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上位守则》第 1 部分阅读

    《女官上位守则》
    1祭品
    元离十八年,皇帝病危。
    盛京禁行,紫微内城封锁。
    正值深秋,内宫落枫满庭,荻花瑟瑟,寒雁南飞,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年,便是把酒赏菊的好时节,但如今,却再无人有此闲情。
    皇上抱病一年有余,于几日前霜降时分突发风寒,一夜之间,病情急转直下,翌日清晨已是无法起身下床。
    含元殿内沉沉寂寂,但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卫齐没有糊涂,当即传了口谕,命皇后妃嫔皆禁于各自寝宫,不得擅出。
    千里之外,景安王帅亲兵精锐,八百里加急,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就在毗邻含元殿的永乐宫,但传来戚戚哀哀哭泣声一片。
    “奴婢只不过是尚寝局的掌设,就在皇后娘娘寝宫洒扫床帏时见过一面,陛下根本就不认得奴婢啊!还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那女子一身浅粉色束绣荷叶宫装,样式简单,色泽并不十分亮丽,环鬓上两支银簪歪斜,整个装扮显得有些仓促,此刻泪痕已将原本的妆容弄花了去。
    吴忠将她打断,“敏妃娘娘,能被皇上选中,那是多大的造化,老奴劝您还是好生侍疾,将来陛下不会亏待了您的家人。”
    一听此话,被唤作敏妃的女子哭地更是厉害。
    吴忠不耐烦地将她往回一推,但见小宫婢急急跑来道,“吴公公不好了,惠妃娘娘投井了!”
    他一愣,随即阴沉了脸斥道,“都甚么时候了,还一个一个的如此不省心,赶紧救上来,就是死也得死在皇上身边儿!”
    展眼间,永乐宫上下宫人们齐齐在后院石井上忙活,最先拉上来的,是一双小巧的还挂着金丝绣鞋的莲足,继而缓缓将整个身子捞上了岸。
    时近傍晚,秋阳落照在高檐青瓦上,余晖袅袅。
    躺在地上的女子鬓发散乱,鹅黄|色撒花罗纹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湿哒哒的水痕从皎洁苍白的两颊落下,她双目紧闭,饱满的菱唇因着溺水的痛苦而微微张开。
    年轻,美貌。
    宫婢上前在那秀挺的鼻尖下探了探,猛地缩回手,“惠妃娘娘,没了。”
    围在一旁的宫人先是垂头,后私声窃语,或惋惜,或摇头,如此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是就这么没了,可惜,可怜。
    敏妃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内侍将惠妃的遗体抬回房中,甚至都没有请太医过来救治,那一双莲足幽幽晃了一路。
    金线绣鞋,是今早才替她穿上的,惠妃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两个时辰,配穿得这样金贵的鞋子。
    她们的命生来就是如此卑微,不值一提…
    敏妃喃喃痴语,“左右都是个死,娆儿你倒是来得痛快…”
    吴忠说的没错,惠妃死了也不能下葬,还要留着身子等着皇上。
    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地笼罩在永乐宫上空,不消片刻,众人已将那自戕的惠妃抛在脑后。
    可不一会,芳华殿里传来一声尖叫,婢子素青踉跄着跑了出来,“惠…惠妃娘娘,又活了!”
    敏妃双眸一亮,便起身往芳华殿里去。
    此时,床帏中一抹纤细的身影,正微微撑起身子。
    原本外罩的宫装已经褪下,只余一件月白色深衣贴在身上,惠妃垂眸,待有人进来,她才徐徐回转,眼波里雾气隐隐,表情很不明朗。
    敏妃就势一坐,仔细摸索了,见她真真无碍,才舒了口气,“娆儿你吓死我了,以后再不可如此轻率…”
    惠妃抿着唇,点点头,仍是未开口说话。
    “想咱们能多作伴几日是好的,可终归还是要去。”敏妃秀致的眼眸隐隐湿润,径自叹息。
    惠妃掀起眼帘,那一双眼睛生的极是好看,即便没有任何表情,也好似春水含笑,眉梢带情。
    她悄然环顾着四周,盯着桌台上那一盏银丝掐花灯台愣神,但很快就转过头去。
    敏妃自顾自地说了会话,见惠妃精神不济,便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娆儿,娆儿…”她唤了几声,最后才提高了声音喊道,“姜娆?”
