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花开》第九章 骤起的红云

    大概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学校通知放暑假了,大部分孩子都激动的欢呼雀跃,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那种已达极致的兴奋至今我无法找到确切的词来形容。大壮、二狗他们这天叠了半书包摔炮,约好放假以后来个大决战,还有几个邻村的女孩子兴致勃勃的约我去采花,但由于我和她们不是很熟,另说我并不喜欢放假之后那种烦闷的生活,所以心情很是颓丧,便撒谎说爹让我回家有事儿,拒绝了她们的邀请。
    回到家已近晌午了,四婶在呢,她让爹帮忙去村后挑几担水,我看到她的神情特别的沮丧,整个人也失去了从前的活力。我喊了一声‘婶儿’,她也倒很和善,看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问了一些学校念书的事便打算要回家去。她和爹是一道出的门,爹挑着扁担,四婶在爹后脚跟着。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一事儿得问问四婶,但我一时着急没想起来,这便不了了之了。
    爹回来了,我还是感觉心里有一事,但任我左思右想却始终记不起来,便一人悻悻的进了灶屋。
    “你婶子家的花开了不少,我寻思给你挪几棵哩。”爹在院里大声对我说道。
    听了爹的话,我霎时便来了兴致,但出去后不免又有些失望,便带着一股埋怨的口气反问了一句:“那你怎么不挪几棵?”
    爹瞪了我一眼,斥道:“还分大小么,跟大人犟嘴。”他说完便一屁股蹲在了磨盘上。
    我没有继续埋怨爹,便一个人站在门口低着头噘着嘴生起了闷气。爹开始没有理会我,但不一会他又说话了。
    “我给你婶子说你喜欢她家的花,你婶子说喜欢就挪几棵,这点事儿还用我给你操心。”爹的口气很不以为然。
    “那我吃了饭就去。”我斩钉截铁的说。
    “过晌儿不上学了?”爹问道。
    “恩,老师说放假了。”我回答。
    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吸了口烟,缓缓说道:“放假没事去你婶子家替着干点活,你叔走的早,两个孩子也早早的死了,家里也没个照应,让谁谁不过的没心意头?”
    其实我还挺喜欢四婶的,但仔细想来,我发现这并不是喜欢而是同情,每当我到她家,总是能清晰的想起那天春丽去世前她的哀嚎与无助,所以之后的日子除了吃饭便大部分都留在她家,爹也经常帮着四婶担水,替她家的自留地除除草什么的。
    经过了一月多的相处,我和四婶的关系变得非常的亲密,她每次招呼我留她家吃饭时,我都能意会到她对我是如此的亲切,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关心、爱护,而我在内心里也已经把她想象成娘了,她也从之前对我的称呼“兰子”改成的“妮儿”,也许是长时间缺少母爱的缘故,她每次叫我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天刚刚下过了一阵小雨,四婶家墙角下的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绚烂,四婶说我们挪几棵种到春芳、春丽坟上去吧,我连声点头称好。四婶挑了几棵相对茁壮茂盛的,用一只装满泥土的簸箕,我俩人便托着去了。
    四婶哭的很要命,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但她看见我哭却突然停下了,抚着我的头劝我止住,她也不哭了,继而便抓住了我的小手,虽然这时她已经停下了抽泣,但我还是能看见她两眼里不断流下的泪。四婶用小铲小心的在春丽和春芳的坟上挖了几个小坑,我抖了抖花根上的土,小心翼翼的栽住了。
    一路上她给我讲了好多关于春丽的故事,因为她清楚我和春丽玩的比和春芳要好许多,我静静的听着、她缓缓的讲着。
    当我们快到家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村里有敲铁盆吆喝的声音,这声音很亢奋又很坚决,随着我们的越来越近,这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大概的意思是号召村民去村东场开会,我没有太过在意,因为在这之前村里已经是开过无数次了,我更是见怪不怪了。这时,四婶一边招呼我回家,一边又皱起了眉头,她喃喃道:“又开会,哪里来的这么多屌事”;尔后我们便分开了,我直接回家,四婶则去了东场。
    我到家时,爹正在换鞋子准备去开会,他简单的叮嘱我几句之后便着忙的去了东场。
    我一人在家烦闷,另说我也长大了不少,就算做了爹不允许的事情我想爹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责骂我了,我掰了一块白馍,锁了门便一人向着东场去了。
    那场面可比上次演电影大多了,而且我发现每个人都特别的严肃,台前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香梅爹,他扯着嗓子,拳头不时的在胸前挥舞着,喊着一些我曾在上学时才能听到的毛X席教导。大约过了有个把小时,村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香梅爹依旧扯着嗓子大吼着,好像这会开完世界就要毁灭一样。我没有害怕,也没有发现爹,就一个人在人群后听着那些似懂非懂的讲话。
