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第 7 部分阅读

    “调房间”。客人不称心了,可能会来“打房间”。妓院新开张或过年的喜庆活动中会请乐师操弦佐曲,活动完毕,乐师会到一个个房间去为妓女奏一曲并讨赏,这就是“扫房间”,有开门红、开年红的意思。 所有这些围绕着“房间”的活动都是社交活动,没有明显的性行为含义。只有两种切口指更为亲昵的交往,但那是在妓院以外的地方进行的。在旅馆的房间里召妓侑酒、酬唱、叉麻将叫做“开房间”。在旅馆叫堂差,坐局时间比在菜馆的堂差稍长些,88客人正可以利用机会“寻寻开心,亦可增进双方的热度,又可以窥测对方的情意”。一部指南书为客进言道,一旦开了头,没准就会结成乐缘,常常销魂哩。比“开房间”再进一步的,就是在僻静的地方租一间“小房子”,双方便可日日在此幽会。作者劝有心寻艳的客人将此小房间装点得漂亮些,但也不必太过铺陈。 对妓女和客人双方而言,“房间”都是进行社会交往和商讨的场所。妓女做得好,就会调往越来越好的妓院房间,灵活自如地疏导客流,令各方满意,有时还能自己开住家妓院。成功的客人则希望施展娴熟的房间礼仪技巧,将负誉的妓女从妓院拉出来,让她脱离身在妓院房间所必须恪守的生意上、社会交往上的职责,将她带进只有他独自可及之处。  
    第三章 妓院规制(六)
    妓院的服务 高等妓女的日常活动中,性关系占相对次要的位置;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应召出局,陪伴男人们吃喝打牌。一日从中午开始,按照同客人的亲疏程度安排会面和活动。下午她可能就呆在妓院里,抽烟、打瞌睡、缝衣、结绒线、画画、喝茶,但也可能去会一个熟客、上街购物,或在妓院外租来的房间里同他会面。傍晚时分吃中饭,化妆,准备好出堂差、赴筵席;应付完堂差起码要到半夜了,走红的妓女则应酬时间还要长。夜生活可能是同相好的客人上床,或同他坐车兜风;到了20世纪20年代及后来,妓女也可能再去舞厅。黎明时分她上床睡觉。 叫局和出局 有个西方的评论者写道,“如果我们能相信中国书中的证据的话”, 一帮官吏或文人若不召妓作陪,简直不可能在任何社交场合聚首。……歌姬在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如清末民初时期——约从1870年到1926年的国民革命期间——那么享有盛誉。 “社交场合”可以是菜馆、酒肆、茶馆、戏院或是妓院。妓女出席这样的场合,提供娱乐消遣,使男人们的饮酒、看戏、牌局或谈话等活动有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亮色。 对场面上的男人来说,必须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自己在这种社交仪式中的角色,妓女也须酬应如流,89才会使活动又得体、又愉快。召唤妓女到妓院以外的场合曰“叫局”;叫局的办法是差遣戏院、酒肆的侍应将红色的“局票”送到妓院。娱乐消遣场所雇用了专门送局票的人,马路上送票人快步疾行、分送局票,实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海生活中常见的场景。妓女应召前往称“出局”或“出堂差”;她可坐妓院的轿子出局,或如前所述坐在龟奴的肩上被他掮了去,再后来就改坐包车了。年幼的、质押身的或卖绝给妓院的妓女出局要有佣人跟着,年纪大一点、名气也大的妓女出局,则要好几个小大姐陪着。 有一个写妓院生活的文人趣谈集,其中一篇提出,所谓“出局”或“出堂差”原先是指宋朝的官员和清朝翰林院士出公差。