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花开》第八章 曲婉的天梯

    春天真是个迷人的季节呀，但当时还算不上暖和，我依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棉袄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偶尔无聊的要命时，便坐在那半块苍古的磨盘上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的画来画去。我特别擅长画鱼，而且画的非常的像，但并不是我的画技有所提高，而是我觉得鱼真的太好吃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大草鱼噗水的样子以及做熟之后那种稍稍带点泥土味的口感，可真让人回味至极呢。
    这一天是元宵节，也是一年中第一个季节的第一个节气（立春），对此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第一，今天正好是春丽离开我的第十天，又是个热闹的一天，我的脑海不止一次的想到她，如果她还在，今儿下午我一定会去找她，给她带几块爹自制的红薯元宵；第二，中午爹回来，我将将吃完了几颗元宵，爹却试探性的问我想不想去念书，我当时特别的兴奋，心里不时幻想着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乐趣，还有坐在教室里老师给学生讲故事的场景，那该是什么滋味呢？
    大约是农历二月底的一天，爹扯了一块粉色的帆布，拜托三奶奶给我做了个书包，三奶奶的针线活在整个村子里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第二天她就招呼爹去拿来了。接到书包后，我那种抓狂的兴奋真的无法找得到再更加切实的语言来形容了，这个小书包不算太大，开口两侧有一条长长的背带，书包正面还有三奶奶特地给我绣上的一颗五角星，我毫不犹豫的就挎上了，不大不小，真合适呢。我记得爹还问我长大了有什么理想呢，但是我却没有回答出来。
    我耐心的盼呀盼呀，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天我如愿了，和我一起的还有大壮、铁牛他们，我看的出他们表现的和我一样的快乐，铁牛不时的对着我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
    我们学校就在邻村，坐北朝南，学校北面和西面分别是教室，前面是一个大院子，院子的中央有棵很大的槐树，此时正返着新绿。我和大壮他们被安排在了西面的教室里，这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师，里面是一排排非常陈旧的的高脚桌，我们就坐在长长的板凳上。教室的正前方是老师的讲桌，那红白不均的颜色分布显得很乍眼，上边放着半盒白色粉笔和一堆粉笔头。老师是在我们村请去的，是一位年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在村里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他长的个子不怎么高却显得很有文化，那祥和的眼神里经常迸发着对我们的喜爱，他讲课喜欢提问题，可方式却一点也不呆板，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位老师。
    要上课了，我们按规定都一一坐好，耐心的等待着老师。不一会，我看见他穿着一件草青色的军大衣向我们这边颤颤的走来了。刚进教室时他什么也没说便站在了讲台上。在沉默了一会后他开始问话了，问我们这些孩子们谁会唱一首儿歌或者背一首唐诗，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分钟都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那个时候的我们其实都会唱一两首儿歌，比如爹以前教过我的《鹅鹅鹅》和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还有几首诗我叫不上名字了，但我依然能顺口溜似的背下来。其他孩子们也差不多都会一点，但是我们当时却没有这个勇气，生怕挺身而出后会被同学们笑话，而且万一背错了还有可能受到老师的责罚，因此尽管老师又连问了几遍，同学们仍旧东张西望或低头沉默，但我并没有看出老师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他反而表现的很平常，甚至眼神更加亲切了。
