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浮尘》五 婚后

    两个月后的一天午后,小秋抱着威儿在家门口玩,斜对门那家的媳妇的婆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聊起威儿的嘴时就说:“你还得给他继续治啊,不治怎么行,孩子这么小,将来他长大了会恨你的。”那语气,竟像小秋有钱不出有力不使有门路不走,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嘴巴歪着而不治,可她哪里知道小秋所作过的努力,哪里了解小秋心里的痛苦和无助?也许这妇女的这番话没什么恶意,人家也只不过提醒你在给威儿治面瘫上不可懈怠,但小秋听在耳里,却觉得那样的话刺耳剜心,于是小秋索性不出家门,终日闷在屋里或自家院子里,她受不了别人在这件事儿上抱怨埋怨自己。
    自己去广东打工不到半年,华威就得面瘫,把嘴歪掉了,她哪敢再把威儿丢在家里而出去打工啊,她该怎么办?她只好在家里带着威儿,看着威儿成长。至于生计,她也只能学着别人操弄六生名下的那二亩地。
    这二亩地是结婚后公婆分给他们的,说是整二亩地,地北头还比别人家凹进去一截,因为有一个几丈深的大蓄水池,但小秋父亲路过地头时看了说,最多只有一亩八。小秋相信父亲的话,因为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了,识得出地的多少。也许是公婆谎报了,也许是被邻边的人家侵占去了。后来,村边那块路边的长条形地也分了一分半给六生。二嫂先在北头截了一块,已种了多年,后来老大家在南头截走了五分地盖上两间屋并种上菜,剩下的还有三分地,六生和老三才又各分了一分半,因老三不在家,就和六生的那一分半合在一起让六生和小秋代种了。
    在老家的集镇上做生意,小秋不是不会,而是以现在的生活状况,小秋无颜见人,小秋见到娘家们见到老同学老熟人都感到丢人,所以,小秋也不在老家做生意。在小秋的内心深处,是想去大城市谋生的,哪怕是给人家打工,她只想跳出目前这个让自己抬不起头来的环境,她想去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谋生,但目前,明显不是时候,华威太小,且又得了面瘫,只好先守着那二亩地耗日子了。
    就在小秋结束了带威儿去项城王明口的治疗后,六生也从广东回家来了,带回了一千八百块钱。原本做杂工的他,在二妹夫的帮助下,已在学蒙鞋,这本来是个技术活儿,要是学会了,月工资可拿到两千以上,可他却执意从南方跑回来了,如果说是因为担心威儿的面瘫,可他回来后既没有询问得病和治疗的经过,也没有为儿子想再治疗的办法,而是若无其事地照样去和村里的闲人鬼混,吃过早饭离家,午时方回,吃过午饭,饭碗一丢,不刷不洗,又溜得不见人影。六生刚回家那几天,在婆婆处曾说,南方每天都是吃米饭,他咽不下,打死也不再去南方!小秋心说: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你不习惯吃大米饭,那别人怎么就习惯了?就是不习惯,为了挣钱养家也得改变习惯啊!再说,又不是让你光吃干米饭,还配有炒好的菜呢。老太太听了,却不说激励儿子的话,却只说怜惜心疼儿子的话:“光吃米饭?那怎么受得了!不去就不去吧。”这老太太,真心疼儿子吗?当初可是要把他给活埋了哩!现在这人人都看不上眼的小儿子老婆孩子都有了,老太太也知道会说疼儿子的话了,但说这疼儿子的话怕是为了拉拢儿子对付媳妇吧?对于年事已高的老太太,小秋只采取装傻充楞的态度,既不去亲近她,也不和她吵嘴生气。
    六生在四月份也曾和村里的几个人又去了趟石家庄,说是在建筑工地上给人家干活。三个月后回来时,只带回家五百块钱,小秋背后询问和他一起出去又一块回来的人,人家却带回来三千,小秋只能在心里长长地叹息:嫁人如此,夫复何言!后来又曾跟着他大哥还有村里的两个人,随别村的人去北京谋生,结果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只带回了一千五百元钱,而说起和他大哥在北京的效野用工地上的废铁桶煮人家跑丢的鸡,却说得眉飞色舞。后来也曾又跟村里的人出去过几次,也大都是挣个路费钱。
