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著名作家白先永先生、香港歌手张帼荣和罗纹
时间2016年4月9日15;25——16:00
履着堤岸,伴着流淌的河水,在蒸发到空中的水气的护佑下,我们马上就要穿过那片到处降落着火焰的滚烫沙地了。此刻,我觉得距离整座第七层地狱的边缘之处已经不很远了,因为,我已经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灼热感在悄悄地减轻,那一路上与我们同行的赤红的河水,也在呈加速度地朝前流淌,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前边不远处就有一个任它肆意倾斜的豁口。其色泽也在渐渐地变淡,不复有刚开始的那种血色的殷红鲜艳。与此同时,我也隐隐地听到了河水在断崖处倾泻而下所产生的那种沉闷、雄浑、厚重的轰鸣声,脚下的堤岸,也随之自上而下地传来不易觉察的震动。这时候,我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那片颇为广袤的沙地,恍然间看到又一群鬼魂,冒着纷飞的火雨出现在我的视界里。我还以为是沈约先生和他的伙伴们又跑了回来,因此在征得了世祖的同意后,放缓了脚步慢慢地等着他们。及至他们来得越来越近了,方才看清他们中间根本就没有沈约先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和沈约那一群完全不同的新的一群鬼魂。
他们跑到离我们三四十米的地方便慢了下来,一个个地延着脖颈朝我们张望着。然后,只见他们中的三个鬼魂一起飞跑着离开了他们的群体,直冲着世祖我们所站着的方位奔来。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请你们稍稍留步,等我们一下。我们刚刚朝这里走来的时候,碰上了沈休文先生,他告诉我们你俩中间有一个是带着血肉之躯来到这里的。”等他们跑近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可怜的肢体上,到处是被火焰烧灼出的新伤和旧痕,他们的那种面目全非的惨状,自今还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偶尔地在我睡着或醒着的时候自我意识海洋的深处泛起,令我为之怜悯,为之痛心。
世祖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声,朝他们望了一眼,然后对我说道:“这几个是和你同时代里的人,在如今你们那喧扰繁杂的红尘里,他们所拥有的声誉之巨大,较之刚才的沈约沈休文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说是小巫见大巫都不为过。既然他们已经跑过来了,冒着总是那么密集的火雨,出于礼节,我想你还是稍微停一下吧,看看他们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于是我们停下了,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而他们也以很快的速度跑到了我们跟前。他们一字排开地面对着我,不停地挥舞扭动着肢体躲避着天上纷然而落的火苗。但这种躲避在大多情况下是没有效果的,团团簇簇的火苗仍还不停地打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肩上以及身体的任何部位上。对疼痛的坚忍,使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严重地扭曲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忍耐着火雨的灼伤带给他们的痛苦,尽最大努力地不在我面前发出痛苦的悲鸣。虽然他们已经在很努力地忍受了,但我总还是能够间或地听到从他们的齿缝间,偶尔地钻出一两声细若游丝的呻吟。在他们的脸上,我本应该发现泪水才对,但我知道,在如此漫天而落的火雨的袭扰下,在如此酷热难捱的空气中,所有的泪水在未能流出眼眶的蓄势状态里,就已经被蒸发得所剩无几了,而根本不会在他们已然被烧得乌黑的脸庞上,划出一道道本该有的曲折的泪痕来。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开口对我说:“这位先生,请允许我们陪着您边走边谈吧,沈约先生或许已经对您讲过了,在这里我们无法做哪怕是最短暂的停留,加在我们身上的刑罚不允许我们停止脚下的步子。如若不然,昊天施给我们的这种痛苦就会成倍地增加。”
于是,应他们的要求,我们边走边谈,就像刚刚和沈约先生一样边走边谈。只听那个首先开口说话的鬼魂接着说道:“既然您带着血肉之躯就来到了这里,而且可以从这里毫无阻碍地穿行,不管您出于什么动机,不管这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复杂的原因,我们相信在昊天上帝的跟前,您都无可置疑地是一位幸运的蒙恩者,而凡在昊天上帝那里蒙恩者,莫不具有悲天悯人的救度情怀,因此,你在我们的眼中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奇人,活菩萨,也因此,我们在这松软的沙地上的惨状,和我们的被火烧得模糊不清的面貌,就不该引起您心底的轻蔑之意。从您的衣着来看,您该和我们是同时代里的人吧,和曾经的我们在相同时刻的阳光下,呼吸过相同的空气。您可知道,在我前边走着的这个人,他虽然赤身裸体,浑身都被烧光了毛发,但他在世时的身份却比你料想的要显赫,他就是二三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影视歌三栖巨星张帼荣先生。从您的年龄上来看,你对他的名字您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吧?跟在我后边的这位,他叫潭佰先,但他却是以罗纹为艺名蜚声两岸三地的。他们两位都是杰出的、才华横溢的香港艺人,我相信,他们的歌声和形象至今还活生生地保存在很多世人的记忆里。我则是广西桂林人,我叫白先永,生前曾经写过不少的散文,但和刚刚与您交谈过的沈休文先生的才华相比,我可真是万不及一的。我生在广西桂林,但却成长在蒋公治下的台湾省。和父亲一生的功名成就相比,我感到自己渺小的连个侏儒都不配做。我至今都还在为自己的猥琐卑鄙耿耿于怀,父亲生养了我这样的一个不孝子,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时常地感到这是他一生所有失败当中较为重大的一个。”