    敏妃叫的名字清晰,姜娆。
    “嗯?”惠妃终于开口,食指将青丝往耳后绾了,“别担心,我没事,就是乏了想歇会儿。”
    敏妃还未来得及替她盖被,惠妃就已经躺下,侧身朝内,敏妃只好抚了抚她散在枕上的发丝,“晚膳一会给你端到房里来。”
    略带鼻音的应了一声,殿中安静下来。
    素青挨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敏妃近前,朝里头望了一眼,“怎地感觉惠妃娘娘不大对劲儿?”
    敏妃名郑秋,她和惠妃姜娆原先同在六尚司职,如今皇上病重,她们因为容貌出众,被挑选到了永乐宫。
    念及此处,敏妃就叹,“我们这样的人,到了今时今日,哪里还有甚么前途可言,她若非绝望,也不会走到要投井的地步了…只怕是旧病加新伤,情绪不好是在情理之中。”
    素青摇摇头,“奴婢总觉得,惠妃娘娘神态性子都大不相同,从前是如何张扬的人,突然就变得沉静了…”
    敏妃没有回答,但这些话,却飘进了躺在内室的惠妃耳中。
    眼前处处是微醺的淡香,藕荷色帷帐垂落,惠妃双目圆睁,没有一丝睡意。
    小林子进来传话儿时,叩了叩门无人应答。
    他以为并没在内,谁知一推门却见惠妃静静并腿坐于床头,发髻松散,垂在胸前。
    目光绵绵悠远,散着幽幽的凉意。
    小林子恍惚片刻,遂道,“惠妃娘娘,吴公公有请。”
    “知道了,我先梳理一番。”惠妃话语谨慎,小林子心里嘀咕,怎么她忽然转性了?
    姜娆坐在妆镜前,镜中容貌并不陌生,只是镜中内外,分明又像两个人。
    杂乱的记忆交织,她握紧梳子,侧头问,“我记不清了,今儿是哪一年?”
    小林子垂手在门前,“大周元离十八年,咱们皇上登基的第十八个年头。”
    元离年号,太祖正德帝年间。
    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她仔细瞧去,脸容仍有细微的不同,这张脸眉目间脂粉气太浓,双眸轱辘转了转,又觉得眼风里媚劲有余,清雅不足,一点都不从容开朗。
    小林子催了几次,她终于将盘仙髻绾好,瞧着敏妃的装饰,她也学着从简打扮。
    但正德帝,似乎只有皇后、靖贵妃、慕妃三位宫嫔…
    小林子怪里怪气儿地说了一句,“您落水之后,瞧着不一样了。”
    回想起,方才素青和敏妃的谈话,姜娆弯唇一笑,浑然天成的媚色爬上眼梢,“哪处不一样了?”
    小林子嘿嘿干笑了几声,径直往前引路。
    一出芳华殿门,赫然眼界开阔,数丈见方的庭院中,松柏梅兰,镂花回廊九曲宛然,处处精巧。
    精巧中又透着磅礴大气。
    这便是后宫内苑…
    姜娆环顾,三面皆为宫殿,高墙玄门。每间宫舍里,都有装束相似的妃子们住着,且俱都面色哀愁。
    犹记得紫微城地界广博,绝不差这几间宫殿的。
    小林子将她领至殿门前,姜娆心下判定此人就是吴公公,看袖子和鞋尖上的纹路,可见地位颇高,应为此处的管事太监,便福了福身,姿态雅致中透着淡淡的妖娆。
    吴忠打量了她一番,低声眼神递于她,“殿下要见娘娘。”
    姜娆挑了挑眉,“那,还请吴公公明示。”
    见吴忠不容置疑的隐晦神色,她只得压下疑惑,背后一寒,抿住唇,安静地跟在婢子身旁。
    路过殿门时,就见另一紫色宫装的女子扒住门框央道,“我不要去!…”
    “今儿轮到恭妃娘娘您了,小林子,扶娘娘过去!”
    身为妃嫔的,却都个个如丧考批,难过成这副样子?