文人学士将官场的用语和等级体系搬到妓女身上,表现了机智的自嘲心态。这样的例子很多。妓院也径自将这套官方用语拿过来用。20世纪初,高等妓女乘轿子出堂差时有男仆手提灯笼相随,灯上赫然写着“公务”。20世纪30年代有个作者写道,他还记得幼时看见这样的灯笼上“粘着四个红字,大书特书曰‘公务正堂’”。如此大胆擅用官方语言的做法引起了他的一番沉思: 按清代官制,起码七品知县,才可称一声正堂。典史和县丞,只称左右两堂。……而彼时之妓女,竟敢僭称正堂,不但咄咄怪事,而且胆大妄为。况出堂唱和上书场,都是淫业一类,如称淫务,还算合理。她们偏不称淫务而称“公务”,又为名实不符。岂妓女卖淫,也是一种正当的公务吗? 到30年代时,乱用官方语言引来的已不是嬉笑,而是高声的道德说教。娼妓业的意义变了,就此可见一斑(详见第三、四部)。 一位洋观察家看高等妓女,调子就多少有些轻浮: 她们游来荡去,90从一家饭店到另一家饭店,从一家旅馆到另一家旅馆,为主人的宴会增添欢乐活力,却如无线电控制的出租车一样,始终同总部保持着联系。她们的光亮的私人包车在灯红酒绿的上海市中心急驰飞奔,穿行于林立的饭馆旅社之间。车的前灯后灯照得人晃眼,垫脚板上还藏着一盏聚光灯,映照出她们迷人的小脸庞、乌黑头发上的荷花,最后还有不能小看的,就是她们身上闪烁发光的珠宝。为防止珠宝被人抢走,总有个跑腿的一路小跑跟在车后;装着充气轮胎的人力车迅疾地轻盈地移动着,跑腿的手紧紧把住车的一角。 每当客人填写一张局票的时候,就启动了一连串的小生意,牵动了一张利益网络。送局票去妓院的人要收跑腿费(1891年时是63个铜板)。开出局票的菜馆或旅馆有一本记事簿,将何日何妓出局一一入账记清,每逢月底便有菜馆的人去妓院收账,一局收70个铜板,曰“车马费”。妓院也有一本明细账,每次出局都有记录,到时候一一核对,防止菜馆将没出局的也算了进去。19世纪末的局资为3元(此为“长三”的“三”字的一种意思,长三是对高等妓女最常用的指称)。到了20世纪20年代,为了多做生意,长三出局跌到2元,继而又跌至1元,而这一块钱中,妓女“必须付给仆人10分,给为她操弦伴奏的乌师10分,给妓院5分茶水费”。(“幺二”妓女档次略低于长三妓女,出局收两元,然而她们和长三不一样,一直挺到30年代不落价,故有“滥污长三板幺二”之说。)到了30年代末,付局账已不再是当场交易,而改由妓院记账,按节度结算。 高等妓女出局时所做之事,依场合、本人走红的情况以及与叫局客人的熟悉程度而有所区别。原先所有的出局妓女都应唱一曲,并有乐师伴奏。然而,随着她们越来越远离其原初的唱优角色,而叫局的又通常是在旅馆的房间,许多妓女也就以几分钟的清谈代替了唱戏。一部指南书说妓女每晚要应付差不多30个局差,必是疲惫不堪,这或许就是她们故意不带乐师以逃避唱曲的原委。还有一种“代轿”的办法也表明妓女对自己的日程安排有某种支配权。倘有妓女不喜欢的客人叫局,可又不敢推却,便可请一姐妹代她出局,对客人只说是她病了或另有堂差。时髦妓女日程爆满,除非有心里特别喜欢的恩客,否则只呆上几分钟就走,去应付下一档差事,91哪怕客人已等了她一两个钟头也不管。晚上10点以前一般都是应菜馆酒楼的局差,10点过后才应旅馆的(也不过是清谈,只是不在公众场合,也不必那么急匆匆地赶场)。 冶游有繁缛的规矩,也是这套复杂的程式造就了上流社会男性的行为标准。指南书以大量笔墨指点嫖客如何达到上流标准。如果嫖客想点尚不相识的妓女,就有指南书指点门径,奉劝他最好由该妓的常客介绍,在局票上写明是代那位熟客叫局,如此妓女或肯来坐上片刻。作者又告诫说,若不这样做,妓女会“颇形落落”。又劝客人注意举止,不可随便。如一部指南书所说,这只是试探性的“打样局”,“犹之商店中参观货场”,但作者的口气明白无误地在说,客人和妓女一样,也处于被试探的地位。