    我原以为这次老师一定会责骂我们，一定会对我们这些孩子特别的失望，但我确实想错了。老师对着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静下来继续坐好，因为此时我们还没有教科书可用，老师便在黑板上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然后用小竹棍指划着一个个的让我们读，我们当然是认得的，便齐口同声的喊着老师的小竹棍所指向的数字，老师显得很高兴。
    数字读的差不多了，老师便又告诉了我们一些课堂上的讲究、礼貌，比如老师进教室之后要喊‘老师好’，下课要喊‘老师再见’，课堂上有问题要提前打报告，迟到的学生要罚站十分钟，他的语气抑扬顿挫，神色很是丰富，如果放到现在，那绝对是一位很出色的演讲师。
    老师讲的很慢，而且发现我们有迷惑时会再反复的强调几次，不过在下课之前总算是讲完了，我们也都记得差不多，这时我们足足听了近一个小时，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枯燥，反而感觉很好玩。
    下课了，同学们齐声喊了句“老师再见”，然后一个个就像破了笼的小鸟一样冲出教室，追逐着、打闹着，和课堂上的严肃与沉静有着天大的反差，但是当看到办公室有老师出来时便又一个个怂的像只老鼠，即便是老师随便的出门吐口痰，也能把我们吓个够呛。我记得当时二狗正在和大壮在槐树下比划，突然从东南角的厕所里走出来一位老师，但并不是刚才我们的那位老师，可这也把大壮和二狗吓的不行，我看见二狗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恐惧和紧张，便不禁捂嘴笑了起来，他没有发现。后来我才听说，那次二狗吓的都湿裤子了，但他仍然强忍着没敢报告老师，回家后还被爹打了一顿。
    中午放学后，我们排好队，在老师的引领下走出了校门，我便跟着大壮他们向我们村走去。
    爹做了一锅白面馍，我回到家时正冒着热气呢，香喷喷的，便二话没说就进了灶屋，爹盛了几块辣疙瘩示意我赶紧吃。吃罢，他便问我上学感觉怎么样，我说太高兴了，他继而又接着问老师对我好不好，我说老师可好啦，爹听后神情非常的满意。我把老师讲的一些规矩一五一十的向爹讲述了一遍，爹连连点头，并要我一定要好好听老师的话，珍惜这个机会。我还把大壮和二狗的事儿给爹说了一遍，爹听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忙着用左手习惯性的捂住了嘴，也许他正在喝粥怕喷出来吧，也许是被刚才的猛然一笑呛了嗓子，竟咳嗽了老半天，我真不知道这事儿给爹讲了是对还是错，不过无所谓啦，爹咳嗽完之后便恢复了正常，仍面带喜色。
    我央求爹以后多教我背几首唐诗或唱几首儿歌，爹欣然答应了，他接着便背诵了一首白居易的《草送别》，他背的苍劲有力、韵调十足，我当然非常的高兴，便一句句的跟他读了起来。
    学习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呀，我深切的为有这位满腹经纶的爹感到骄傲。
    下午我们在老师的号领下读了十来分钟的毛主席教导，完了之后老师便让我们每人单独起立读了一遍上午学习的阿拉伯数字，每个同学都读的非常通畅，但唯独二狗，因为他总是六八不分，有时把六读成八，有时八怎么读又想不起来了，对此老师表现的很无奈，但没有批评他，只是说让下课后进办公室找老师或向其他同学学习学习。
    二狗显得有些呆滞，在同学们给他念了几遍之后仍是读错，最后实在没办法，但又怕老师下次再提问答不上来，便咬着牙进了办公室，不一会便出来了，很兴奋，我猜应该是学明白了。
    也许由于今天是第一次上课，下午不到四点我们就放学了，我依旧和大壮他们结伴回的家。之后什么也没做，便一个人在家想着爹中午教我的诗，思前想后、抓耳挠腮的总算磕磕巴巴的背了下来，也算是不傻吧。
