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来,京杭城传出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天熙路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终于被查出来了。
据说是一名曾在客栈当差的店小二,精通拳法,更藏有上乘的剑术尚未施展,一身筋骨,怕是有淬体大成的水准,反正沈辰逸的名字,仅仅是因为这一战,就被列在‘地’字号一栏之内。不同于其他好汉被人津津乐道,这位后起之秀,自名声传出来之后,就被人口诛笔伐。
因为据传此人,好似还是叶家尚未进门的女婿。
抱着国色天香的叶大小姐,享尽叶家的荣华富贵。
这种人,难道不该死?
起先人们还有些疑惑,不信有人能有这等福气,可是这消息都传出来好些天了,叶家那一头并未有任何说法,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永安街附近瞧见那位丰硕大小姐同一名黑衣少侠并肩走过,大伙才知道真有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
一时间,京杭城中满是谩骂声,据说那位一直爱慕这叶家大小姐的杨三少杨赫,还放出狠话,定要将此人剥皮抽筋。
至于另一件事,就更不了得了。
前些日子,镖头李淦亲自出面,替李家少爷,约战各方豪侠。
这位李家少爷当然不可能是李齐天,至于这位凭空出现的李少爷是谁,不少人猜测,或许是当年同一个普通的汉子私奔的李雪,携子归家。
也有人说,这李家少爷可能是当年未完成的婚事中,与杨大公子留下的情种,如今出面,是要为婆家还债的,要不然当年杨家怎么会放过李家?须知逃婚一事,可不是过家家的儿戏,杨大公子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真君子,岂是能让人这样折腾的?
不管这些言论的真真假假,这位“李家少爷”可是确确实实的能打,登台这些日来,未尝败绩,连着击溃了好几名“地”字号的挑战者,风头之盛,直追当年的李齐天。
事情真相如何,唯有经历过上一次世家之争的人,才能窥视三分。
虎门客栈。
疯秀才蹲在门前,摆着手指,地上是一堆鬼画符,乱七八糟摆着砂石树枝,依稀可见阴阳八卦。
穆小儿站在他旁边,压着他的肩膀,瞪大了眼睛:“秀才,你莫不是在装神弄鬼?这可都老半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疯秀才皱着眉,一手摸着并不存在的长须,另一手时而向东南,时而向西北,手指开又合。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万里无云,可总觉得有什么罩在了上头。
“怪哉!怪哉!,小生已经连着算了四五卦了,仍是算不出来这莫名其妙的李少爷是何方神圣,小生这些天沉迷雷法,对道家卜卦有所涉猎,照理说,应该不至于此。莫不是,有高人在上,瞒天过海?怪哉!怪哉!”
疯秀才惨叫一声,张开四肢瘫倒在地上,忧愁道:“这一卦,小生是真的算不出来,若是沈仙君在这里就好了,沈仙君道法通天,定能看穿这等雕虫小技,哎,只怪小生我才疏学浅啊!”
穆小儿一听他提到这晦气的名字,当即就没了脸色,抬腿踢散了疯秀才摆在地上的卦图,闷闷不乐的,就要转身回去。
疯秀才突然从地上鱼跃起身,金鸡独立,指尖作剑直指街道前方。
穆小儿也听闻了动静,跑回客栈扛了个板凳,站在客栈门口,人小鬼大的,倒有几分一夫当关之势。
永福街上走来一人,提着一把断剑。
此人乃是李家四大金刚,平日里善使宽刃大剑,与江南霸刀刘松并称,唤作江南霸剑。
只是前些天里,这位霸剑,被李齐天打成了断剑。
正是李绍飞。
吕姓秀才尖声道:“大胆!何方妖孽,竟敢来此侵扰!”
李绍飞默不作声,猛然将断剑往地上一砸。
江南霸剑到底不是吃素的,这一记,竟是将地面砸得晃荡动摇,仅是一只脚踩着地面的疯秀才始料不及,当即就摔倒地上,手忙脚乱地,连带着将身后的穆小儿,都给压在地上。
可这位江南霸刀仅是冷眼看着这二人吵吵闹闹,并无任何动作。
直至虎门客栈中,走出一位打着呵欠的女人。
女掌柜松了松骨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还是容不得咱在这边怡然自得。只是就派你一个人过来,是不是有点太小看咱了?”