听完了他的介绍,我激动的心狂跳不已,假使不担心那纷扬的天火会落到我的身上,我想此刻我早已经扑上前去拥抱他们了,还会和他们紧紧地握手,而且我也相信世祖是会允许我这么做的。这三个人于我而言,无疑都是了不起的前辈,我相信他们的姓名自今在阳间都还是如雷贯耳地响亮着。罗纹和张帼荣两位的歌声不还会经常地回旋在大街小巷和各色车辆的音响中吗?张帼荣所主演的电影《霸王别姬》,至今不都还是我们电影长途上的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吗?他在《倩女幽魂》中对书生宁采臣的塑造和诠释,为他在世人中博得了“哥哥”的美称,每当人们亲切地提起他来的时候,不都还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木讷、痴情、柔弱而又坚强的书生形象吗?白先永先生的文学作品也是如此,不管是他的散文还是,至今也还在各类报刊上时不常地闪耀出或明或暗的光彩来。人们有时似乎已经遗忘了他们,但他们辉煌的艺术成就在时空沉浮中的闪光,又总会提醒我们,在历史长河的星系里,他们曾经放射出了何等璀璨炫丽、令人无法忘怀的花火。于是,我开始说:“你们几位都曾经是我所崇拜的偶像,罗纹和‘哥哥’的歌声陪伴了我的成长,白先生的文章曾经深深地浸润了我,在我上学时候的语文教科书里,就曾学过您的经典之作《游园惊梦》,那真是一篇古今难得的好文章,您把对故国、故园和对往昔的追忆,浓缩在了那段并不算大的篇幅里,钱夫人蓝田玉、窦夫人桂枝香以及郑彦青、蒋碧月等等几个鲜明活泼的人物形象,至今都还深活在我浓重的文学记忆里。那时候的我啊,做梦都想和你们产生一丝联系,以用作向身边的亲朋们炫耀的资本,但那样的梦想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呀。而今,我和你们如此近距离地行走在这暗无天日的惨境里,按说也算是我对往昔之梦的一种迟来的实现吧。但请你们相信,这个以这种方式实现的梦,在我的心中除了产生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欣慰,更多的就只是恻隐,只是怜悯,只是悲痛了,这种悲痛扎根在我心灵的土壤里,扎得是那么的深,以至于这种深扎所产生的负担,又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痛苦,更加加重了那本有的痛感。我深切地感到,这种悲痛感将会长久地驻留在我心中,将迟迟地无法消释。至于你所说的那种发自心底的轻蔑,在我的头脑中是绝然不会有的,请你们只管放心。”
只听白先永回答道:“自从被投没到这暗无天日、到处充斥着酷刑和哭声的地狱里以来,我们从没有想到过居然有一天,还能有幸见到世上的活人,更未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活人打从这里走过,这真是上天给我们的一种恩赐,这种恩赐勾起了我们对往日在世时的诸多美好回忆。我们真诚的希望您身体康强,长命百岁。您也许不知道,在我生命的最后那些年月里,我的精力主要用在了对一些历史问题的研究上,尤其是对近代史和帼共之间恩怨纠葛事件的钻研上。曾经一度,我也和张汉青一样,试图从对明史的研读中找到帼民党政权大陆败亡的原因,但是几经周折,我发现这样做几乎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明朝末年的格局状况和近现代国内国际环境的错综复杂,在本质上是没有对比性可言的。两者唯一相同的地方,是旧有的占有正统地位的派系林立的大政权,受到较边缘化的内部结构单一的凝聚力、战斗力强大的小政权的挑战和冲击。我所构思的父亲白崇喜将军的传记②,就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认知上产生出来的,但愿我亲自执笔的这部以描写父亲为主要内容的传记,能够和我的一样,受到世人的认可和喜爱,成为后人打开近现代的那段重重历史迷雾、找到最终事实真相的一把钥匙,更愿它能和《史记》、《汉书》中的那些经典的传记作品一样,成为传之久远的文史佳作。”
在和白先永先生做了简短的交谈之后,我又分别和罗纹并张帼荣先生谈论了一些与音乐和影视有关的话题,并就一些问题向他们做了虚心的讨教,并且获得了不少的教益。然后,他们就和我告辞,匆匆地离开了世祖和我,重新走回那火雨密集的沙地深处去了。因为他们身负的这种刑罚,不允许他们在这较为凉爽的沙岸地带长久地滞留。在和他们告别的时候,从他们的眼神中,我明显地看出了他们的不忍离去。是啊,如此匆忙地结束了这场难得的相遇,我的心下犹觉不忍,何况是永无出头之日的他们呢?他们一边朝回走,一边三步、五步一回头地向我不断地回望着,终于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为止。
现在,是时候离开此地了,我们已经在此地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我们沿着那浩荡河水的右岸继续朝前走,河水倾泻的轰鸣声也因之愈来愈清晰响亮在耳畔。因为那声音的浑厚无比,以致听起来这声源有时候似近还远,有时候又似远还近。终于,我们走到了整个第七层地狱的紧边缘上,也就来到了这河水和黝黑石岸的终点上。站在悬崖边,眼望着那一河的污水顺着这边缘所形成的断崖奔腾而下,轰响着倾泻到下边的第八层地狱里,这壮观的景象在我的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抬头仰望,空中的那道随着河水的流向或笔直或蜿蜒的厚厚的水蒸气,也在此处的上方变得淡薄、迷离以致消散起来了。此刻,世祖我们若是有话要说相互之间都很难听得到,因为只要话一出口,就立刻会被那奔腾而下的水的轰响吞噬而去,而且吞噬得是那样的霸道,劲厉,毫无商量的余地。因此,为躲避这水声给我们所带来的困扰,我们不得不朝右转,沿着这悬崖的边缘而行,尽量离这恼人的轰响远一些,至少要离开它到不妨碍彼此谈话的距离里,同时,它那倾泻而下的巨大破坏力所蕴含的不可测的危险,也促使着我们想要离它尽量远一些。
