说,“你也赶紧走吧——回去的车票买好没有?”
“买不到,”许艾说,“春运,不找黄牛哪来的车票。”
爸爸皱了皱眉头:“那就坐汽车。”
许艾猛地扬起脸:“你为什么非要赶我们走?”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没有一次得到过回答。
爸爸又看了她一眼,又是什么也没说,转过头继续望着墓碑。
许艾迟疑了一下,然后果断地开口。
“……那个‘白兄’是谁,”她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爸爸顿时一愣,转过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他的?”他问。
“你怎么认识他的?”许艾问。
谁也没有退让,谁也不想先回答。
地上有片落叶被风吹动,打着转从这一边飞到那一边;旁边的麻雀飞走了三只,树枝晃了晃,传来一阵“沙沙”的轻响。
“我们回去吧,”爸爸说,“我还要上班。”
说着他伸手把许艾往旁边轻轻一推,要推着她朝前走去。
许艾一下子挣开他的手:“是不是他对你说什么了?”
爸爸不说话,只是看了看她,然后直接朝前走去。
我和面具先生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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