李绍飞冷冷地哼了一声,不逞口舌之威。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远远抛向女掌柜。
李雪胆大心细,不怕什么阴谋诡计,接住打开后,愣在原地。
是一截鲜血淋漓的手指头。
李绍飞道:“外头都传得这么响了,你却在装聋作哑。镖头等了你好些天,如今可没耐心了。穆云确实还活着,如今便在镖局里,镖头说一个时辰,一截手指头,你自己看着办——如若你不信,这截手指头放在这儿了,你自可滴血认亲!”
李雪仅是盯着锦盒中尚且淌血的手指头,放任李绍飞离去。
穆小儿可不是个吃了亏还肯当哑巴的,当即就想追上去,突然给疯秀才伸手拉住,还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名为穆雷的穆家小儿,回头才发现。
这么多年来,从不见得一丝半点儿女情长的娘亲。
眼睛都红了。
......
临江客栈。
沈辰逸站在窗边,手握惜风,缓缓吐纳,脑海中是江南名捕诸葛烟出手的一幕幕。
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做一名大侠,可不能总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糟老头和女掌柜那段时日在地下演武场里,总计授予他三招拳法,六套剑术,更有九门秘术。
只可惜他当时还未开窍,并未多么上心,使得最终只练就一副筋骨,至于三拳六剑九秘术,也仅仅是各学会其中之一。
倒是使刀的诸葛烟,使出的青蛇咬,令沈辰逸感触颇深,故于此参悟其中刀意。
沈辰逸本不愿如此,奈何外头炸出的一道道消息,使得他成为了众矢之的,别说是出外头办事了,就是下趟楼买个包子,都得提心吊胆。
没法子,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们好像都占了。
一想到这些烦心事,沈辰逸就有些心烦意乱,回头发现穿着一身红衣的叶以彤坐在桌边,拖着腮帮子正看着自己,与其说是在看着沈辰逸,不如说她是在发呆,两眼无神的,半天没说过一句话。
自从那天赵灵燕来过之后,这丫头就好像不太正常了。
不像往常一样围在沈辰逸旁边,也不再叫唤着要出街玩耍,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新来的何小二烧菜可是一绝,沈辰逸每次都能大快朵颐,叶以彤都是动了下筷子一口不吃就又放下了,沈辰逸只得次次下楼,买些稀粥小吃。
这也就罢了,自称“白猫”的她,连平日里最喜爱的白衣服都不愿穿了。
头一天如此,沈辰逸并未放在心上,后面察觉不对劲了,就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只是摇头,偶尔还笑着同沈辰逸玩闹。
沈辰逸便知道,这丫头大概是想家了——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头一次离家,便是将近两旬时日。
本该同老掌柜问一问的,临江客栈的老掌柜该是叶家本家的人,应该会有什么对策。只可惜老掌柜上次受了风寒,歇在家里好几天了,连累得临江客栈这两天都没怎么招揽客人。
沈辰逸叹了口气,将系着剑恵的惜风收回逝水中。
走到叶以彤面前,见这丫头还在发呆,便伸出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
叶以彤“哎哟”叫了一声,捂着脑袋,一脸委屈。
沈辰逸道:“想不想出去逛逛?不用担心,外头虽然危险,可如今我可是真正的‘黑鼠’了,寻常人等,可害不了我们!”
叶以彤轻轻摇头,趴在桌子上:“算了吧,你继续练剑,争去做天下第一的大侠!”
这下,沈辰逸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了,只得小心翼翼问道:“要不,大小姐,我同你回家看一看?”
叶以彤还是摇头,肉嘟嘟的脸贴在桌上,叶以彤的目光却是落在少年腰间的宝剑惜风上。
上面,系着一个剑穗。
以前还没有的。
临江客栈外,永安街下,突然传来喧闹声响。
来的是一对车马,扈从人人佩刀!
沈辰逸心里一惊,还想着是不是暴露了行踪,突然清风拂面,榕树的枝叶被卷入房中。
少年当即握紧惜风,一个黑袍老人已经站在他身后。
叶尚文道:“大小姐,我们该回家了!”