    这会开了足足五个小时,我由于打不起兴趣便提前回家了,爹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想必爹也是饿坏了,但我看的出他很累,便什么也没有多问,爹吃了一个干馍便先去睡觉了。我能想到爹一定是有心事,但我不敢断言,也想象不到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让爹这般的忧郁惆怅,对我也变的沉默寡言,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爹的这种反常肯定和这场大会有着百分百的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里,生产队没有照常上工,爹自然也没去,但他也没闲着,每天一大早仍然拿着榔头出门,去家里的自留地除草。村里这几天显得特别的安宁,大街上很少再能看见上工散工、说说闹闹的劳力,村长、生产队干部都去乡里公社开会去了,少了干部们的催促监督,村民们自然也就松懈了起来,都忙活自家的二分地去了。
    清净了几时之后,好像是第四天,一大清早五点多村里就响起了一阵敲铁盆的声音,很急促,像是有什么急事需要立马召集村民,我当时也被惊醒了。爹没有做过多的迟疑,穿上一件背心便匆忙的出去了。我还没有睡够,继续懒躺着,但这时已全无困意,我思索着应该是什么事呢这么着急,如果是上工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吧,我可劲的想着,却没有半点思路。
    爹回来时我早已经起床了,正在地上划着几个老师之前教的生字,并没有刻意的留意他。
    爹狠狠的咳了一声,我见他面色惨淡,那以往聚神的眼睛里透闪着焦闷,但又显得很紧张,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自语道:“这是咋回事嘛、咋回事嘛,这不是要俺家的命嘛。”他虽然不是对我说的,可在他的言语里我意识到了大事不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爹,怎么了?”我窃声问道。
    “哎呀,大人的事儿小孩子插什么嘴嘛。”我看的出,爹不是一般的心烦意乱。
    “我不是小孩了,我能帮你干活了。”我加快了语速、反驳爹道。
    这时爹爆了几句粗话,是骂我的:“XX….,从今天起,你要是敢出这个门槛,我就打断你的腿哩。”他说着便指了指院门的方向。
    我猛的怔了一下,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爹是很少骂人的,而且很少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骤显得如此严厉,我当然有些不惯,便偷偷的流了几滴泪,但没敢让爹发现。
    “记住了吗?”爹又强调了一遍。
    我没有回答,竟一个人气冲冲的跑进了屋里,没有哭,代替哭的只有愤怒,他没有过来哄我,我便一个人在板凳上长久坐了起来,一直坐到中午饭,爹让我帮他烧火,我也就乖乖的依从了。
    吃过了午饭,爹便出门了,可不一会街上又想起了铁盆的敲击声,但这次不同于以往,吆喝声似乎要多了一些,我依稀的听见他们在大声嘶喊着,意思还是去东场开会,这也不足为怪了。但这次我非常的担心爹,我的潜意识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爹,想到他被好多人围着打,想到他被好多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想到香梅爹用脚踩住爹的头和一帮人狰狞的惨笑着。
    我竭尽全力的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凶残的画面,但尽管我怎么克制,脑袋里还是那些事儿,总之是挥之不掉的。
    大会的讲话声很大,对这个百多户的村子来说算的上是震耳欲聋了,我听见会上时不时的喊着爹的名字和一些政治口号,这让我更加担心爹了,但我却不敢出去看一眼。
    ‘无X阶级X化大X命万岁、毛X东思想万岁、毛X席万岁····’这几句口号每隔一会便喊一次,但一次比一次更激烈、一次比一次更威猛,当时在学校时老师也曾经说过‘毛X席万岁’之类的口号,但这前面两句却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当然也不懂什么意思,也不想去琢磨。
    天近黄昏时,东场那边传来一阵阵歌声,好像有一人带头领唱似的,他唱一句,村民们便跟一句,但反反复复的就是一首歌,当时我感觉还是很好听的,便也随着哼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歌词是什么,但歌的旋律却是异常振奋的。
    我跟唱了好半天,他们停下我也便停下了,紧接着又是一句句政治口号,带头的喊一声,群众们便也跟着喊一声,这次喊的与之前有些不同,它每一句都会提到‘伟大领袖毛X席教导我们’这几个字,我觉得好玩,又像刚才那样跟着模仿了起来。
    “抓革命。”那人喊道。
    “抓革命。”村民们异口同声的跟着喊。
    “促生产。”
    “促生产….”
    类似的口号一句比一句响亮,我刻意的进屋看了下钟,已经近十点了,但是东场还是传来一声声喊话,相当的激烈。
    太晚了,我肚子觉得有些饿了,也估摸着他们一时半会应该散不了,便抓了一个白馍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吃完后有了些困意,便上了床昏昏沉沉的睡了。
    我没有等爹,也不知道爹是几时回的家,那晚我睡的朦朦胧胧,依稀的听到爹不断愁闷的叹气。一直到早上天亮,我才正式的发现了事情不妙,爹这时睡的很沉,我没有惊扰他,就一直躺在床上流泪。
    那早上不知道为何,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思绪在痛苦和绝望间来回的游离着,任其摧残却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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