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文从院外跑进来,告诉院里的人:“快点儿,娘家来人了。”说完带头跑进灵棚,跪在棺材旁边。
还没等人们在棺材两边跪好,两位舅爷子就风风火火进了院。二人一句话没有,“扑通”一声,同时跪倒在灵前。
点纸的老头不敢怠慢,连忙从棺材上抓起两张土纸,在地上瓦盆内依旧燃烧的长明灯上点燃,口中念念有词:“大嫂,你娘家兄弟俩前来给你吊唁,钱纸供品若干,孝子还礼,孝侄还礼,孝孙还礼。”
说完鬼话后,对正在磕头的俩舅爷子低声下气的说起了人话:“请起,请起!”看二人起来,把声音提高,“二位娘舅吊唁已毕,茶水香烟伺^候。”
经理喜事没管好,又接着管起了丧事,客客气气地将任何供品没带的两位舅爷子让进屋,并安置人倒茶点烟。
高淑兰姐俩从灵棚出来,跟着进了屋。
死了母亲,娘家人是头等客。不把娘家人打发高兴,你甭想顺顺当当将死人埋了。所以,娘家人来了,就如众星捧月,任何人都不敢怠慢。
高长山鸡蛋里挑骨头,对点纸的老头说:“大爷,您刚才都说差了,本应该是孝女、孝婿还礼,您怎么说成孝子孝侄孝孙还礼呢?”
旁边的人在笑。
点纸的老头说:“我在谁家点纸都这么说的,时间一长就说顺zui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改了该乱套了。”
旁边一位和他岁数不相上下的老头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不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果抱着老一套不放,有闹笑话的时候。”
点纸的老头说:“嗨,你还别说,提起这事,我还真闹过笑话呢。”
有人问:“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点纸的老头说:“那还是前年冬天的事,邻村一个有钱人家的儿子死了,请我去灵前点纸。本是一个少丧,婚还没订呢,连媳妇都没有,更甭说孝子孝孙啦!你猜我在灵前点纸怎么说的?”
那个老头说:“还不是老一套,狗要改了吃屎,狐狸就不抓鸡了。”
点纸的老头说:“还真让你猜对了,当时我还真按着老一套说的。旁边有人在偷偷的笑。我很奇怪,人家死了儿子,悲痛还来不及,你还有心有肠偷着笑,你是什么人性?直到人家脸对鼻子问着我,我才知道,弄半天是我说错了话,那些人在偷着笑我呢!本来应该给我二斤糕点两瓶酒,结果狗屁没捞着,还没落好,你说冤不冤?”
大伙全笑了。
只可惜他们也笑的出来,这“死丧”在地的。
世事就是这样,几人欢笑几人悲?
笑声刚落,高淑梅从屋哭着跑出来,疯了一样奔出院外。
张家良紧随其后,去追高淑梅。
院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跑出院外,有人跑进屋想看个究竟。这时,高淑兰从屋出来,高长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淑兰说:“大舅他们根本不认张家良这个外甥姑爷,说我妈的死因不明,怀疑是被人害死的。淑梅不干,跟大舅他们理论,可他们不信,一口咬定是张家良害死的!她接受不了,就跑出来啦。”
高长山说:“我去和他们说,我看他们有多大能耐,能说过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三九的潮河水失去了夏日的喧哗,结成了厚厚的冰层。河水无奈的在冰层下流动,它被憋的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流到冰窟窿,河水在这里还没喘匀气,就被后来的河水推入冰层,开始了它的漫长旅途。
高淑梅的脚步已乱,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地顺河边奔跑。她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寻找着冰窟窿。
高淑梅的心已碎,由于自己在家招亲,从小出生长大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园,虽然破旧,说成别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觉得愧对张家良,再加上母亲的尸骨未寒,她已无力承受半点刺激。特别是刚才二位娘舅的话,就像刀子剜心一样,将生的勇气,活的希望给无情割断,自己只有一死了之。这样,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张家良还会回到他的父母身边,凭他的人品和长相,还能说上比自己更好的媳妇。
高淑梅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对张家良犯罪;对父母犯罪;对二叔二婶犯罪;对所有的人犯罪!正如一本书上说的:女人是祸水。
如果没有我,二叔跟父亲不会亲兄弟反目成仇。
如果没有我,张家良也不会遭此磨难!现在,弄得人家上不上,下不下,是去是留,进退两难!
如果没有我,母亲不会吐血而死。
我不是二叔的好侄女,没让他们高兴和满足。
我不是一个好姑娘,我就是一个魔鬼,将张家良引向地狱。
我不是父母的好儿女,将母亲活活气死。
连母亲的兄弟都不容我,我还有什么脸再活下去?只有一死了之!
妈妈,您等等我吧。
这个世界我不留恋了,我身上沾满了丑恶,我要跳下河去,用冰凉纯洁的潮河水洗净我的丑恶。
我已看见冰窟窿,冰窟窿里欢快的河水在向我招手。
妈妈,那是您吗?
您生前被染上丑恶的污垢,现在,您已经变成纯洁的潮河水,无忧无虑,自由欢快的流淌。
我宁可变成潮河里的一滴水,或者是水的蒸气,我也不与这世上人为伍了。
我活了一十七年,他们给了我什么?