沈辰逸松了一口气,正想臭骂这死老头装神弄鬼,叶尚文已转回头,对着他:“你也同我们走一趟,有些事,要商量商量。”
沈辰逸微微一愣。
不知为何,叶尚文这一趟雷厉风行,容不得沈辰逸多问两句,甚至于自家大小姐肉眼可见的闷闷不乐,这老头都没有过问两句。
一伙人登上叶家的马车,叶大小姐独乘一车。
沈辰逸被安置在马车队的尾端,叶尚文走过一趟叶以彤的马车之后,才坐到沈辰逸对面。
面对这老头,沈辰逸其实是有些惭愧的,毕竟被嘱托的事情没做好,自己还在人家的客栈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
叶尚文道:“知道你想说什么,怪不对你,雾都虽然名声不好,可被列为‘七绝宗’之一,不是没有理由的。若是让你这么一个黄毛小子简简单单就揪出了行踪,他们也早该给人绞杀得一干二净了。可老夫分明在信上交代过了,若是临江客栈的老掌柜出了什么事,需当即带大小姐回我叶府,为何不听?”
沈辰逸惊诧道:“老掌柜出了什么事?风寒加重了?”
叶尚文眯着眼睛道:“风寒?这老掌柜可是半只脚踏入淬体境界的武夫,身披重宝,对上淬体大成的都不会吃亏——可老掌柜今早,被人发现暴毙在家中,七窍流血!老夫在信中交代过了,凡是联系不上老掌柜,即可到附近叶家旗下的店铺中寻求店家掌柜的帮助,你为何不做?”
沈辰逸忆起和蔼的老掌柜,背脊发凉:“我不识字。”
“信呢?”
“丢了......”
“丢了?”
沈辰逸猛然想起,自己将叶尚文的信,随手丢在客栈的垃圾桶中。
叶尚文咬牙道:“果真如此,老夫在信里标注永安街附近的叶家势力,今日以来,所有店铺的当家,无一例外,或是受寒,或是呕血,还有几个,更是直接卧床不起!须知道,这些人都是被安置来保护大小姐的,精通叶家秘术,结成阵法,可挡炼神攻势,稳杀淬体之人!”
沈辰逸毛骨悚然:“前些天里...临江客栈,跑了个崴脚的吴姓小二!”
也只有他,才有可能毒死老掌柜,进入沈辰逸叶以彤房中,找到叶尚文的信。
如此说来,沈辰逸刚住进去的时候,这吴姓小二就唐突闯入房中,应该就是不怀好意!
这看着清秀得跟娘们似的吴姓少年,想不到竟是这般阴险歹毒之人!
叶尚文已是咬着牙关,浑浊瞳中尽是血丝。
沈辰逸颤声道:“老前辈,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叶家!”
叶尚文深呼了口气,摇头道:“罪魁祸首还是雾都这群阴险狡诈之辈!若论对错,该是老夫行事大意了,临江客栈最先的小二死于非命,老夫该注意到了,可老夫还是将你们安置在临江客栈中!实在是愚钝!”
沈辰逸咬着牙,已经是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一条条人命!
叶尚文盯着沈辰逸,欲言又止。
便是这时,车队最前头传来骏马的嘶叫声,沈辰逸所坐的马车,骤然停顿。
叶尚文皱紧眉头,寻不见一丝江湖高手的内力,可为什么车队会停下来?
一个扈从跑到马车旁边,汇报道:“老祖宗,前面有个疯癫的穷酸读书人,挡在路上不肯走。”
叶尚文单手揉着目眦,这些天实在是有点劳累:“打发点银子便是,若是还不长眼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沈辰逸突然问道:“是怎么样的读书人?”
“将芙蓉花别在冠上的疯子,还叫喊着要见什么沈星君。”
“......”
沈辰逸跳下马车,大步冲向前,不顾车队中央探出头来的叶大小姐,少年一直冲到车队前头。
疯秀才跪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显然是突然冲出来,给车马撞伤了。
沈辰逸伸手搀扶:“吕奉孝!你这是在干嘛?”