    抬头,面前宫道笔直,巍峨肃穆。
    红云在天边翻涌着,渐渐散开,暮霞万丈,却透不过这高高的宫墙。
    径自思量间,她悄然窥看,紫微城宏大,百年来经了无数帝王世家,历史都被印刻在脚下厚重的青玉石阶之上。
    青苔碧瓦,珠玉琉璃。殿檐错落,幽深蜿蜒。
    只是宫阙的名称已经更替几代,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姜娆跟在小宫婢身后,弯弯绕绕,到了不知哪处废旧的宫舍,才停下,“娘娘请罢。”
    她礼仪周全,万事谨慎,遂款款而行。
    却就是这个一个细微的举动,便引起了那婢子眼里不屑的意味。
    按理来说,区区宫婢,怎敢对妃嫔如此不敬?
    边走边想,那婢子推开唯一的一扇活门,姜娆便踏了进去。
    殿中灰尘残旧的气息缭绕,光线也十分黯淡,只能瞧见上座的,是名男子。
    华服玉冠,目光直直扫在她身上,毫不避忌。
    婢子不知何时退下,木门吱呀地阖上,将姜娆从神游中惊醒,再抬头,就见那男子步步向她走来。
    脸容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目,面若美玉,姿仪修容,几个细微表情变幻间,亦正亦邪。
    身为男子,如此面目委实太过妖娆了些,但不得不承认,他十分俊美,且举止气度雍容,非一般贵胄公子可以比拟。
    他应该就是吴公公口中所说的,殿下。
    姜娆垂首,心中渐明。
    卫齐育有四位皇子,各自封王,大皇子卫成,封罗成王,整日缠绵病榻,不若眼前人生龙活虎。
    四皇子卫沧,封洛怀王,尚年幼,年龄对不上。
    余下的,便是二皇子凌平王卫璃,三皇子景安王卫瑾。
    最后继承大统,鹿死其手的,是景安王。
    那,究竟是不是眼前之人?
    男子俯瞰,来人静静福身,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娉婷袅娜。
    她清了清嗓子,“殿下所谓何事?”
    谁知此话一出,锦衣男子竟是嗤笑一声,伸手便捻起了她的下巴。
    动作轻佻,意味深长。
    说出的话,更是教她一震。
    “你这小妖精,千方百计地给本王传了信儿,可不就是盼着如此么?”
    小妖精这三个字,撞进耳朵里,登时震得姜娆七荤八素。
    男子见她不语,遂更加放肆,竟弯腰将她打横一抱,就往内室走去。
    还附在她耳边吹气儿,“你要是将本王伺候好了,好处多的很…”
    2祭品
    姜娆犹自回神间,就这么被他扔到床帏中,上下其手。
    她想用力反抗,却被那人扯落衣裳,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揉捻着往腿心儿处去,“别故作清高,你勾了本王许久,欲拒还迎这一套,本王不吃!”
    姜娆聪慧,短短几句话,再加上脑中断续的零星记忆,她已然明白,想来这身体的本尊,即便不是淫/娃/荡/妇,也断非清白好女。
    如此亲昵的举动,分明就是偷情的戏码啊…而且还是在堂堂皇宫内苑之中!
    再抵抗下去,只会更着了这男人的道,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姜娆转念一瞥,便推着他的肩膀,学着曾偷看过的戏本里,出墙红杏们的姿态,弯眉媚笑,语气谄媚,娇声道,“王爷可说说看,我为何要给您传信呢?”
    殊不知她这一笑,那本就媚里媚气的模样,更添了七分妖娆。
    腮带桃花,勾人的紧,男子以为她是想增添些情趣,遂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本王舍不得你这一身娇嫩被父皇那一把老骨头糟蹋了殉葬,特来与你快活一番!”
    真相忽而揭开,姜娆身子猛地僵住,此刻,已顾不得身上男子如何放肆,唯有殉葬两个大字,在耳边如惊雷炸起,震耳欲聋!
    她竟然是,用来殉葬的祭品…
    怪不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反常,怪不得郑秋会说出那样沮丧的话,也怪不得姜娆本人要投井自尽…
    生殉乃前朝华族人的传统,帝王死后,便要挑选美貌女子陪着,到地下也要快活长久,享佳丽三千…
    只是不曾料道,这后世盛名的卫齐,也会有如此昏聩残忍的一面,竟要行殉葬之礼!