有意问津又无熟客介绍,则可在香烟店里买到列了妓女名字的小电话号码簿。 许多叙述都流露出哀伤的语调。1936年的一部指南书感叹说,市面不景气,狎妓也容易了,“妓女迁就”,客人地位低点的、出价便宜点的都肯,故亦无须再经熟客引荐。但即便召妓方便了,也不用人介绍了,客人仍不可造次。有位作者呵斥道,“如在报上见某妓的历史而叫打样堂差者,切不可举其隐秘相询,以免惹其心中不快,而冷淡你。”作者还接着告诫说,叫打样局者“不可太放浪,以免露出极相”。打样之后,嫖客便可以自己的名分召妓了。书上指点说,堂差最好“专叫一人,每日叫一次,一节亦不过百元左右”。又说,总叫“打样局”的人是无法同任何一个妓女搞好关系的;再说,每次叫不止一个的话,也要给妓女笑话,被说成“垃圾马车”,妓女自然也不肯专心应酬。 妓女应堂差,也须像客人一样,一言一行都要照例规办,不可出格。指南书详述妓女的行为规范,嫖客可以此为标准来检验妓女的举止。这些规矩增强了堂差的社会性质: 在公开的社交场合,妓女的举止应让客人在他的同伴面前显得很有“面子”。妓女到场应先招呼常客。若有特别稔知者在场,妓女就应请求“转局”,然后在熟客边上坐下唱一支曲子。92如乐师没有到场伴奏,她不唱了,须客气地向客人告罪,免得他气恼。妓女应坐在客人边上,但不要同他喝酒,以示客妓有别。如客人定要她喝,妓必对全场客人说声“对不起”。若客人划拳输了,非要妓女代喝罚酒,则她可以喝酒但不可吃菜。不愿喝酒的妓女必须委婉地推却,不过如客人醉了或非让喝不可,则只好答应,抿上一口。妓女离场时须礼貌地告辞。有的妓女叫客人扫兴,应差到来却“漠然不动”,不寒暄不唱歌,只“任娘姨大姐辈胡乱了事”,自己却如“泥塑美人”端坐一旁;这样的妓女受到讥嘲,谓“小人得志乱癫狂”。指南书中充斥着这样的细节,正是要教会嫖客如何识别自己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除了在菜馆或旅馆叫简短的常规堂差外,客人可召妓来酒馆陪同他和友人喝酒(“酒局”),陪他们去戏院看戏(“戏局”),陪他们打牌并从赢家抽头(“牌局”),有时还通宵陪着打牌或做别的事情(“天明局”)。19世纪后期还有一种很受欢迎的娱乐方式,那就是邀约妓女乘坐漂亮的马车兜风。最早时这也算叫局,但最终成了男人拥妓的展示方式,与他们相伴的是美貌的妓女,她们身着西洋装、东洋装抑或旗袍。有指南书赞叹道,路人见其沿街徜徉,装束入时,甚为悦目。有一部游记回忆马车经过的情形说:“尘埃倏起,雷霆乍惊,而红装绿鬓,已铿然一声,穿花拂柳而过。”  
    第三章 妓院规制(七)
    打茶围 叫了打样堂差后,就要进行熟悉妓女的第二步,即去她所在的妓院喝酒、抽烟、吃点心、闲聊。这种交往的方式便是“打茶围”。一部指南书解释道:“讲到打茶围的乐趣,自较叫堂差进一步,因为叫堂差多在众目昭彰的处所,往往易受拘束,在打茶围的时候,可以稍为放浪,得以畅叙幽情,谈笑取乐。”打茶围的客人被领进妓女的房间后,门帘便放下了,电灯亮起,照得雅致的陈设分外醒目,也是示意别的客人回避。 与堂差不同的是,长三妓院的茶围是免费的,妓家自然有钱财方面的损失。93不过,不取费的意思也是明了的,即狎客打了几次茶围后,便有义务办筵席或者设赌局,为妓院带来进账。此举符合上层阶级嫖客所应具有的男子气的上流做派。他们可以花时间同妓院和某位妓女发展关系,他们应该懂得自己长远的责任,因此不必用各种收费来时时提醒他们毋忘尽责。常去打茶围却又不办酒席的客人会遭妓女的耻笑和白眼,即使办了酒席的客人,如打茶围过于勤快了,老鸨也要骂他小气的。然而,大多数指南书还是认为茶围是同妓女建立亲密关系的最佳时机,如果客人“做得有面子有手段”,那么要不了多久便是妓女追着求他们,而不是他们追逐妓女了。 