    不出去挣钱在家闲着时,既不知操心稼穑,也不知收拾家务,只知吃完就走,只知痴心揣摩扑克和麻将,妄想着从牌桌上捞俩个零花钱。
    村边的那三分地小秋想种上黄豆,于是小秋让威儿在田边玩,自个用抓钩用铁锨把地翻了一遍、平整了一遍,当那天小秋在忙着往地里播豆时,天上却下起了濛濛的雨,清时雨多。小秋只好冒着雨赶紧干,活都快干完了时,六生也从村里过来了,一到了田边,竟说:“这下着雨的天,你干它干嘛,等好天时再干嘛。”小秋气闷,也懒得和他理论,就说你不愿干你就滚!六生这才勉强到地里用脚封已撒过的豆。
    公婆所给的那块大块地,地南头是公公种下的三棵杨树,已有碗口粗细,但却遮得两三丈内的庄稼长不好,但公婆说这树长在你家地头就算你家的,也算给了小秋一点安慰。北头是一口大蓄水池,但池边临近田地交界处又有邻家的一棵大杨树,那树有合围之粗,也遮去地北边一部分庄稼的阳光。
    小秋也曾在地北头的池坡上种过几棵杨树苗,却都被村里来池边放羊的人给折断了,有一棵都长了快两年,都有脚脖子粗了,也未能逃过被折断的命运。
    小秋看着断树非常气恼,依往常的规矩,谁家地头的河坡谁家就有权力种上树,别人家河坡上的树不都长得好好的?小秋气得真想骂人。回家去和六生一说,六生不但不为这事想办法,却还埋怨小秋说,当初咱大咱娘一直都没种,你种它干嘛?你种在池坡上,人家能不给你折断吗?小秋只给气得无语!
    因为树被折断的事,小秋还动手打过一个女孩,得罪了一户邻居。
    小秋知道种在池坡上很可能会遭人毁坏,所以小秋就一下种了六棵,她想,就是被毁掉五棵,还能剩下一棵,这剩下的一棵能长大成材也好。当小秋发现这五棵中已折断了两棵后,就开始留意起来,三天两头往蓄水池那儿跑。一天午后,小秋收拾好家务就又去了那里,结果到那儿一看,但见有六七个村里的少年在那蓄水池里放羊,而自己手栽的树又断了两棵,而且是新折断的,有一截被折下来的带着新鲜树叶的树梢还在一只羊的嘴里噙着。小秋大怒,一边骂折树的人,一边去夺羊嘴里的树梢,并顺手抽了那只羊一树枝。而那只羊的小主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却不愿意了,冲小秋嚷,说为什么打她家的羊?小秋正在盛怒之中,就说:“你为什么折断我种的树?树梢还在你家羊嘴里呢!”那小女孩竟对小秋不依不挠,嘴里还不干不净,小秋于是就扇了那女孩子一巴掌。然后自是那女孩子哭哭啼啼跑回家去向大人告状,再接着是大人站出来和小秋争吵。至于和人吵架,只要自己占得住理,小秋是不怕的,但不妙的是那女孩的母亲偏偏又是平常和小秋交往最多交情最好的。
    这女孩家就在小秋家的南偏东一点,南北数相隔了两家,这女孩的母亲是一个很体面很会说话的人,人长得端正漂亮,说话也爽朗得体,小秋和她还是颇为投缘的,平时见了面都会聊上一会,还曾去她家串过几次门,她丈夫长期在石家庄做卖菜生意,不在家,串门倒很方便。她家也是小秋平时没事时乐意去串门的唯一一家,如今竟因一棵小树而打了人家女儿一巴掌,小秋面对那女孩的母亲,还真的竟有理也说不出口了。碍于平时的情面,小秋不好和人家较真,只得说是因气急而误打了她女儿。
    那个女人也是个识进退的人,就没有和小秋大声嚷嚷,而是拉家常聊天一样把小秋数说了一顿,说听她女儿说是那棵树不是她女儿折断的,只不过她恰巧拿来折断的树梢来喂了羊而已,就真是她家女儿折断的,也该先来找她,由她教训女儿或赔树钱给小秋,而小秋是不该去动手打一个孩子的。末了又说,那池坡上本就不该种树,因为那池坡本是无主的。小秋为了不和她弄僵关系,嘴里只好唯唯称是,心里却是不服的:自家的地和池边是毗连的,没有分界,而且蓄水池又在自家地的正北头,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在毗连自家地头的池边种上两棵树呢?