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奴仆立马松开程英嘤,恭恭敬敬的向来者行礼:“见过薇姑娘。”
程英嘤好奇的望去,被称为薇姑娘的女子从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后走出,鹅蛋脸面,细长眉眼,云鬟鸦鬓簪一枝堆纱琼花,身上半旧的蜜合色织金绫薄夹袄,掐边的毛领是上好的貂裘。
总之,容不算绝姝,衣不算富贵,却是瞧一眼教让人生起亲近的人物。
“客从远方来,多有善待。不知我钱府规矩,不知无罪。尔等却如此苛责,岂不是让外人笑我钱家小气?”女子上前来,声音温和,然不怒自威。
“薇姑娘说的是,是奴才们目光短浅,罪大罪大。”奴仆们立马连声称是,转头就对程英嘤堆了笑脸,请她宽饶。
程英嘤理理衣衫,毕竟是人家地头,也不去打那笑脸人,遂寒暄几句就算揭篇,心里却暗暗咂舌,就算为她解围,用的名头也是“主客”,而不是“君臣”。
钱家待她是客,才优渥,半分没看在帝宫的面子上。真不知该说这钱家是讲君子之风,还是做尽了狂妄自大。
但猜归猜,忌归忌,传承百余年的江南主必然有它的道理,是以程英嘤很是谦和的拜谢:“多谢薇姑娘。奴婢迷了路,横冲直撞,坏钱家规矩在先,多谢姑娘不介。”
女子笑笑:“贵客这是往哪儿去?”
“紫藤坞。”程英嘤精神一振。
“这就是了。贵客迷路也迷得太偏了点,方向都反了,罢,既遇上,我便带你去。”女子屏退奴仆,自己在前,二话不说就带起路来。
程英嘤连忙跟上,二人一路并无趣谈,不过是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短缺,家常的客套,却因那薇姑娘说话不急不缓,跟潺潺的山泉似的,听得教人舒服。
如此一绕三回,九区百转,在重重叠叠的太湖石和斑斑驳驳的红黄叶里穿行,二人终于停在一处临湖水榭。
“家主就在水榭里,贵客自己进去吧。紫藤坞乃钱府禁地,若无家主通传,连我也进不得的。”薇姑娘止步。
“那,我可要通传下?”程英嘤收回伸出的脚。
薇姑娘笑,摇头:“二姑娘应是通行无阻的。”
“姑娘知我是谁?”程英嘤一愣。
薇姑娘点头,笑意愈多了亲和:“姑娘怕是不知,你和仙娘子,也就是名妓临江仙长得有多像吧。我儿时见过仙娘子几面,真是好个神仙佳丽。”
程英嘤摸了摸自己脸,了然。都说她和她那虎背熊腰的的大将军父亲长得不像,原来打小是随了母亲的。
于是程英嘤作别,正要独自进榭,却听得薇姑娘悠悠一句,跟讲故事似的从身后飘来:“二姑娘可知,这紫藤坞名从何来?”
程英嘤下意识的朝水榭望了眼,亭台楼阁上空遍布零落的绿藤,残留的紫色花串稀稀寥寥。
“因为遍植紫藤,故名紫藤坞。七年前,家主从盛京回南,下令居所种满紫藤。”薇姑娘意味深长的加了句,“……大抵是因了盛京城里某个人吧。”
程英嘤心尖一晃。
是了,她问过他,在第一堂课,他和她初识的午后。
先生,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
当然是紫色的。屏风后,少年声音清隽。
那时的程十三无疑是话多的,想东想西,天南海北,关于紧锁朱门后的一切,存了幻梦般的好奇,一问起来能问到那少年头疼。
先生,上元灯节那天,安怀门外真有十丈高的火树么?
先生,秋天玉山的枫叶,真的能红到天际去么?
先生,……
而一切的开始,便是那句紫藤花。
后来她才知道,紫藤花虽长于南淮,北国罕,但盛京的大户人家诸如程府本家,园子里就养了几株,只因她打小被锁在别邸,自家的花儿,竟从未见过。
然后经年重逢,教化堂白茫茫的雨帘里,青绸马车停下,车帘子掀开,那个长大的少年给她带回了一株紫藤花。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此乃我庭中紫藤。北上之日,见花儿来得好,便想着给你折一枝来。
那时的她,竟未想起这一桩缘由,这一念,他便念了十四年。
“姑娘为何告诉我这起旧事呢?”程英嘤看向薇姑娘,眸光闪烁。
薇姑娘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活了三十年头一遭,难免贪嗔痴,所以哪怕二姑娘心意明白了,也请对他存一分慈悲吧。”
程英嘤一福,无声应允,旋即转身踏进了紫藤坞,第一眼看到的是鬼魅般出现在身前,正把下意识出鞘的刀慌忙往回收的苏仟。
“是小十三啊……”苏仟讪讪,大抵也没想到程英嘤会独自拜访,他还惊诧竟然有人不怕死,敢擅闯紫藤坞了。
“舅舅。先生呢?”程英嘤笑笑。
“那边,家主在廊下小憩。”苏仟指了路,然后开始纠结自己该不该在场。
“无妨。不是甚见不得光的话,舅舅跟来最好了。”程英嘤辞别,遂走进了紫藤深处。
一眼看到零落花影里半倚着的人儿,紫衣绿瞳,似寐未寐,凋谢的紫藤花落了他满肩,乌黑的发未冠,就这么垂下来,在穿庭秋风里打着卷儿晃。
钱幕听得动静睁眼,噙着刚醒的慵懒,一笑,那种荼蘼又微微衰败的美恰到好处,九月的江南,炉烟郁郁水沉犀。
程英嘤滞了片刻。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怕不是因这南国,而是这南国的人儿了。
女子甩甩头,抛开杂绪,不管不顾的直冲冲开口:“先生您到底什么意思?指了南夫人来侍奉我,怕侍奉是假,碰面是真吧?况且南夫人面容与我几分相似,先生把她收为枕边人,又是怎么个意思?”
这一串质问打破紫藤坞的幽静,有些刺耳。
钱幕眸光微荡,也没说什么,起身,从堂里拿了一柄戒尺,走到女子面前,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手被一抬,旋即手心一痛。
程英嘤回过神来,大窘。
已经十九岁的她,方才竟是挨了一戒尺,被打手板心了。
钱幕重新坐回廊下,屈膝而倚,轻敲着那柄破旧的戒尺,沉沉三字:“没规矩。”
程英嘤一愣,发红的掌心攥了攥,陌生又熟悉的痛感,梦似的。
是了,先生严格。
当年年少成名的贤士公子翡,绝对是戒尺敲得响小测凑得齐的,旁边还总有个添油加醋的程大将军:夫子不必客气,该打打,该罚罚。
虽然最后打手板心都是嬷嬷打的,但那时程十三绝对最怕屏风后一句:“戒尺,五下,有劳嬷嬷。”
每次程十三呼呼着发红的掌心,都恨不得冲到屏风后,揪着那先生问,打姑娘家就没个折的?
“不打也可,明日小测,考《孟子》三篇。”
有时屏风后也会这么一句,结果总是程十三积极:“打戒尺!请!先生不必客气!”
时隔经年,梦幻泡影,程英嘤看着花影深处已经老去的少年,兴师问罪的气势本能的就弱了下来,瘪瘪嘴,一拜。
“勿有通传打扰先生,小十三赔罪。只是心中存疑,百般不得其解,情急之下言语失状,望先生勿怪。还望先生解惑,小十三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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