    而这些,周史上皆无记载…
    身子一紧,双腿发硬,姜娆木头一般挺在身下,任是衣裳被剥了也无所知觉,冷不防胸前敏感处被人侵犯,姜娆未经人事,禁不住本能地低吟了一声。
    男子扣住她脸颊,长舌往耳洞里一刷,“本王就喜欢听你那妖妖调调的媚音。”
    这下,姜娆彻底闭住了嘴。
    她离近处审视身上的男子,若他就是日后登基为帝的景安王卫瑾,那么,此刻委身于他,虽失了贞洁,但兴许还有一丝保命的生机…
    反复矛盾中,关键时刻,却听房门叩响了两声。
    男子敏捷地将外衫一裹,定步出去,“何事?”
    小侍便附在耳畔低语了几句。
    神色微微一动,他转身回去,将衣裳往榻中风情万种的女子身上一盖,“待本王回来。”
    他前脚出去,姜娆后脚便利索地穿上衣衫。
    胸如鼓擂,魂不能定。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没有人知道,此刻,面前的惠妃已是偷梁换柱,空有躯壳。
    落水的惠妃姜娆已死,而远在一百年后的姜府嫡小姐姜荛亦芳魂早夭。
    两花并蒂,一死一生。
    殉葬…本以为不会有比病死更坏的结局,岂不料,世事无常,总比戏文还要莫测。
    她从前不信人世轮回,命中既定,唯有恒久忍耐。
    可眼前的一切,分明确确凿凿,不容否定。
    紫微城仍是那座皇城,但姜娆已非姜荛。
    走出宫舍,才发觉自己所面对的,是重峦叠嶂的宫阙,四通八达,不辨南北…
    越走越缓,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宫灯万盏,忽远忽近。
    几次想问路,可却又被内心的恐惧所压下。
    她开始怀疑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究竟是否正确,回到永乐宫就意味认命等死,不回去,就只有用身体换取性命这一条路。
    如此重大的抉择,唯左右两难。
    沿着墙角,仰头,能看见星光点点,这里的一切都恍然如梦,若方才以为这是一场好梦,那么现下,她倒真希望这场噩梦快些结束。
    但本能地,姜娆不愿意再回到活死人墓一般的永乐宫,反复犹豫间,她就停在一处看似僻静的宫门前。
    里头清净,殿门半开,无人走动,鬼使神差地就沿着后门溜了进去。
    摸索着进了一处宫舍,黑暗中她就窝在温软的地方,头脑昏昏沉沉,竟是睡了过去。
    依稀听得殿外脚步声攒动,而后说话声渐起,整个宫殿有了些许人气儿。
    姜娆醒了,抱膝蜷着,脑子里天人交战,还在盘算如何保命。
    就听外头吴忠的声音响起,“永乐宫少了一名娘娘,不知殿下可否瞧见一位黄裳女子进入寝宫?”
    少顷,陌生男子的声音道,“本王这里,没有女人。”
    琅琅如玉,低沉磁性。
    吴忠的声音没再响起,姜娆心道,自己误打误撞,本以为是处废旧的宫殿,竟不知又是闯入哪位皇子的寝宫…
    忽而眼前一亮,她躲在帷幔后头,能瞧见有人推门进来。
    身材高大欣长,那男子悉悉索索,解下外衫,显然是要换装。
    暗叫不妙,姜娆闭上眼,才知自己已然进退两难。
    “谁?”那男子敏感地听到细微的气息,执起短剑,步步朝她走来。
    镶着翠玉石的剑柄猛然挑开帷帐,两人的脸离得极近。
    近到呼吸可闻。
    男子顿住,姜娆呆住。
    第一眼,便是一张深刻分明的脸庞,眉目俊挺,精致中又透着英武。
    俊凛,如玉山之将倾。
    姜娆猛地缩回目光,但见他脚下一双玄紫长靴,山青色过膝短袍恰到好处地衬在身上。
    沉黑的锁甲搁在桌案前,是才褪下的。
    这男子同方才那位殿下,眉宇间隐隐有些相似,一个妖娆,一个俊美,分明不同。
    秋菊春松,各具风采。
    但他周身气质凛凛,英姿勃发,更像是正人君子。
    男子欲开口,她却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僵持片刻,男子大步走回桌前,体态修长紧致,放下短剑,微微看向窗外道,“自己回去,还是本王遣人送你回去?”