这时候,在我们的右侧里,仍然是火雨纷飞、滚烫灼热的足以把人烤焦的沙地,另一侧则是阴冷黑森、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这深渊的下面,就是当时对我来说充满神秘和诡谲气氛的第八层地狱了。我和世祖已经结束了第七层地狱里的所有行程,待会儿就将要下到那黑魆魆的世界里去,至于那下边究竟有着些什么样的刑罚,那些刑罚究竟在惩罚着一些什么样的鬼魂,我没有多想,也暂时不愿去多想,更不敢去多想。至于要从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下到那黑魆魆的深渊里去,我也没有向世祖多问。一路走来所形成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一心地信任他、依靠他、服从他,就没有走不通的路。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只是默默地、驯服地跟随在他的身后,近乎机械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
河水倾泻的轰响在我们身后逐渐地减弱着,我们已经距离那肆虐的河口有上一段距离了。世祖站住了,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吧!”听了他的话,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一怔之余,不由地朝左侧那满是漆黑的悬崖深处望了一眼,顿时被恐惧给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涔涔而下的冷汗增加了我形貌的猥琐和狼狈。我想,这地方既没有可供下行的山坡,也没有绳梯锁链之类可供使用的器具,更不可能有现代化的飞行器以及滑行升降电梯之类的机械,难道我们还能从这地方纵身跳下去不成?我深信,如果真有人胆敢从此处一跃而下,别说是九死一生,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会于顷刻间交代。正当我因世祖的话而心惊不已疑虑重重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张画有红色符咒的黄裱纸,他用沙地上纷然而落的火苗引燃了这道纸符,然后向着那黑魆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抛下。这张不足半尺之长的纸符,悠悠然然地燃烧着,所发出的光亮始终也不见缩小,一副似乎永远也燃烧不尽的样子。我听到世祖的口中轻轻地念出了一些密集的咒语,这些咒语的内容是什么,在表达着一些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肯定会和我能够顺利地下降到第八层地狱有莫大的关系,所以,不管我的心再怎样好奇,此刻的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开口打扰他。我朝下张望着,看着那道神奇的纸符携带着悠然的火苗悠然地向下飘落,世祖口中吐出的咒语犹如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这团越来越向下,因此看起来火光也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它不断地往深处降落着,渐渐地变成了一颗再怎么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的、似有还无的小星星,接着就彻底地消逝在茫无边际的黑暗里了。我想:世祖如此郑重其事地烧符、念咒,空中或者深渊的下方,一定将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即将出现吧。会不会还是那个韩湘子前来帮助我们呢?
还不到抽一根烟的功夫,就听见悬崖之下传来呼呼的破风之声,不一会儿,只见深渊下面那昏暗浓厚的空气中,有一只体型极其庞大的猛禽,鼓动着骇人的双翼升腾上来。它向上飞升的速度是那样之快,它扇动翅膀的破风之声也猎猎作响。在快要接近崖边的时候,突然听到它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那声音之难听可怖,我相信就算是全世界最胆大的人,也会因之失魂丧胆的。
注释
张汉青即是张学梁,汉青是他的表字。西安事变后他一直在帼民政府的严密控制之下,不得自由。帼民党于大陆失败之前迁其于苔湾。在被软禁的漫长生活中无所事事,便用心地研读《明史》。甚至到苔湾后,他还试图从总结明亡的教训中得出帼民党大陆失败的原因来。
②白崇喜是白先永的父亲,更是中国现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曾毕业于保定军校,属于新桂系的核心人物,地位仅次于李综仁,世人将其与李综仁合称“李白”。参加过武昌起义,经历过北伐战争、炕日战争,指挥过很多著名战役,胆识过人,用兵机巧百变,谋略渊深,记忆力惊人,善于捕捉瞬息万变的战场信息,在帼民党高级将领中素有“小诸葛”之称。随帼民党迁台之后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1966年在寓所中离奇死亡,死后身体发绿,口吐白沫,时年7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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