东边的那两家不就种了么?而且人家种的树都比碗口还粗了呢。自己种树并不妨碍别人来放羊,只要羊不跑到田里糟踏庄稼就行,有的人为什么就非要把种下的树给折断不可呢?这树又没栽在你家田里,也没种在你家地边,就是我小秋在池边种树不合适,也该由村里的干部来阻止,并不是谁都可以在这件事上出头的,这他妈的就纯粹是欺负人的一种行为!六生好欺,但我小秋可不是好欺的!这地将来是要传给儿子的,为了儿子,我小秋也不得不尽心尽力来维护好这块地。这件事后,小秋和那个女孩的母亲见了面还是像平常一样打招呼聊天,但那个小女孩的眼神可就带着仇恨了,小秋才懒得搭理她一个孩子,只当看不见。
    到了初冬,蓄水池坡上的草枯了,池里的水也干涸见底了,小秋就从家带来一把铁锹,从池底一锹锹地把泥土端上来,糊贴在靠近自家地头的池边和和坡上,小秋这样做是为了护住池边和池坡,不让其因长期水流和池水涨漫的侵蚀而向自家田地里扩张,还专挖那种长着杂草的泥土,这种土培在池边和池坡上,来年春到,长出繁杂的草来,可以很好地护住池坡,保护池边和池坡的水土流失。
    就在小秋正在池里忙活时,却听见威儿“妈妈!妈妈!”的哭喊声,急爬上池边一看,却见威儿一个人惶惶地边哭喊边沿着那条通向蓄水池的田间小道走来,原来是威儿在奶奶那儿想妈妈了,就一个人凭着记忆哭着找来了。小秋连忙心疼地迎上去,擦去儿子小脸上的泪水,搂在怀里抚慰一会儿,然后就让儿子在池边玩,自己继续从池底一锹锹地给自家田头的池坡培土。威儿也从池边爬到池坡的枯草里逮蛐蛐儿玩。初冬的上午,暖暖的太阳,微冷的风,寂静的田野,安静的蓄水池,培土的农妇,捉蛐蛐的孩子,这一个场景不知为什么却铭刻在了小秋的脑子里,永生再难忘怀。
    院西北角上的茅坑满了,六生不知道去掏;院东南角的粪池满了,六生不知道去挖。都是小秋催着他,他还一直往后拖延,没办法,小秋只好自己干:借婆婆的架子车从田里拉回土,掺和到粪池里,把水掺和得成稀泥块时再用粪叉挖出来,然后拉到田间地头;茅坑里的屎尿也同样手法处理,先用拉回的田间土掺和,然后再拉去田里。
    院门口连间过道房也没有,只有一个齐腰高的木栅栏,绑在院墙边的一根木桩上,在露天里充当着院门的功能。它不能挡风,它不能防盗,它不能遮住路上行人投往院内的视线,它也挡不住邻家的鸡、村外的狗,鸡稍一振翅就能跳过,狗稍一侧身就能钻入,它只能挡住那些不来之人,它不能给小秋以半点安全感,只是以门的名义伫立在那儿,标示着那是院子的出入口。就是这样的一个木栅栏式的门,因为长期在露天里经受风吹日晒雨淋,加上出入时的提动和摇摆,其中有些木板上的钉子已经脱落,有根木板已经朽断,小秋看在眼里,就让六生找时间把那个栅栏门好好修理修理,但六生就是找来几根钉子,把脱钉的地儿重新钉上钉子而已,并没有重新设计门的样式,对那个栅栏门没进行丝毫的改良。小秋看在眼里,也只有叹气。
    靠着这个栅栏门的,是一截和前边邻居搭界的矮墙,在夏天的一场大雨中倒掉了,小秋知道在干活上六生是指望不上的,只好在雨停后自己和泥,又找来那几块公婆老屋上拆来的大青砖作基,自个把那一小截墙给垒起来了,下面还留了个院内往外泄水的排水口。有村中人路过看到,就说这活儿怎么不让六生干呢?你一个女人家你垒得好吗?小秋只好在脸上挤出微笑,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试试看吧。
    到了秋后,看着那一大堆的玉米桔杆,小秋就想垒个做饭的灶台,这样的话就可以拿玉米桔杆当作饭的燃料,岂不是可以节省下买煤块的钱?在农村,随处划拉一下,都有可当燃料用的东西,比如庄稼标杆,枯树枝,枯树叶,等等.于是小秋把院子墙角原来堆着的旧砖残砖都找出来,自个和泥,自个砌,在房子外东墙边那一小块空地上垒了个灶台,这个灶台肚膛很大,下面也留有泄灰和通风的通道。又去集上买了一口大铁锅,三块石棉。回来后把大铁锅放在灶上,点火一试,嘿,火苗哄哄地窜,还很好用!然后把石棉瓦搭在院墙和房子的东墙上,组成一个三面有围墙的灶房,这样就可以用农作物标杆和枯树枝来作饭,而节省了买煤块的钱。从那时,儿子威儿每在外面见到了枯树枝都要用小手捡回家去,威儿虽小,却已经知道关心家事,这点比他老子要强。