嫖客与妓女之间关系的亲疏深浅,其衡量的尺度十分精细。对初次打茶围的客人的忠告是,最好邀约友人,等到深夜,妓女已应完一圈堂差回来的时分,二三人一同前往。(书上说,如果去早了,“只有娘姨招待,没甚趣味”。)可如果去得太晚了,则自己意中的那位妓女或许已在同别的客人缱绻了。初次打茶围还须注意不宜时久,不要超过10分钟。来得多些的嫖客可以试试下午来访,那时房间里十分安静,妓女也比较空闲。如果妓女在办花酒或要应召出局,那么打茶围的客人便应知趣地退出,因为说来那些活动都是有不少进账的。 茶围仪式的许多细节都有明确的目的,为的是提醒客人想着自己同妓女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指南书在描述这些礼节时着重指出了妓女和佣仆的势力,她们只须做点小小的姿势,便可抬举嫖客或羞辱嫖客。生客来到妓院,“例有相帮高叫‘客来’”;然而,“如阔客红妓,必叫明某阿姐,某老爷来或某大人、某大少爷来。”20世纪10年代,各妓院装了电铃,龟奴不再高叫客到,那种进门就将来客分类的做法无以为继;也可算是技术发明削弱了社会等级差别的一例。来了妓院里无人认得的陌生客,便只用小茶碗或旧茶碗招待喝茶;来了受宠的客人,便会另加一碗,是从妓女自己的茶具中取出的大一些的茶碗。对警察、小官吏或是先前同妓女或老鸨有过关系的新狎客,也会格外多添茶碗。妓女与客人有了肉体关系,还会拿出上好茶叶,让佣人冲开水敬客。于是,从妓女房里传出的那声“开水”的高呼,意思就是来了可心的恩客,要用自己的好茶招待的。94假若一个房间里坐了两个客人,各自同自己喜爱的妓女说笑,那么两位妓女应各自拿出茶碗招待自己的客人,不这样做就是让客人受到了羞辱。妓女若是气恼某位常客,便不肯拿出自己的茶碗敬客,这种冷落客人的做法叫“革茶碗”。运气不佳的客人要么去找别的妓女,要么就用妓院的茶碗喝茶。到了20世纪,高等妓女作为文雅情致的权威的作用减弱,而越来越成为人们公开表露的性渴望的对象,这时打茶围中那些细腻的差别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长三妓院打茶围的规矩示意客人必须不断地争取自己的地位,那么,在档次低一些的幺二妓院,喝茶的做法就让客人随心所欲了。那里的见面称作“叫移茶”。生客初到,龟奴高叫客来,所有不在接客的妓女就都跑出来了,拥挤一堂任客人挑拣。客人如见到有对意的人,“唤来,问明她的芳名,那么这个人就算你已经选定”。接下来便是“移茶”到妓女的房间里去了。一部指南书解释道,“你就可与那所拣的人同到她房里去坐坐谈谈,喜欢胡调的就胡胡调,浪漫些亦属何妨”。“叫移茶”的价格通常是一元。同长三妓院相仿,狎客利用喝茶的机会同妓女建立持续的关系,发展下去可能就会有性茭往。等来了几回,熟悉点了,手面又大方,那么客人在妓院的地位也就上升了;妓院是个会所,可以让客人在妓女和别的嫖客面前展露自己的地位。虽然幺二妓院的这套开头的礼仪也如长三妓院一样拖拖拉拉,可是“叫移茶”毕竟只是象征,使人想到幺二妓是不如长三妓那样有选择客人的自由的。 酒席与赌博 狎客有诸多理由要在高等妓院设办酒席: 例如能在舒心宜人的环境中同男性朋友吃喝说笑;享受同漂亮的妓女说话、观看其表演的愉快;当着老鸨、妓女和其他冶游者的面,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气度非凡的人;大手大脚只为博取某妓(有时也是其鸨母)的欢心。酒局和赌局是妓院收入的主要来源。正式的宴会每桌8人,做东的客人为每桌付固定的钱数,外加饭菜钱和给佣人的犒赏。在妓院办酒席就叫“摆台面”或是“摆花酒”,“花”指妓女。麻将牌称“碰和”,一圈麻将快叉完时,一个牌友要叫“碰和”。