    “谁会想去送死呢?”姜娆深深一拜,“求殿下您,救救我罢。”
    女子红唇惨淡,脸色苍白,她生来就这副面孔,略一蹙眉就带着说不出的媚气,男子不为所动,“本王已经救了你一次,现下自己回去还可免罪,若被捉回去,就死罪难逃了。”
    姜娆见求救无望,便收起哀求的神色,缓缓定步往外走。
    那男子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仿佛理所应当,丝毫没有恻隐之心。
    姜娆自是万般不愿,而如此看来,这位殿下是个不经事的。
    脑海里将此人沉静不语的气度,又和那人邪气的模样一比较,原本心中的猜测更得到了印证。
    想来眼前人便是夺权失败的凌平王,而自己显些失身于他的,应该就是景安王。
    那浪荡不羁的样子,正和历史上花名鼎盛的昭和帝相吻合!
    据历史记载,那昭和帝每一位佳丽,都有一段风流韵事的出处,如此看来,应当不假。
    难以自保之时,姜娆还不忘暗暗同情了这位凌平王一下,怎么看也是块绝世好玉,就是为人冷漠了些,胆小怕事,可惜了。
    有宫人替她引路,回到永乐宫时,吴忠脸色阴沉,但并未像想象中的呵斥于她,只是咬牙道,“下回再敢私自逃走,殿下必不会轻饶了娘娘。”
    姜娆又留了个心眼,试探地问了吴忠一句,得知景安王正巧回朝。
    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姜娆开始有了计较。
    敏妃郑秋已经躺在榻上,姜娆无法入睡,只怕整个永乐宫的娘娘们都无法入睡。
    等待死亡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郑秋与她隔着床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姜娆一闭上眼,往事纷乱如潮。
    在她还是百年后姜府嫡小姐姜荛时。
    娘亲身为正妻,奈何爹爹宠着三姨娘白氏,连带着两个庶出的妹妹,都在爹爹面前时常讨个乖巧。
    她是姜家嫡出的大小姐,却仍过着外人所不知的日子,因为娘亲的软弱,她自小便将“谨言慎行”四个字,牢牢记在心里,处处要做表率。
    不能忤逆爹爹,不能委屈妹妹,不能招惹姨娘,她本就身子羸弱,自幼亏欠,不比妹妹嘴巧口甜,能得爹爹欢心。
    后来行动不便,几乎时时躺在床上。
    娘亲每每过来探看,皆是有苦难言。
    外头风光,内里隐忍。
    爹爹一代官商垄断大周朝布匹买卖如何?娘亲是姜府的正房太太又如何?她是姜府所有人都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贵女又能如何!
    终究是一无用处的病秧子…
    琴、棋、书、绣精通,可原本许定了婚约的尚书公子张俊之,多少年情分竟不如惊鸿一瞥,在府中早已和二妹姜瑛暗通款曲,最后走到了退婚这一步。
    父亲不过是面上训斥了二妹几句,但仍是欢喜地操办了婚事。
    府中披红挂彩,姜瑛风光出嫁。
    她却独自卧在房中,连眼泪也不能掉下。
    后来没多久,身子渐渐不济,唯记得晚间府里请了三位郎中,皆说回天乏术。
    娘亲的啜泣声犹在耳畔,张俊之的海誓山盟似在眼前,还有二妹姜瑛火红如霞的嫁衣。
    但她再张开眼,就已经身在陌生的紫微城后宫。
    身份是惠妃姜娆,斗转星移,光阴退回了百年前,大周开国时。
    不知离开了她这个负累,娘亲的日子可会好过一些,而爹爹可会对她稍有半分记挂?
    郑秋的低语,又将她扯回现实。
    眼下正德帝病危,但并未册立太子,为了防止各宫妃嫔争权篡位,他遂想出如此防范之法。
    从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中,挑选出容貌出众、身世清白的女官,临时加封。
    敏、惠、恭、和,贤、良、淑、德。
    八位妃嫔便应运而生,圈养在永乐宫,生前轮流侍疾,死后统统殉葬!