    接下来的读书时间里，我们孩子们进步都非常快，不仅会背了十来首诗和七八首儿歌外，还会背会了一些毛主席著作中一些有名的话，只是每次跟着老师背的时候总能想起我爷爷的事来，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每周的星期假是我在读书这段时间里最快乐的日子了，一般早晨很晚才会起床，晚上便让爹多教些古诗给我，虽然爹一直不怎么想让我学文化，但当看到我对知识抱有这么大的热情时，他又显得很欣慰。白天我做些什么呢？上午起床我便在家呆着，或背背诗、唱唱儿歌之外，就认真仔细的将老师这一星期教育我们的东西再回想一遍，直到最后彻底的明白。中午吃罢饭爹总是要和我聊会天，这对我来说也是很让我幸福的一件事儿，他总会同我讲一些古代的奇人异事，我听得自然是津津有味，他也对我的疑问一一的做着耐心的讲解。爹上工后，我有时会适当的犯懒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挎上篮子去村外捡柴火。春天的柴火可真不好捡，有时候好不容易发现一块，碰上大壮他们那绝对就不是我的了，但是爹从来不埋怨我，这个时候的他总是在安慰我、宽抚我，甚至有时候会夸我长大了、懂事了，会帮家做一些原本属于大人做的家务活了。
    红霞没有读书，虽然我们老师探访过她家多次，努力的劝她娘让孩子接受教育，可红霞娘打死也不同意，说什么学的多了、受的罪也多，老师没办法呀，也只好不便再强求什么了。
    天气暖和了，麻雀六点多钟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在窗外吵闹，田里的小麦和地上的草儿也长高了一些，这时每当星期放假我都会去找红霞，之后便一齐去东场的的草地里打‘杠子’（鲁西北这边都是这么叫，这种草儿中间有一撮白芯，轻轻的抽出来扒着吃，很甜），她可能是在家针线活做多了，任我怎样的速度总是没有她打的多，因此在这事儿上她总是朝着我高高的昂起头，显出一副轻浮傲慢的神情，当然我也不会在意的，我知道她是故意跟我闹的。
    河里的冰也消融的找不到半点儿踪影，这时我也懂事多了，安全意识当然也有所提升，爹自然就对我放心了起来，虽然偶尔会叮嘱我不要去河边捞鱼，但是当知道我去了之后也不会怎么责骂我。我和红霞、大壮、二狗他们经常拿着自制的纱网去河里兜鱼，那河水不深，边上的小洼里更是刚刚没过脚腕。别看这一洼洼水浅的可怜，实话告诉你吧，这里头的小鱼可多了去了，有鲢子、鲫鱼、小虾，手指长的、烟头长的、胖的、瘦的，多的数不胜数，它们在这小洼水里好像游的很卖力，经常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从这边挣扎到那一边，有的被我们弄搁浅了的便拼命的蹦跳着，似是在向生命发起挑战一般，但又像在咒骂我们这帮没一点爱心的小顽童。我们经常一玩就是一下午，我负责收鱼，红霞负责看鱼，她在岸上挖了一个小坑，里面装点河水，捞起来的鱼就搁在那了。大壮、二狗、铁牛和亮子则负责兜鱼，两人一班，这班累了就上岸歇着，扒几个我们提前打好的杠子解解馋，然后再替换那班，直到杠子吃完，这时也快近天黑了，我们便把捞上的鱼粗略的分一下便各自回家了。
    小点的鱼我喜欢养着它们，爹给我预备了一个小罐头瓶，我就把小鱼扔在里面放在窗台，没事了就去观赏观赏，看它们游的那么自然、那么随意，我的心情也会平和许多。而大些的鱼爹总是弄干净后煮进粥里，或和红薯干、玉米饼子一块蒸熟，我便中午吃上一两条，晚上吃上一两条，虽没有过年时做的那么清香纯味，但对我们这样的四类分子家庭已经是规格很高了。
    每当我吃的得意时，爹总是面带幸福的看着我，我有几次让爹吃，而爹总是以牙不行为理由回绝我，可这对以前的我来说可能会信以为真，但是放到现在，我总能觉察到爹的故意推辞和那用一缕缕的爱编织成的谎言。
    就这样，我每天都会怀着一股浓厚的热情迎接着朝阳，再用一种坦然的心情送下暮日，大壮、二狗、亮子、铁牛还有红霞，打杠子、捞鱼、做游戏，学校、老师、知识，热情、平静、开心，还有爹的那份关爱，还有、还有、还有我对春丽的那份思念和那段淡蓝色的回忆。
    朋友们，上述足足八章便是我大部分童年的生活了，有开心、有幸福，有伤心也有失落，在这个看似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走的很简单、很平畅。在此以后，我便再没有多的机会与暇意和伙伴们打闹嬉戏了，我的家庭、我的爹还有我将要经受一场人生中绝无二次的毁灭性冲洗，一切全完了、一切一切都随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