同“摇摊”和扑克牌等牌戏相比,95麻将牌带来的收入最为丰厚。都说老鸨最欢迎嗜赌豪饮的嫖客。 摆台面、吃花酒、碰和赌钱统称“做花头”。通常有两种情形: 打了几圈麻将后吃顿便饭,或者更讲究的是先上酒席再叉麻将,席上常有请来的许多客人。“花头”其实是一种记账单位,20世纪30年代时相当于12元。例如1939年时,打一圈麻将的花费是2—4个“花头”(即24—48元)。如办两桌花酒、打十圈麻将,每样单算一个“花头”,合计下来便是“一打花头”,实实足足的一束快活之花。除了这些花费外,还要给佣人和乐师发犒赏,如此算来,30年代时一夜酒局和赌局的花销可高达数百元。(那时指南书里已经高唱道德说教的调子,一位指南书作者就指出说,“在妓家吃一席酒,可救穷人半年粮。”)局资一般由主人和客人分摊,办法是让请来的客人购买相当于半个、一个或两个“花头”的票。酒水喝多了,账单数字过大了的时候,做东的也会让客人出一点。 酒席也是按一定的礼仪进行的。客人乘坐轿子到妓院,抬轿人(后来是黄包车夫,再后来是轿车司机)会拿到妓院发的铜牌子,镌刻成桃啊、花啊或是古时候青铜器的模样。这些就叫“轿饭票”,在市面上(先是在妓院内,后来是各烟纸店)可以兑换小钱。(单从全市范围都接受可当小钱使用的铜牌这一点就可看出,有多少小生意是围着妓院转的。)客人到后,侍应摆好台面,然后要高叫“筛酒!”这是叫各房妓女入席陪伴客人的意思。一位指南书作者说,大呼“筛酒”的男仆“其声洪大而悠远,初来海上之人不知原委,往往闻之吃惊不小”。他这又是在强调初来乍到的土包子对上海的感受: 这里的景象是多么的陌生而迷乱。等客人入席举杯之际,侍者又叫“起炒”,声音略逊于前面那声“筛酒”。先上小吃,继上大菜,最后是米饭或稀饭。上主菜的时候,妓女一个个地唱曲,乐师在一旁吹奏、操弦、击鼓伴奏。接着是妓女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席间,侍者都在叫“添酒”,(指南书断言说)客人喝糊涂了,妓院就上兑了水的酒。间或也发生客人喝着酒发起脾气来、掀翻桌子的事情;但更有可能的是客人在一家的席散后立即转到另一家妓院再办酒席,96化解了小冲突,抬高了自己的名声,为的是比肩表现慷慨大方。 如同召妓和打茶围一样,摆花酒和设赌局对狎客和妓女双方都有个尽心的问题,也有面子问题。每逢节度开端、妓女转换门庭、冬至来临、妓院为生意兴隆搞祭祀活动、老鸨或妓女过生日等,妓女或她的鸨母都会请常客帮忙“做花头”。对妓女来说,在上述时节竟然没有常客出来摆台面,是很丢面子的事情;一部指南书中说,假如老鸨这时也觉得很没面子的话,就很可能会鄙视招徕不来生意的妓女。这对有心机的客人倒是个好机会,趁妓女生意清淡时凑上去会令她感激不已,日后兴许少不了眷顾呢。客人同景况好的妓女来往时,如想赢得她的恩宠,并显耀自己的财富,那就切记做花头要有求必应。假如妓女还没开口请求,自己就来做花头了,那客人就挣足了面子。要做到在妓院和妓女那里备受恩宠,其花费是逐年稳步攀升,无怪1939年时一部指南书感叹道,从前做三个四个花头的就是好客人了,现在只做三四个花头会被人当成笑柄。作者在字里行间影射做花头的危险,但终究还是忘怀地赞叹起那宴聚的快乐: 做花头,为客人冶游妓院中的一出重头戏,亦是狎客显出面子的时候。……凡狎客在妓家做花头的那天,最受妓家的奉承,一呼百应,应酬周到,犹其余事。徵花作伴,歌曲娱客,声达户外。左拥右抱,可得享尽艳福。酒后席散,得逢机会,还可挟其所好的妓女,随其月圆的好梦。所以游其地者,常忘白驹的易过,做主人的开心愉快,自可不言而知了。 即使当夜不能得到自己心爱的妓女,做了花头的从此也会被当成正式的客人,如王定九在1932年出版的《上海门径》中所说,妓院的人“十分把结”,而做了东的主人“嗣后渐渐可领略此中意想不到的情趣”。当然,同妓经常有性关系者,那做花头更是义不容辞了,对包了妓女一段时间的客人来说尤其如此。  