疯秀才喜出望外,握着沈辰逸的手臂,语无伦次:“沈星君!可算是找到你了!谢天谢地,小生这一卦没算错,果真在这里!太好了...不好不好!出事了!出大事了沈星君!掌柜的要去救孩子,把雷震子打晕了!”
沈辰逸道:“秀才!你别着急,慢慢说!”
疯秀才哭喊道:“李家的人送来一根断指,说是掌柜的大儿子还活着,如今正在镖局里,要挟掌柜的过去!掌柜的滴血认亲之后,披甲带刀只身前往,怕我们牵连进去,竟是直接将雷震子打晕了,小生偷学了沈星君的凌云步,才跑出来的!”
“如今估算着时间,掌柜的应该已经快到李家镖局了!沈星君,这可怎么办啊?!”
疯秀才叫喊连天,拍打自己的脑袋,砰砰作响。
沈辰逸直起身,叶尚文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我劝你不要去,你如今已经被逐出虎门客栈,在客栈里这么多年,也只是一个店小二。袖手旁观,也不会有人骂你忘恩负义。”
沈辰逸安抚疯秀才的情绪,转身问道:“老前辈可否告知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尚文叹了口气:“当年杨李双方的长辈自作主张,替杨华和李雪定下婚约,欲两家强强联手,制霸京杭城。可后来,李雪在大婚当天,跟着还是店小二的穆飞鹏跑了。过了一年半载,杨李两家再也容不下眼中钉,于是他们就设局,欲除后患。”
“不料想动手之日,李雪恰好临盆,乱战之中,穆飞鹏虽然连升三境,凭借一己之力,打退杨定坤在内的两家刺客,可到底没有保住娃娃——据说是死于乱战之中,如今照这种情形看来,怕是狸猫换太子把戏!”
“你都知道?”
“若说当年这一事,仅是那天,叶家的确没有掺和进去,至于后头因为此事挑起的世家之斗,我叶家为家族利益,少不得落井下石。”
沈辰逸道:“我问的是今日之事。”
叶尚文沉默一阵,道:“确实是已经收到风声,所以才将你们接回来。”
沈辰逸不再说话,扶着疯秀才,向前走去。
叶尚文喊道:“休要怪老夫昧地谩天,这其实是为了你好。今日这一局,定是杨华处心积虑的结果,连原本只打算固守的叶家,都给算计进去了。如今等在李家镖局里的,岂会简单?除去杨李韩三家不说,怕是连‘七绝宗’雾都的人,都在那儿,只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沈辰逸置若罔闻,只顾向前。
叶尚文又喊道:“你已不是穆家人,无需如此!退一万步说,即便你去了,撑死也只是多了个淬体武夫,送死罢了!你家掌柜的都是以卵击石,你一个店小二,又能改变什么?”
沈辰逸突然停住步伐。
是啊,他到底是个店小二。
如今想来,那天晚上赵灵燕已经提醒过他,这些时日会有大事发生,最后还直言劝阻他,让他不要参与这些事情。
李齐天亦是同他说,做大侠之前,需要长点本事。
更早一些,女掌柜将他逐出客栈,现在想来,其实是不想让他牵连其中。
不过都是体谅他没什么本事,要他安生过日子。
可是啊。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实现当年的大话。
最最重要的是。
沈辰逸看着自己的影子,声音有些沙哑:“如若我不去,掌柜的,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
今日的青龙长街,寂静得好似荒郊野岭。
入秋之后,枫叶成毯。
一名女子脚踩落叶,声声寂寥。
那年她二八,京杭城人人称道,“夏雪易得,李雪难求。”
如今她是一家破客栈的老板娘,日晒雨淋这么多年,早就成了寻常街坊邻里的母老虎。
世人只道是人老珠黄,谁人知道,一名母亲的丧子之痛?
她不想经历了,所以哪怕今日这场阴谋诡计下,藏着十八层地狱。
她李雪,也得闯过去。
李家镖局等候已久,围墙即刻拔高三尺,垛口依稀可见银光闪烁,紧闭的大门背后,镖师摩拳擦掌,剑拔弩张。
是为坚不可破的铁城。
李雪身披甲,附短戟,腿缠匕首,腰间刀剑错,背带十八般武器。
一人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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