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浮尘》五 婚后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终于又是各厂开始开工的日子了,打工者又陆陆续续地来到这南方工业小镇,各工厂也都在厂门口和各交通要道的路口张贴招工启事,并在厂门口放鞭炮拉横幅,一为向社会展示厂又开工了,二为表示对返厂员工的欢迎,有些厂,老板还对在元宵节之前返厂的员工发红包以示庆祝和鼓励.这些天镇上的工业区倒也热闹,开工的鞭炮声从初五能响到十五,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喧哗.
    大妹在正月初十就从老家返回了这工业小镇,小秋去见她,自免不了聊聊家中过年的情况.大妹正月初五就和她老公从她四川的婆家去了河南的娘家,在娘家住了两天才起身来广东的.在和大姐的聊天中,大妹曾有过犹豫的神情,几次都欲言又止,小秋看在眼里,就询问她有什么事想说?大妹却又支吾其词,只劝姐姐遇事要想得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又说家中什么事都没有,让大姐不必胡思乱想牵挂家里.小秋虽知大妹有事在瞒着自己,但大妹不说小秋也就不再追问了.那时的通讯工具就是公用电话和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打公用电话要到商业区,而大哥大那时是老板级人物才配有的装备,一部要万把块钱,小秋自是没有大哥大,也懒得跑那么远去商业区打公用电话,于是大妹到底是为了家里的什么事而支吾其词,小秋也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元宵节那天的晚上,小秋厂里的主管人员让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厂门口的大街上看放烟花和闹龙灯舞狮子,时间是十五分钟.
    于是大家都兴奋地从车间里跑到厂门口,看四周腾空的烟花,和经过厂门口的舞龙舞狮的队伍.小秋到厂门口的大街上一看,但见各个厂门口都站满了该厂的员工,原来此时大多数厂的老板都让员工停下了手里的活,去街上看热闹来了,以示元宵节的喜庆.
    每到正月十五,本地的居民就组织好舞龙舞狮的队伍,晚上就到工业区,沿工业区的主要大道巡舞,当地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跟在队伍后面助威,有敲锣的,有打鼓的,也有空着两手但身披红花跟在队伍后面游走的.此时,绚烂的烟花,清脆的爆竹,咣咣的锣,咚咚的鼓,扭曲盘旋的龙,张牙舞爪的狮,笑语喧哗水泄不通的观众,周围高耸的厂房,构成了一幅当时南方工业小镇元宵欢庆图.小秋也不禁受了这节日气氛的感染,仰头看看烟花,低头看看龙狮,终于也露出了笑颜.
    十五分钟后,小秋随着本厂员工们不得不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悻悻地走回车间,坐下十来分钟,那受节日气氛感染的激动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也有几个大胆顽皮的员工竟半小时后才回来,主管们也没有说他们什么,只要他们不耽搁了手中的活计就行.
    元宵过完了二妹还没来,正月过完了,二妹还是没来,只到过完二月二,龙已抬起他那峥嵘的头角,要在人间行云布雨,二妹才姗姗来迟.
    二妹返回后,自也免不了和大姐拉一拉家常,但在聊天过程中也是像大妹那样时不时觑觑大姐的脸色,欲言又止.小秋觉得很诧异,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两个妹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在小秋的再三追问下,二妹这才看着小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姐呀,我把这事告诉你,但是你千万可别着急上火啊!”原来妹妹们是在顾忌小秋曾患过轻微颠痫病,而不敢向她说,怕她经不住刺激而引发了颠痫.小秋就摆出一副内心很强大,什么事都看得开的神情对妹妹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能挺得住.真要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早晚不也得知道嘛!你早说了我还能早安心.”于是二妹就吞吞吐吐地说华威害了一场病,但又赶紧安慰大姐说病已好了,不用太担心,但最后抬头看看大姐的脸色,又说就是嘴有点歪了,爸妈正在县医院里给他治.
    当小秋听到最后那句“不过就是嘴有点歪了”时,犹如耳边响了一个炸雷,又犹如当头挨了重重一闷棍,立时就懵了呆了,几分钟后,小秋强自镇定了一下自已的情绪,抖着声音问是不是华威的嘴歪了?二妹点了点头.小秋确认了事实后,情绪就不受控制地爆发起来,厉声责问妹妹们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向自己早说?家中人为什么不及时把这种事通知自己?隐瞒自己又有什么用?自己早知道可以早一天回家去给孩子诊治,错过了治疗良机怎么办?孩子嘴歪,这对孩子来说可是种伴随一生的灾难!五官破了相,会严重打击孩子的自尊,并会严重影响孩子的生活,日后孩子的就业和找对象都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小秋娘家那个村不就有个大小秋两岁的歪嘴男孩吗,小时候整天被村里的孩子骂什么“歪嘴骡子卖不了个驴价钱”。搞不好很有可能一辈子打光棍!自己虽然不爱他的父亲,但对孩子本人是爱到骨头里去的呀!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孩子是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孩子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孩子身上有自己的基因,孩子受到什么伤害比自己受伤害还让人痛苦!