    第三章 妓院规制(八)
    收账付账 规模较大的妓院因在堂差、酒席、赌局中进行了大量的交易活动,所以需要专门的账房将每笔生意逐一记下。一年中的端午节(龙船节)、中秋节和春节为收账日,聘请妓女也是在这些节气进行。节日临近时,妓院会给常客送礼,其实是提醒他们该付账了。好客人这时会派下人到妓院取账单,并以现金付讫。另一种办法是,如客人正在外叫局,也可在局票上写上“随带局账”。妓院收了账,会出具写得文绉绉的收据,并为送钱来的仆人付车马费。节度未完就提前清账是很不寻常的,甚至会被看作不吉利的事。这样做的客人通常是因为同妓女或别的客人闹翻了,提前结账就表明他同该妓院从此一刀两断。如有争吵发生,妓院可能会从中调停,但也可能将这客人当作“眼中钉”,干脆就放了他。 客人过于急切地付账表示切断发展中的生意关系,而拖欠不付的又是另一种麻烦了。节度完了时不付钱的叫“漂账”,有指南书解释说这是指水面上的东西漂移开去的情形。漂账是常见的事情,所以就有了下面的上海顺口溜: 枇杷黄 娘姨忙 小姐慌 大少藏 账漂光 遇到漂账的,妓院有几种对策。例如不再同这位客人有任何来往;一部指南书说,想阻止什么人、不让他上妓院的话,一个有效的办法是说服他,让他拖欠好几家妓院的款子,这一来哪家都对他关门了。妓女或娘姨阿姐也可以在报上登一则启事,公开出他的洋相,威胁要公布他的姓名,或是要奉送赏金给找到欠账者的人。1908年的一则启事是这样的: 朱老糊涂 去年遣阿小妹到府讨取局账,蒙朱老打俚耳光,赶出门外。年底连被褥当去开销。98目下正月十六已过,朱老尚不出面,可谓糊涂已极。特此登报找寻。尚仁里金寓告白。 有时这样的启事起了作用,如下面的一对就很说明问题: 寻 丫 有陕西某大少,前节在小姐处摆酒碰和叫局 [小姐指妓女],欠账有三百八十四元之多,连下脚亦未付,至今匿不见面。如有仁人君子将该大少寻到者,送洋十元,决不食言。阿更阿招阿巧阿金同启 [登启示的显然是妓院的女佣]。 寻人已获 前登告白,以陕西某大少积欠嫖钱下脚三百八十四元,分文未付。今该大少已自己投到,自愿限期三日缴清。是以仍为隐名,以存忠厚。逾限不缴,当再登报,勿为言之不预也。阿更阿招阿庚阿珠再启。 尽管论者申斥此类赖账者,谓其在花丛中“如书中之蟫蠹”,但是在制止拖欠赖账的事情上,妓家终究还是应付乏力。通常那逃账人的职业或住址不详,也就无从敦促他付账。妓院采用的惯例就是在节度完了时,将账本颠倒过来扔在地上,以为如此可让那些尚未清账的客人前来付讫。为减少自己的损失,妓院通常也会将客人拖欠的钱款算到妓女和房侍的头上。佣仆应得的有些名目的小账也一直扣到春节才发放,如客人不来付账,那么妓女还必须负担这几笔小账。一个妓女究竟要对妓院的债务负多大的责任,这里有好几种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看妓女同老鸨谁镇得住谁。节度末了,佣人应得的份额中或许会被扣除了一笔;妓女应得到的节度开支费用会被克扣,账房有可能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将债务都付清了为止。但是一个好的鸨母,或说想再挽留妓女一个节度的鸨母,也许会同意妓女少付一点,或干脆就勾销了这笔债务。客人逃账会给妓女造成深陷债务的危险,这可能就是她们审慎选择相好、又急切地向他们索要礼品的一个重要原因。一般说来,一方面要少负债,另一方面该花的还要花,要维持讲究的衣着打扮以及丰盛的宴席,99这对于妓女、老鸨和客人三方来说都既要从长计议也要靠运气。 