    郑秋乃尚寝局司寝司掌设,姜娆乃尚服局司衣司掌衣,为正七品。
    其余六人,也俱都是七品至六品的女官。
    能甄选入宫的女官,皆为家世清白的良女子,品貌端庄,富有才情,为民间女子中素养极高者。
    又能经过重重考核,能力心思必是过人,只是出身上又有了不同。
    正五品以上六尚掌事,大都出身官宦世家,与姜娆、郑秋这些民间普通家户出来的女子,待遇地位有天差地别。
    前朝时,女官制度是与妃嫔制度共同而生,本质上没有区别,皆为皇帝后宫,只是女官并无妃嫔名分,又要分担后宫内政,唯有少数有幸得子者,才能晋为有名分的妃嫔。
    是以,传到周朝时,女官制度便作为一项独立的选取体制,和后妃们分堂而论,而帝王亦是不轻易宠幸女官。
    确保后宫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从政治上来说,女官能分担内廷宦官的一部分权力,防止外戚、宦臣之祸,是以帝王十分鼓励如此。
    天下适龄女子,各有志向,并非所有人皆愿入宫承御,竞选妃嫔,还有一部分优秀有才情者,则参试晋为后/庭女官,享爵位俸禄,司各宫要职。
    五至十年后可放出宫去,自行婚配。
    姜娆受过良好的教育,姜府请来的皆是治学顶好的夫子,熟通文史。
    宫廷制度,也有涉猎。
    其实女官听起来颇是体面,在妃嫔之下、驱使宫女之上,为中层宫女,实则并无太大的区别,俱是困于深宫高墙,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听命于上,若犯了错,依然是按宫规处罚,严厉苛责。
    在紫微城的主子们眼中,女官仍是地位卑微的。
    姜娆凝望着窗外深沉的夜空,若本是身为女官,倒比妃嫔更教她喜欢些,至少自己所学的本领见识,可以有一分用武之地,不必如那些后宫怨妇们,步步为营,整日围在皇帝身边,为盼着一夜宠幸,而挣破了脑袋。
    那样的人生,才让她惧怕。
    只是,现如今,做了要殉葬的女官,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窗外月朗星稀,宫阙重重,一夜无眠。
    第二日,轮到郑秋侍疾,她依依不舍,仿佛这一去,死生难料。
    姜娆目送她离去,坐回房中,终于下定决心。
    偷偷唤来昨日传信的小林子,她递出一枚胭脂扣,里头塞了张字条,另将身上唯一一对儿值钱的耳珰也一并给了他,教他想办法送给景安王卫瑾。
    3媚骨
    那小内侍面色疑惑地看了看她,再次确认是要给卫瑾,才速速离去。
    她昨晚想了一宿,为今只有一计,既然昨日景安王密约自己偷欢,不如索性顺水推舟,献出身子,教他立下信据,日后登基,赦免自己一条死罪。
    然后不求名分,仍是做回原来的掌衣,或是打发出宫,另谋出路,都要比眼前这条路,好走得多。目前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
    姜娆仔细梳妆打扮,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搏上一搏。
    抚了抚脸颊,手下皮肤莹润姣白,若好生收拾一番,可算得上吹弹可破,毕竟年轻,且身为尚服局掌衣,司职制衣绣工,未经过风吹日晒,倒没变的粗糙。
    这副皮相,的确当地起“娆”这个名字。
    再仔细端详,犹记得算命的先生曾说,自己这一双眼,圆而眼尾上翘,睫羽细密,眉若柳叶,乃桃花眼,命犯桃花劫。
    但一直到死,莫说桃花儿,就是烂桃花也没见一朵来。
    为此,她一直不相信所谓的命。
    可如今,越发地不确定了。
    吴忠仍守在殿门外,现下正坐在靠椅上,翘着双腿指点着宫人们做活。
    姜娆柳腰轻摆,走过去,眉眼一弯,一方唇角微微上挑,笑着低声道,“还请吴公公行个方便,殿下自会有赏。”
    吴忠上下扫了几扫,心道宫人们还暗地里说她落水伤了心智,可眼下瞧这个狐媚劲儿,倒和从前是一样的。
    吴忠越是露出了然的神态,姜娆心中就越有把握,她不能再端出一副小姐的派头来,那样只会让人起疑。
    蝮蛇之所以能藏匿于丛林间,不被猎取,便是因为它和树草为一色。
    生存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自己若想保全性命,只有变得和原来的姜娆一样。
    “上回殿下没能尽兴,这会要是再耽搁了,那可就…”姜娆说话时,眼波流转,吴忠即便是个没根儿的主,也觉得酥麻入骨。
