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带着天际最后一缕光,一起消失到西边的尽头。随着黑夜的降临而升起的那股子阴翳与凝滞,一股脑儿的倾压向整个村庄。夜里起了风,秋天的北风,呼啸着,折腾着,猛烈而霸道,它的使命仿若就是要夺走全部的生机。顷刻之间,树叶变得颓废枯黄。
母亲彻夜未寐,辗转反侧,她心里牵挂着许多事,拉着她的眼皮无法合住。男人把外间的大炕腾出来给他们母子几个,自己去里屋将就的睡下了。屋子里早就熄了蜡烛,只剩下一片黑漆,寂静。母亲坐起身来,凭靠着独属于本能的直觉,贴近自己的孩子。她用手摸摸张正严的脸,缕缕他的眉毛,搓搓他的耳朵,又给老二掖掖被角,把他露在外面的脚丫子轻轻地推进被窝。一边还默默地想着,孩子们别记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毕竟能活下去才是俩孩子最迫切渴望着的。又转念想着对不起这两个孩子,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就不得不离自己远去,终究还是自己无力照顾好他们,才推他们出去。他们可能会踏上一条更艰更险的路,也许是生死未卜的,也许是跌落深渊的……都是懂事的孩子,你们要好好长大,能在日子最艰苦的时候,挺下去……她鼻子越来越酸胀,心里也慢慢升上了悲愁,眼角悄悄地溢出泪来。她赶忙把双手摁在脸上,努力抑制住泪水的滂沱。
母亲挣扎于内心的苦痛之中,却依然没有平静下来。
母亲躺下身来,合上双眼。脑子里不时的转动着才刚吃饭时的场景,男人把贴饼子和擦成细丝的芥菜疙瘩端上桌时的表情,他垂着眼眸用勺子舀着玉米糊一下一下的喂着老四的目光,老二和正严把饼子捧在手心里狼吞虎咽的啃着时,假装不经意的瞅眼前那个陌生男人,他们俩眼神里分明流露着畏缩与胆怯……她不想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只祈求男人能对自己的老四好些。母亲转了个身,把被子稍稍往脖子处揪了揪。她脑子依然没有丝毫困倦……
她盼望着孩子们……自己……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结实的炕和暖热的棉被让张正严睡得惬意而踏实。他在这份短暂的温暖里,驻足停留,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的生活在一起,有白米饭吃,有鞋和衣服穿,甚至还有书读,母亲唱着童谣哄着弟弟午睡,二哥和自己围在母亲身边跑着,闹着,嬉戏着。还有父亲,他幻做一个看不清轮廓的灰影,不靠近,不疏离,只是定在一个地方静默地望着这一家人……天很蓝,草很绿,张正严笑的很开心…...
这个梦清晰,逼真。他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越陷越深,仿佛完全浸泡在那份幸福之中,在带给他欢笑的世界里抽不出身来。恍惚之间,竟如庄周梦蝶般荒诞失落,虚缈幻想与现实理智相互撞击,连张正严自己也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黎明再一次升起时,好似绕转了几个春秋。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带来的未必是光明。梦醒之后,这一家人注定是要走散的,分离的。站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母亲拭泪,婴孩哀啼,两了孩子的脸上只有无限的畏惧与不舍,他们的情绪慢慢的淡下来。他们第一次了然于心,原来眼泪有时候那么苍白,看似晶莹剔透,却洗刷不掉前路上的灰色薄雾。
张正严不愿跟别人提起母亲该嫁的事,他到现在为止跟谁都没有提起过。曾经的战友到现在的同学只知道他的亲人里有一个二哥,仅此而已,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就不得而知了。张正严更愿意告诉别人说当年的二哥没有去到地主家里,因为屈膝于地主之下做工,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压迫。十几岁的他想找个能施展他血性和勇气的地方,他宁可化作炮弹灰砾,那样可以酣畅痛快的释放自己……
张正严在宿舍里对着镜子来回的照自己,左右都欠满意。他一遍遍的把领子翻平,又一道道的把扣子扣好,再扥扥衣角,把衣服上的褶皱拉平。用脸盆里的清水把鬓角的头发抿的齐整,又看看那个虚像中的自己,方才满意。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夹在书里的两张电影票取出来装进裤兜,伸手把躺在桌上的一只‘英雄’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连他出门是关门的声音都是欣快的,藏不住他心里的喜悦。
他朝着和王瑾毓约定的湖边走去,绕过教学楼和操场,穿过一个离湖边不远的小花园,他瞥到四周围着的桃花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经三三两两的开了。他想着,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晚些,但迟到的春还是生机勃勃的,包裹着希望的。他摸摸装着电影票的裤兜,带着憧憬,揣着紧张,有些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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