    八十年代电灯照明已经普及,可小秋公婆竟还一直用煤油灯,虽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重孙子都已有了三个,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去给两个老人扯上电线,安上电灯泡!其实,隔墙邻居就是大儿子的家,大儿子的前边就是二儿子的家,无论从谁家扯来电线安个灯泡,也都用不了多少钱。六生和小秋住得远,好歹还好推脱,且他们自家也没有用电。
    但年轻人过日子不能学年过古稀的老人啊,不能老跟他们学着一直点煤油灯照明啊,于是小秋就考虑接电的事。其实院外墙边就有电线杆,拉电过来倒也便宜,只是得请村里电工帮忙.小秋先去镇上买来了电表、电线、灯泡、匣刀,然后就去请村里的电工来给安上电表和匣刀.这位电工也是个歪嘴,他是少年时得的,也一直没治好.往电工家跑了两趟,终于请来了电工.电工就把电表挂在电线杆顶上―――小秋看别人家的电表都是安在各家的山墙上,自家的电表却孤零零地高悬在电线杆顶,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这每月的用电量可怎么看?但请人家来不容易,也只得罢了,然后又把电表接上电源,又接上自买的电线扯到院里,连上匣刀,余下的活儿就是小秋自个干的了.
    先拉下匣,把买来电线上的零线和火线用螺丝各固定在匣刀正负电源上,然后又把电线拉到屋内并用钉子固定在墙上,安上开关,再从开关上接线,并把此线悬挂在屋子正中的顶上,然后再接上灯泡,拉开开关,完成了这些,就算是大功告成,就差推上匣刀试验了.但晓线以前从来没有玩过电,心里未免忐忑,担心万一有哪儿接不好会触了电起了火,于是找来个干木棍,躇踌再三,终于咋着胆子用木棍推上了匣刀.嘿,屋子里的灯亮了!再仔细检查下电线,没见到冒火星的地儿;用鼻子闻闻,也没闻到有电线烧焦的糊味,啊,这电线是接对了!小秋心里不禁一阵兴奋.虽然早在初中时代就在物理课上学到了电的相关知识,但那毕竟都是纸上谈兵,没经过一次实战操作,农村中学没有实验室,实验课上也都是老师在上面演示,而学生只是坐在下面看和听.把电线正确接入匣刀、接入开关、接上灯泡,最后竟把灯搞亮了!这在小秋看来,是一个不小的成功,日后再不用在这方面央请别人了.
    小秋日益明白,如果和六生过下去的话,自己就会比寡妇还惨:寡妇的日子虽也艰难,但还有大家的理解和同情,而且寡妇也不用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经常在夜里向自己求欢而心烦,寡妇的苦和难可以向人哭诉,寡妇的苦和难大家看得见想得到.而她小秋如和六生长久过下去,不但生活如寡妇一样地无助,而且以后日子过不好的话,人家还会笑话你,人家只会笑话你“俩个蠢人一对笨蛋”,还有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苦无处可诉,难无人可说,说与人,人家也不会理解.如不和六生过,那和谁过去?天下男人很多,好男人也很多,但自个凭空到哪找去?再者好男人哪个无妻?真离了六生这个简陋的家,天下虽大,自己却去何处容身?一纸结婚证书,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天经地义心安理得的安身处所,虽不是华屋丽室,但毕竟不会露宿街头,自己当初,不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和六生结婚的么?还有最令人头疼的一件事:和六生离了婚,威儿咋办?伤害威儿,这是小秋绝不能做的!小秋虽不甘心,但却苦无良策,只好先闷头不响地耗着日子,陪着威儿一天天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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