    二妹看着大姐发脾气,也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等那阵儿骤风暴雨过去后,才怯怯地劝大姐不要着急,反正事儿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用,别把自己又急坏了。虽然小秋明知道父母和大妹是怕急坏了自己才不告诉自己的,但心里就是不由自主恨起了大妹和父母:这种事儿怎能隐瞒,耽误了给孩子治疗可是大事!一件伤心事连着一件伤心事,心已伤透,这次听到孩子嘴歪,小秋完全不像大妹和二妹所预料的那样会急得大哭,小秋只是觉得心里像被砖头和稻草塞实了似的,闷得发慌,喘不过气来,却不想哭,也没有泪,小秋隐隐预感到别人有意或无意地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布置下了一只恶兽,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掉自己对未来所有的希望和憧憬。
    小秋对二妹发过脾气后立即就赶到厂里辞工回家,要求厂方给自己结工资。但厂里规定辞职要提前一个月,本月工资要等到下个月底才能发,而且如果在厂方没批准辞职的情况下就离了厂,则工资一分没有。
    那时的南方工业小镇的老板或者说是厂里的管理人员,就是如此的蛮横霸道,那时打工的年轻人也没有法律维权的意识,就是有那意识也找不着维权机构,太多的年轻人在厂里干了十天半月甚至干到两三个月的,因等不及厂方的批复,就丢下工资走了,或三百或五百,甚至上千元,这种情况在在当时的打工者身上很常见。
    小秋也自是等不了厂方的批复,也只是向厂方要求了一下,见不答应,就马上收拾东西离厂了,当时小秋干的折面活儿,折合工钱应是一千三百元左右,因厂方没熟人也没老乡,没有人替小秋帮忙说话,这一千三百元的血汗工资自是归了老板或者是善于作弊的财务人员了。
    小秋离厂后又找到六生,告知了儿子得病的事儿。六生听后也吃了一吓,但他的那种惊比起小秋来自是差得太多,就像是听到邻居出了什么大事儿,虽然也吃惊,却不是那种伤心伤肺的惊和痛。因回家给儿子看病和以后过日子都离不了钱,小秋就让六生继续呆在厂里上班挣钱,自个回家给儿子治病,六生也答应了。
    小秋带着自己的行囊,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小秋终于到家了。小秋一到家,把行囊往后院的屋子里一扔,就赶紧到前院的婆婆处去找儿子。
    此时正是农村做午饭的时候,婆婆正在忙着和面做饭,小秋进屋和婆婆打招呼。婆婆一见是小秋回来了,就赶紧停下来招呼小秋坐下歇着,然后又装作很痛心的样子说华威的嘴歪了,说那时华威先是腮边起了一个大恶疮,然后就又是打针又是贴膏药给他消下去了,但接着华威的嘴就甭了。婆婆说那是瘟疫,问过别人的,别人也说那是瘟疫。
    小秋心里明白,那只不过是腮腺炎,是由发高烧引起的,腮腺炎又引起那一侧的面神经瘫痪,于是孩子的嘴就歪了。自是公婆没照顾好孩子,让孩子长期感冒发高烧造成的。婆婆那样说,一是出于她的愚昧,二是她想把责任推给可怕的瘟疫---既然得的是瘟疫,没要孩子的命已是万幸了!
    那时公婆已是七十多岁的年纪,孙子外孙一大群,单是重孙子就有了两个,重孙女就有了三个,对华威这个最小的孙子根本就不怎么看重,更何况当年,华威的爹都曾差点被他们给活埋了呢!这个孙子将来的前途命运他们看不到,也不关心,他们只是担心该怎样向小秋交待,六生那边是不怕的,因为六生是个没主见的蠢货,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了,他们怕的是小秋回家来向他们发脾气闹事。
    但小秋没哭也没闹,因为她知道,自己嫁了个无能的蠢人,自己在婆家是极其孤单的,没有人会站出来帮自己说句公道话,哭和闹都是无事无补的白费力气。而且,公婆的高龄,就是公婆最有力的武器,和一对年过七十的穷老人争吵,是争吵不出什么来的,别人会说:“既然嫌公婆不用心带孩子,你们干嘛不自己带呀!你们怎么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但外人怎么会了解小秋心里的苦闷?怎么会了解婚姻带给小秋的痛苦?怎么会了解小秋有多么不愿意和六生长相厮守?鉴于这种孤单的困局,小秋只好被别人打掉牙齿和血吞,只能勉强地用温言好语劝慰老人几句,但在小秋的心里,却恨老人恨得要死,在心里连骂她是“老巫婆!”正在小秋和婆婆互相敷衍时,却有个小孩儿从外面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
    小秋一看,哦,我的天呀,这还是我的宝贝威儿吗?但见他光着小脑袋,上身穿着一件明显嫌小的红色印花破棉袄,袄前扣子缺两个,却用针缝上的红绳子代替;下身穿个破旧的开裆薄棉裤,那衩子都快开到膝盖处,露着大半个大腿,那两个圆屁股都整个露在外面;脖子里黑黝黝的,那是几个月没洗的老灰;鼻孔下是两道鼻涕印,只有那脸颊上却是红的,却是刚刚跑路累出的潮红。看见屋子里新来了人,就在屋门口急刹住了脚,歪着小脑袋往里看,时尔一笑,就见一边的嘴角高高翘起,眼睛细眯,而另一边的嘴角不动,眼皮也不动,这种形象好难看!这整个形象就像是个极其破落贫穷家庭出来的傻孩子,又像是个捡破烂的小乞丐,哪还有当初小秋在家时那种干干净净白白胖胖体体面面的小少爷样儿?