靠妓院在节度结束时收上来的钱过日子的人有那么多。老鸨先要付清的是男仆和做清扫杂活的女仆的工钱,其余部分就按照先定下来的标准分成。房侍和带挡娘姨按事先说好的抽一至二成。再剩下的就归老鸨(如是住家妓院就归妓女)。聘请来的妓女是不提成的,因为每个节度她们都拿固定的聘金。如此收入方式,若生意兴隆,老鸨和年长的女佣最是受益,可若生意惨淡,倒霉的便也是她们了。办花酒的少了,客人漂账了,妓女当然也跟着吃亏,然其酬劳却倚靠一连串更为私人化的交易活动: 她们向喜欢的恩客讨钱财、服装、珠宝并向他们借贷;逢年过节的时候,稔客也会送些礼品、赏钱给自己相好的妓女。  
    第三章 妓院规制(九)
    仪式的凝聚力 妓院同其他的小生意一样,为了买卖兴旺,必遵奉习俗,定期举办仪式。每个月、三大节日前夕、每逢新先生到或财神爷生日,妓院都要举行“烧路头”的活动。接财神须焚香、烧纸钱、上供品。每个妓女都要点燃一对蜡烛,对着财神像跪拜。男仆在财神“灵炉”的炭火中倒上一杯酒,若火苗高窜,则视为吉兆。日阑时分,妓女拿着自己的蜡烛,并从妓院的神龛中取一块火炭回房。月底时,妓院要烧撒了咸盐的纸锭,说是会让现钱滚滚而来(上海话“盐”和“钱”谐音)。妓女的床下面也放纸锭,说是会招来赏赐的“零钱”。除了这些求神招数外,老鸨还有更加直接具体的招财办法。她举办酒宴并设赌局,自然是客人付账。宴聚甚讲排场,乐师整宿奏乐,席上摆满美馔。同妓院的所有社交应酬一样,“烧路头”也是各自尽心的场合。客人明白,若要被人看得起,也给妓女一个面子、争得个近身的机会,此时必得来捧场。妓女也懂得,如仍想在老鸨跟前维持身价,就必须拉来有钱的客人。100因此,1891年的指南书说,“每交此等时候,官人之无多阔客者,焦虑忧愁如过大难焉。” 妓院其他的礼仪也将过节与赚钱结合起来。过三大节日时,妓女会给客人上特别的点心: 端午节上枇杷和糯米粽子,中秋节上月饼和鲜藕,至于猪爪和炸鱼,那是什么节都有的。过节时开饭,妓女要赏厨子和佣人,转过身来再问客人讨赏。节日里来吃饭,花销在20—70元;节气上办花酒的客人,要比平常多花一倍的费用。春节的头两个礼拜,妓女还给常客特别开果盘。清末时送果盘热热闹闹的,男仆头戴饰有红穗的帽子,口中念念有词,说的都是吉利话。以后此礼节销声匿迹了。客人为这果盘得结结实实付出一笔,钱就由老鸨、妓女和全体佣仆瓜分。开果盘和新年里别的犒赏如此糜费,只有最阔绰的才会这时来造访妓院,一般客人都躲得远远的。消匿了的客人被谑称为“十六大少”,因为他们要到正月十六才会在妓院露头。 有一种节气,名声很大,却只有幺二妓院才过,那就是菊花节。19世纪后期起年年秋天举行。院子中央,工人将数百盘菊花堆成菊花山,四周围着蓝色绿色彩纸叠成的假山石。还用菊花和草扎成|人形,在大门外用花搭个拱顶。菊花节一过就是两个月,节内的宴席就摆在室外菊花山脚下,而不是在幺二妓女的房内。有钱人平日里羞于逛幺二妓院,到了菊花节却争相在此摆花酒,日子早早就得定下来。这些客人又会叫长三妓过来唱曲侑酒。这时的宴席要摆五桌,周围四桌坐客人,中央一桌给菊花扎的人和动物。就这么一场酒宴下来,幺二妓院便可净入百余元。 如果说有些仪式同伺候客人、赚取丰厚回报紧密相关,那么另外一些仪式就只是妓院内部人所为,或只替自己而为。晚清时,妓院请来巡回演出的说书人,10天连环说书,给妓女讲佛教的因果报应故事。妓女生病了或是过生日,也会请僧人道士做法事,念经打醮,佛道混杂。上海有好几座庙堂,101每逢阴历初一和十五,妓女都要去进香。大年初一的下午,妓女身穿镶着金铃滚边的红袍,乘坐马车,一路前往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虹庙烧香。 