    “送惠妃娘娘到库房取件新衣来。”他嗓音尖细,姜娆忍住浑身起的一层细粒,还不忘回眸一笑。
    待周围无人后,她微微捏了捏双颊,如此笑的真个是难受,不过好在做得够足,这便是成功了一小步。
    下面将对付的,就是另一大半。
    毕竟是生死博弈,那些自尊、清白和性命比起来,还在其次。
    姜娆惜命如金,只因为她尝过死亡的滋味,越是晓得,便越是惧怕。
    这道理就如同那些自戕未遂之人,绝不轻易再死第二回。
    姜娆记性极好,是天生的聪慧,姜瑛用两个月来背诵的一本诗经,她只消十天就能全部记住。
    只可惜,上苍从来都是公允的,赐予她美貌,赐予她才华,赐予她家世,那必定会拿走些甚么作为交换。
    不幸的是,上苍拿走的,是她最珍贵的生命。
    昨日回来时,她一路走,看似漫不经心,却将路径记了清楚。
    永乐殿正北是皇帝寝宫含元殿,永乐宫西门而出,沿着嘉和宫道右转,便是慕妃的寝宫惜阳殿,此时她正被禁足,是以殿外无人。
    而她上回被带来的宫舍,名为章柳阁,就在惜阳殿南边儿的花圃后头,早年弃用,许久未经修缮。
    ……
    芳草斜阳。
    卫瑾刻意晚了一刻时辰,他推开门,冲着内室唯一的一点亮光走过去。
    内室前的地面上,像是被人才打扫过,露出瓷白的大理石光泽。
    暖黄|色的帷帐外层放下,隐约能瞧见榻边那一抹纤细的影子。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住了,卫瑾停步,她倒是个心思细腻的,只可惜…想到这里,薄唇不着痕迹地抿成一条直线。
    “殿下怎地才来,教人好等。”随着他掀开最后一层纱帐,女子软软娇嗔的声音便飘了出来。
    景安王居高俯视,望着床边已然褪去外衫的女子。
    并不十分名贵的布料,松散地挂在身上,露出半截雪白的香肩,她徐徐抬起头,眼波如水,微微丰润的菱唇,好似初绽的花瓣,嘟起的恰到好处。
    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媚。
    如此姿色,放于六宫也丝毫不会逊色,只是,那双桃花眼过于轻佻,流露出媚惑的意味太浓。
    当看清女子面容时,景安王稍稍一顿。
    姜娆这一段风流姿态,可是演练了好久,想来景安王那般贪色之人,应是极对他胃口的。
    可下半句话,却僵在嘴边儿。
    “那你便说说,约本王来此,所为何事?”男子撩开袍摆,大刀金马地往塌边一坐,就势将她往怀里一捞。
    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姜娆只觉得眼前好似无数只昏鸦飞过,本来欲撩起纱披的手也羞地不知该放到何处。
    花名昭著的景安王,居然是他!
    是这个看起来样貌堂堂的,还被自己错认做凌平王的男人!
    再看他此刻眉眼微垂,鬓若刀裁的脸容上,挂了丝轻佻的笑意,从上俯下,好看的薄唇若有若无地刷过耳际。
    哪里还有半分在他宫中,替自己掩护时,那清冷的模样。
    姜娆半倚在他怀中,浑身一颤,周身泛起了异样的感觉…
    好似何处不大对劲,分明是自己来引他上钩,怎么如今倒任他采撷了去?
    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左右自己的计划只需要景安王,未来的昭和帝,而景安王本身是谁,那不重要。
    索性将计就计,她将笑意加地更深,一咬牙,就攀在他胸膛上,再一松,就将纱披散落。
    眉骨泛红,杏眼流波,卫瑾揽美人在怀,自是不含糊,登时就反客为主,将她双手剪在身下。
    但并不急着侵入,只是厮磨触碰,蜻蜓点水。
    他的薄唇弯起来便若春晓落花,很难想象如此英气的一张脸容上,会生出这般性感的唇,偏偏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违和。
    原来男人的唇也能魅惑诱人。
    昨日,怎么就没瞧出来,他是这般风月高手的。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何为衣冠禽兽,何为斯文败类,姜娆现在总算是大彻大悟。
    “殿下莫急,我还有一事相求。”就在两唇即将触碰的一瞬间,姜娆抵住他。
    “哦?”卫瑾不疾不徐,一下一下勾着她腰间的罗带。
    “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卫瑾捻弄的手渐渐停下,仿佛洞悉所有,“你可是在同本王讲条件?”