没有人间的爱,更没有同根生的亲情,只有秋霜苦雨的摧残,狂风暴雪的严寒。
高淑梅对后面张家良的喊声充耳不闻,好像根本与自己无关。
当高淑梅跑上冰面摔倒的时候,当张家良从冰面上抱起她,她才清醒过来,趴在张家良宽大温暖的xiong怀里,痛哭失声。
她感到张家良的一颗爱心在跳,在温暖她,温暖着她那被世态炎凉冻僵的心灵。
世上的美呀,多么的脆弱,她容不得半点伤害,求世上的人发发善心吧,不要为自己的私利而伤害她了。她是多么的不幸,她需要爱,需要你的珍惜,你的呵护,否则,就跟白花茶树根被人挖走一样,你会后悔的。
屋里的几个人快将不结实的房子吵翻天了。
高有财也感到美和爱受到了伤害,终于良心发现,犹如火山爆发,指着俩舅爷子说:“对于你姐姐的死因,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我告诉你们俩,我二闺女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你俩的小命也保不住,就是我不打你们,张家良回来他也饶不了你们。”
有人愤愤不平的说:“自己姐姐死了,钱纸供品什么都没拿,以悼念姐姐为由,闹事来了。我看你俩真是‘瞎子过街——目中无人’。来人,把他俩给我拖出去,省得让他俩在这儿撒野。”
几个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把二人拖出去痛打一顿。
俩舅爷子站在炕上,脸上毫无惧色,其中一人用手指着屋里人说:“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手?不就是打架吗,也不算个啥?你以为就把我们吓唬住了?没那么容易!人不是吓唬大的,是吃母亲的奶水和吃她做的饭长大的!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能在你们小小的潮河沟里翻了船?我今天就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俩给生吞活剥了?”
他的一番话还真把屋里人镇住了,准备动手的人面面相顾。
正在僵持不下,高长山从外边进了屋。
高长山说:“二位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打架解决不了问题。有我在,没人敢动您二位一根汗毛!甭管大小,我还是个干部,我不能眼看着你们打架我不管。真要打出人命来,我也有责任!您二位要听我的,都坐下喝点水,消消气,心平气和的把事说开了。以后,亲戚还是好亲戚,该走动还走动。您二位要说不用你管,闹出什么事来与你无关。那好,我马上抬脚就走。可有一样,咱们‘芥菜缨熬豆腐——有盐(言)在先’,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谁也甭想找我,我概不负责。”
岁数大的大舅说:“你说吧,说好了行啊,说不好正好你给开介绍信,我们上公社。”
看到二人坐下,高长山xiong有成竹地说:“那就这么定了!哪位受累给二位娘舅倒杯水?”又问地下的人,“淑梅找回来么?”
一人给高长山使眼色,zui说“没有”。
高长山假装着急,大声吼道:“那还都愣着干啥?都出去找,今天你们要不把人给我找回来,谁也甭想回来吃饭!一个一个的能耐大了,也不都有啥牛可装的?钻到牛犄角尖就不装了。”
高长山发火还真管用,人们都以找高淑梅为借口,知趣避开。
人们都知道高长山这是在敲山震虎,以压倒俩舅爷子的嚣张气焰,所以,没人怪他。但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长山也是借题发挥,将不相干的人员撵走,自己好做俩舅爷子的思想工作。如果有外人在场,俩舅爷子会下不来台,自己的苦口婆心也就“瞎子点灯——白费蜡(啦)”。
高长山让俩舅爷子抽烟,俩舅爷子假装没看见,不理他。
高长山心想:你们不抽正好自己抽。他毫不客气的将烟点燃,猛吸一口,然后脱鞋上炕,大摇大摆的坐在炕里,开始作说服教育工作报告。
高长山说:“我今天还是以自己家侄子身份来说这个问题,我大娘谢世,连我都很悲痛,更甭说您二位做兄弟的了。悲痛心情可以理解,都是一奶同胞来的,本是同根生,谁能没有亲情呢?除非冷血动物。您二老对我大娘的怀念之情我从心里佩服。”
大舅悲痛地说:“我要对我姐没感情,十冬腊月这么冷的天,大老远的我能来吗?本来打算今天杀猪,水都烧开了,猪也抓住了。正准备捅刀子,送信的去了。说我姐老了,把猪又撒开了。两锅水白烧了,杀猪人白请了,早晨我还管他饭了。两锅冰凉冰凉的水烧你说那么容易哪?整整烧了我两大捆柴火!两大捆柴火够我用背架子上山背两趟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那的山比你们这的山陡多呢,稍微不注意就会从陡坡上摔下来,摔下来就没命了。你说,我弄这两大捆柴火那么容易哪?”
说着、说着要哭了。也不是为他姐姐死悲伤呀,还是心疼他那两大捆柴火?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也未可知?
高长山笑着说:“没事,等过两天办完丧事,我让您外甥姑爷
大舅抹了一把眼泪,连忙转移话题说:“这些都不说,就说我姐姐。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说死就死了呢?”
