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特码》第三章 邂逅

    正是因为黄局长把颜梅从南山小学调到城关二小，才导致她下岗。她刚进城时，田文香老师气得差点跳楼。因为她写了十年的调动申请，像他妈的树桩似的不挪窝。听说她在新学校下岗就有些幸灾乐祸，在心里说：“你就蹦跶吧，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她奇迹般的涉险过关，又着实感激颜梅。要是颜梅不走，她就玄乎了。
    寒酸窘迫的颜梅和财大气粗的杨山娇在红豆服装专卖店十年邂逅，拉开了她进城的序幕。
    要不是星期六那天送液化气钢瓶的跛腿师傅送气上门，服务到家；要不是颜梅的丈夫毛成俊老师手气特背，一晚上在茶馆输掉一个月工资，输得只剩一条裤衩去开大门；要不是她气堵了心跑到服装街瞎逛，在上百家店里独独瞄准红豆服装专卖店；要不是店里一件做工考究、式样新颖的西服的标价被她看漏了一个零，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她都不会和杨山娇不期而遇。两个亲如姐妹的师范同学好像在相隔了几个世纪之后紧紧拥抱。可正像陈奕迅唱的那首歌：“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十年岁月，这把杀猪刀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打下深深的烙印。杨山娇那时皮肉紧绷绷，矫捷如猿猱。现如今皮肉松垮垮，肥胖似企鹅。颜梅呢，苗条依旧，但艰难困顿明显地写在细密的鱼尾纹里，写在左眼下方一颗绿豆大的泪痣里，写在土得掉渣的衣服里。
    “你看上哪件我按进价给你。质量没得说，国际品牌。你看我这身打扮，特有型吧。你条子比我正，一穿特上镜。小红你进来，让我同学瞧瞧。人靠衣服马靠鞍。我跟你选几套。”
    “谢谢！谢谢！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红豆广告。我下次来把女儿带来，跟她买一套。不要太贵的。”
    杨山娇笑盈盈地打量同学，有难以掩饰的鄙夷，有难以察觉的冷漠，虽然她极力表现出满腔的热情。她不想让同学太窘迫，就赶忙转移了话题：“小红，你还是到门口去迎客——你教哪门课？你读书的时候喜欢写，是不是教语文？”
    “教两个班的数学，四个晚自习，又是班主任。一个周只有三节空堂。你呢？”
    “你真是万金油啊！我只教三年级一个班的数学。可我班有六十几人呢，相当于你半个学校。不看在补课费的份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头真让我发疯。”
    “你还敢补课？”
    “不补课谁还教书？不补课还有人干？我一个暑假补二十天，这个数。”她把胳膊肘搁在桌面上，两个食指十字交叉。
    “多少？一千？……一万？……十万！”颜梅像被电击了一下，手一哆嗦，把茶杯弄倒了。茶水浸湿了《知音》封面女郎，有一片茶叶巴在红唇上，显得既滑稽又俏皮。她的脸红了，扶起杯子，赶忙站起来，掩饰着说：“我还有事，我走了。”杨山娇也站起来，一边喊人进来收拾办公室，一边挽留。但她摆摆手，脚不点地地往外走。
    颜梅跨出了店门，有些如释重负。杨山娇又跑出来喊住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差点忘了有个人可以把你调进城，你信不信？”颜梅的两眼放电：“真的？有这样的美事？你开什么玩笑？”她眼中的烈焰瞬间熄灭。想起为调动差点发疯的田文香，就像皮球泄了气。杨山娇笑了：“你可以找黄校长啊。他只要碰到我，就问你的情况。还向我打听你的电话号码，可惜我没有。”她在心里说：“前几年晓得你买了手机没有？”颜梅摆摆手：“我不去求他，我认命。”杨山娇碰了一鼻子灰，她把苹果手机放进坤包里说：“好，算我没说。我还准备把他的号码发给你。调动也不是简单事。人不求人一般大，是吧。我就羡慕你，还是那么苗条。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好，钱多钱少无所谓。我送你，当一回护花使者。”她向停在对面的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轿车走去。对面店铺关门，卷闸门上写着“门面到期，跳楼大甩卖”。
    颜梅人在车上，黄局长的身影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了，越是不想他，越是要想，烙得心疼也要想。头脑里交织着各种各样的情形。一会儿他的手像摇蒲扇似的说：“你找我没用。真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一会儿又跪下来磕头求饶，说是看在他妻儿老小的份上，饶了他吧，眼角挤出浑浊的老泪。想到这里咧嘴苦笑起来。不是杨山娇摸了摸她的大腿，她还会继续做白日梦。醒悟后觉得荒唐可笑。荒唐的岁月孕育了可笑的人生。
    车停在巷口了。颜梅就住在镇上老街的廉租房里。杨山娇不想往里面开。她担心不好掉头，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到同学家里去。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晚上约好打牌只有撒谎不去了。”她欠起身子看古老的街巷，眼睛瞪得溜圆：“我的妈，你就住这儿？”
    颜梅一声不吭地开门，下车。等到后面的车开走，一下子哭得伤心欲绝，就是咬破嘴唇，也止不住。她的碎步踩着千年的古道，发出痛彻心扉的轰鸣。石板街面大坑小洼。有一个大坑蓄满了水，不时冒着水泡。有几个孩子以为这是养鱼池，买了几条金鱼放进去，结果被猫泅水去吃掉了。在一扇象征明清建筑的木板房的大门上，一扇门写着“危房禁入内”，另一扇门写着“金银首饰”。随处可见残垣断壁，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在风中摇摇欲坠。有些老宅堆放的垃圾超过了窗台，有的老宅用来存放黑漆漆的棺木。越往里走越阴森恐怖，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古墓里。
    就在这时，颜梅的手机发出“滴滴”的声音，像千斤重锤敲击着她的心扉，直到把她的心碎成粉末。她知道是杨山娇发来的那个男人的电话号码。她紧咬出血的嘴唇，茫然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