有一座庙,原先是野鸡和花烟间妓女经常光顾之地,后来长三、幺二妓也常常去进香拜佛了,那就是小东门外洋行街口嵌入墙壁的“撒尿菩萨”庙。一部指南书解释说,得此不寻常的名字,概因隔壁有一冒臭气的尿坑: 一天到夜,红烛齐燃,香烟缭绕。善男信女,恭往拈香叩头,很多很多。不过邻近的小便生意太好,因之臭气和香气,氤氲夹杂,经过其地,尝闻得一种又臭又香的异味罢了。 据说妓女钟情于撒尿菩萨庙,是因当地有一则传说: 据说,这位菩萨,生前是一位嫖客,缠头一掷,万金不惜。到了后来,金尽衣敝,无颜回家,就在这里悬梁而死。死后得过他金钱的诸娼妓,追念菩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无悲悼。共同替他在墙角落里嵌造一只壁庙,以作纪念。现在一般时髦红倌人,每逢朔望,齐来烧香。她们说烧过了香,淫业必好。更有下等娼妓,倘使一天接不到嫖客,明天就来焚香默祷。说也奇怪,祷告回去,嫖客就来上门。以故这位撒尿菩萨的香烟,迄今仍然生意兴隆,没有衰兆。 这些共同的仪式显然为的是让妓女和妓院的生意红火起来。 除了集体的礼仪活动,妓女个人在作出生意上的决定或想改善日后境遇时,也会有几种仪式化的举动。例如去占卜,上香求签,卜问自己前途如何、某客何时会来,或是问该不该转到另一所妓院去。她们小心翼翼,不碰忌讳之事。有些禁忌显然关系到生意是否红火,例如给财神爷点的蜡烛未燃尽前是不能灭烛火的,又如去进香的路上和回来的路上不能同客人说话。可是另一些忌讳究竟是为什么,就不好说了,比如到另一家妓院应局时不准在那里解手,102再憋都不行。老到的客人都懂得妓院最忌讳的事情。凡想窥探妓院账目、饭用毕将筷子架在碗上、站在门槛上、用手托下巴、赤脚走路、打碎醋坛子、给妓女送束带或镜子、同正在上香的妓女说话、嘲弄妓院的任何祭祀活动等等,都被看作是砸妓院生意的行为。 描写高等妓院情状的文字多是为了指点嫖客何为正当行为。所指点的不外将见多识广和注意细小地方作为表现出男子气概的两大特征。指南书是一种文类,不仅描述,还规定了妓院这个社会一隅中所有参与者均应遵守的仪式化的自我表现。到了20世纪,许多礼数渐渐不再奉行,却又重现在指南书中,不过此时的指南书不再指点正确行为,而只是怀念留恋曾经如此看重礼仪的世界罢了。 然而指南书中还可以看出其他种种名堂。书中表明,在不同的妓院,老鸨、佣仆、先生和正在学艺的小先生各自的地位是不同的,这些在高等妓女职业生涯的不同时段也会发生变化。老鸨可能是从前的妓女,现在年纪大了点,收了一群养女;可能是精明的生意人,将大场户的房间出租给妓女;可能是倒霉蛋,雇了个没多少生意还费钱的先生;可能苛待买来的女孩,或者是上述几种情况的排列组合。同样,妓女可能成了人家的财产,被人牢牢抓在掌心里,或者可能很有心计,会经营自己。女佣人看似地位低于妓女,却可能是妓女的大债主,对妓女和老鸨都能发威。 尽管对龟奴有不少se情的影射,但长三妓院里的男仆做的是最没出息的活计,地位低下。相比之下,卖绝的也好,老鸨也好,带挡娘姨也好,总之妓院里所有的女人,其人生道路则是变数大得多。有手段有运气的女人可以赎身,自己开妓院,或者出资扶助崭露头角的艺人,坐吃丰厚的利息。然而想要提高地位,手中必须有钱,妓女往往通过同一个有钱又宠她的嫖客搞好关系——对老鸨或出资的娘姨来说,就是通过控制妓女同嫖客之间的这种关系——来获得必要的资源。下面两章将详细论述妓女同嫖客之间的这( 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  ./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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