高长山耐心开导说:“俗话说得好,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大娘本身就有病,我说了也不怕您二位不乐意听,我大娘人是好人,可就是心眼儿小,有点儿小事心里就装不下了!她的病就是从这方面得的,心路宽的人什么事也没有。”
岁数小的二舅赞同说:“外甥你说这话我爱听,我姐那人,不是她死了我讲究她,就跟三国的周瑜一样,心眼细,说得不好听就是小肚鸡肠。”
高有财看样子想给以肯定,高长山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搭言。
高长山耐心解释说:“昨天我二妹子他们办喜事,我大爷和我二叔为了房子的归属问题发生了争执,我大娘气不忿,没说几句话就吐血死了。让您自己说,杀人打死人偿命,气死人谁给偿命?只能怨她自己肚量小。当时我也找大夫看了,我二妹夫急了,就要往医院送,可是人已经不行了,花那冤枉钱啥用?我俩妹子、妹夫,您的外甥女儿、外甥姑爷,看见自己的亲妈没了,悲痛心情比您二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淑梅毕竟是个孩子,她不能没有妈。我大爷,您二位叫姐夫,和他生活了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妻子没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二位掏良心说,咱们打个比方,说句不好听的话,比方我舅妈有个山高水低的,是您和儿女急,还是娘家人着急?”
“傻”大舅入了高长山的套,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我和儿女急呀。”
高长山紧接话茬:“还是的,我大娘没了,不但我大爷着急,我妹子妹夫更着急!我大爷招的姑爷叫张家良,如果他牲口霸道的,打老子骂娘,您二位这么闹腾还有情可原,可我二妹夫不是这样的人哪!虽然我大娘没了,但是,这门亲戚不能断!您二老以后来家,如果他们小瞧您二位,大家笑话他们!像您二位今天这么闹,是不是有点太过份了?”
二舅想反驳,高长山一摆手:“您听我把话说完,虽然我二妹夫到咱家来,没请您喝喜酒,有些失礼的地方,我在这里先给二位赔礼道歉,但是您也不能不认这个外甥姑爷。”
大舅反问道:“照外甥你这么说,全是我们哥俩的错了,是我们错怪了好人啦?”
高长山不置可否:“淑梅她们本应该昨天晚上结婚圆房,结果我大娘没了,到现在二人连眼皮都没眨!这个家庭够不幸的了,我可不希望我妹子再出什么意外。”
二舅不放心的问:“他们也不把人找回来么?”
这时,高淑梅在外哭起来,声音凄惨:“我的那个妈呀,您等等我吧,您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叫我怎么活呀?”
俩舅爷子听到高淑梅的哭声,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姐姐,更对不起活着的外甥女儿高淑梅。
二人对高长山说:“走,咱们出去看看。”
高淑梅跪在灵前,哭得跟泪人一样。
张家良跪在高淑梅旁边抹眼泪。
看到两个可怜的孩子,俩舅爷子心酸落泪,忍不住上去搀扶。zui里给二人说着好话:
“都是大舅不好,不该说些离谱的话,你能原谅大舅吗?”
“孩子,是二舅错怪了你和姑爷,起来吧,别哭了。”
刘善芝只盼着高淑梅跳河淹死了,让张家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光身来,光身走,与爱无缘,与美分离。看到高淑梅被张家良拽回来,又盼着俩舅爷子将事闹大,结果又被高长山化解了。她就像在剧场等待看一场好戏,刚拉开帷幕,还没等好戏开场,就落下了帷幕,本已扬眉吐气的心情顿时跌入低谷,想找人发泄又不好开口,无奈之下,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家去泡喂羊的黑豆,打鸡骂狗的拿自己家牲口出气。
晚上睡觉时,刘善芝跟高有福说ZhenBian话:“嗨,老东西,你听我跟你说,今天你给轻重的送东西去,家里边可热闹了,俩舅爷子差一点挨揍;二丫头要跳河,让二姑爷给拽住了,没死成。”
高有福幸灾乐祸的说:“我听别人跟我说来的,瞧着吧,好戏才开头,热闹在后边呢。”
刘善芝说:“这回有人给你出气,你可称心解恨了。”
高有福假惺惺的说:“我和大哥都是一奶同胞来的,本是同根生,人家有事,你能在背后幸灾乐祸的看人家笑话吗?”
刘善芝zui一撇,毫不客气地说:“你甭‘披着羊皮进羊圈——狼装羊’!就你那点儿花花肠子还能瞒了我?我不知道别人我还不知道你?你是‘脑瓜顶上长疮,脚跟底下流脓——坏透了’。你跟我说实话,你借给他们那副棺材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有福诡辩说:“我那是替人分忧解难,是在做好事。”
刘善芝实话实说:“要等着你做好事,得等到狗长犄角、马倒嚼,太阳从西边出来。”
高有福心怀鬼胎,不怀好意的说:“我马上就做好事给你看。”
说完钻进了刘善芝的被窝。
刘善芝将灯拉灭,用手搂住高有福,zui里骂着:“你这个老不正经的!”
高有福恬不知耻地说:“我要正经,几个孩子从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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