    “我以为,这应该是各取所需。”姜娆一双媚眼冷却下来。
    “本王既然昨日没允你,那今日、明日、以后,”卫瑾霍然起身,掸了掸衣褶,“也不会答应。”
    “那殿下如此正人君子,今日缘何还要赴约。”姜娆淡淡将话锋一转。
    卫瑾屈身与她视线平齐,伸手将她半落的肚兜往上扯了扯,眼神里的轻蔑不言而喻,“投怀送抱的女人太多,本王都来不及宠幸。你可不算是最出色的。何况,二哥的女人,本王没兴趣要。”
    卫瑾已是强忍着不耐,与她周旋了片刻,就是想瞧瞧他二哥派这个女人来,是何目的。否则,他自是不屑在这样卑贱的女子身上,浪费一丝一毫。
    尽管她样貌的确有过人之处,可对于他来说,也只能算万花丛中一点红,还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等了半晌,就见她光裸着脊背,从地上一件一件捡起衣裳,又大大方方地穿了起来。
    好像方才那些火热销魂的旖旎,从不存在一般。
    就在微微刚有一丝动容时,姜娆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殿下是图大业之人,而我想要的很少,也不贪心,唯贱命一条。若我能助你成事,饶我不死岂非举手之劳呢?”
    “本王最不喜欢,被人要挟。”卫瑾看不得她那副永远带着讨好谄媚的皮相。
    “据我所知,陛下还未立遗诏,而如今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这样的人,有没有用处,您心里自然明白。”姜娆不想错过这大好的翻盘机会,如是说。
    “你还是去凌平王那里讨彩,会更有效果。”卫瑾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姜娆紧跟其后,攥住他的袖摆,“我在殿下心中是如何放荡的女子,暂且不去辩解。我今日如此想尽办法得求您,只有一个原因。”
    卫瑾停步,一双潋滟黑眸将她锁住,姜娆微垂的臻首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只因殿下将会是这未来天下的主人,唯一有权利免我一死的帝王。”
    此话一出,卫瑾身子微微一晃。
    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姜娆这句话,很明显地正中要害。
    但他只是厌烦地将其甩开,这女人分明是凌平王的人,却又巧言令色,在他面前卖弄。
    心底更添了分鄙夷。
    卫瑾走了,协议并未达成,但姜娆反复思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渐渐有了底气,自己的话,他一定会听进去。
    卫瑾为人,断非泛泛,他心思缜密,为自己所不能及。
    但人活一世,每个人都必有软肋,对于一个有野心称帝的皇子而言,遗诏就是他的死||穴!
    回到永乐宫,吴忠了然地瞧了瞧她微乱的鬓发,森森一笑。
    4媚骨
    身在后宫,生存之法,早已改变。
    姜娆但感说不出的抵触,想来这吴忠,应是凌平王的人。
    如今皇权动荡,太子之位空悬,遗诏未颁,各方势力必定会倾巢而出,争个你死我亡。
    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各宫各殿里,只怕皆无人能安枕而眠。
    又岂止她们八人是殉葬品,只怕新帝登基后,会有更多身份尊贵的王侯将相,一同殉葬这江山天下。
    郑秋已经回来,姜娆掩上门,就听郑秋道,“今日一见,陛下只能躺在床上,已经动弹不得了。”
    据大周史载,元离十八年腊月初十,太祖驾崩。
    离今日,还有将近二十天。
    “陛下身边都有谁在侍奉?”姜娆拆下簪佩,郑秋想了想挨过来说,“只有李大人和王尚仪,陛下若是有话,皆让李大人代传。含元殿里其余的,只剩咱们这样的妃嫔伺候。”
    李非乃大周第一位权臣宦官,他本是卫齐家仆,后随他征战沙场,十年间出生入死,救过太祖三次性命,最后一次,失去了一条左腿。
    而后太祖称帝,入主紫微城,他为表忠心( 女官上位守则  ./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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