    小秋看着心酸,心疼,又心里气愤:当初娘家送来的衣服从婴儿一直到十岁的棉衣都有,为什么不拿来给孩子穿上呢?后院屋门的钥匙老人手里也有一枚!为什么非要孩子穿老三家孩子穿过的又破又不合身的衣服呢?刚是二月边的天,天气还很冷,孩子的整个屁股和大腿都露着,能会不冷不感冒吗?明明有条件可以把孩子打扮成王子,却偏偏要把孩子打扮成乞丐,这安的是什么心哪?!也难怪小秋和六生刚出外打工不到半年,孩子在家就把嘴歪掉了!
    小秋强忍住上涌的热泪,强装出笑脸向孩子打招呼:“威蛋,妈妈回来了!”他的巫婆奶奶也向他说:“快进来吧,你妈回来了。”于是那小孩儿兴奋地喊了一声妈,就一跳进入屋中来,竟然一头就钻进了小秋怀里,亲昵地把小脸儿贴在小秋胸前,竟没有和妈妈有半点的认生,这让小秋心里很欣慰。
    小秋紧紧把儿子搂在怀里,亲亲脸蛋儿,又摸摸他那冻得冰凉的小屁股,然后就笑着问儿子:“你还记得妈妈吗?还认得出妈妈?”威儿就指了指小秋右眼皮下鼻梁一侧的那块灰色痣,说:“你长哩有这个,就是我妈妈!”原来小秋的一张照片拿来婆婆屋里了,平时婆婆或别人就爱指着照片上的小秋说这是你妈,孩子仔细看了照片后,就用心记下了妈妈脸上的标志。孩子天真稚气的言语让小秋心暖也心疼.
    仔细观看孩子的脸上,发现鼻梁一侧、脖子前边还有道浅浅的疤,细问孩子,原来是有时去姥姥家时那个抱养的海蛟给他抓的,“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才几个月没在孩子身边呀,就把孩子整成这德性了!
    小秋又和婆婆聊了两句,就赶紧抱着儿子去了后院,拉开柜门,找出合身的新棉衣给儿子穿,又烧了热水给儿子洗脸洗脖子,然后又当即带着儿子去集上给孩子买了一双新棉鞋,经过小秋一番收拾,同样的一个孩子,却立马有了不同的气象,现在看起来又是个干净整洁体面的小少爷了,唯一让人遗憾透顶的就是小嘴儿笑起来再不美观了。
    小秋打算在家里休息一下午,明天就去娘家打听华威嘴歪和治疗的详细情况,因为公婆一见华威嘴歪了,就赶紧通知了他姥爷和姥姥,小秋父母也曾带着华威去县里找一个据说是专治嘴歪的大夫看过。
    当天夜里,小秋就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小秋和儿时的好友巧巧似是走在陈庄通往外婆家的那条道上,此时却已天黑,快走到那座老桥上时,巧巧提醒小秋说后面有妖怪来了,然后巧巧就消失在路边的葡萄藤后边,小秋还没来得及躲藏,已有一个全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黑纱的女人从小秋身边走了过去,就在这个女人刚走过身边不远,小秋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有点为了逞能,竟亮起嗓门唱起来。那个已走过去的全身黑衣的女人此时猛然转过身来,伸出鹰爪也似的手向小秋迎面扑来,小秋一看,竟是一个面目阴森神色诡异的巫婆似的一个老女鬼!小秋躲无可躲,那黑衣老女鬼的双手已扼住了小秋的脖子,到此绝境,小秋就不甘心地使劲儿喊,岂图用自己的大嗓门吓退女鬼,也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招来别人帮忙,但结果却是从梦里喊出了声,把自己给喊醒了。
    梦醒后,小秋知道,华威的嘴歪一定和他奶奶脱不了干系,梦中的黑衣老女鬼就是他奶奶的化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