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3

    孙嘉遇却麻利地一蹲身子,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出来,嬉笑着撒腿就跑。
    严谨没提防这招,正使着大力的上半身蓦然失去了凭靠,众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狈之前,已经挺身跳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臭小子,你丫等着!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节课,都是班主任阎青的英语课。一上课,阎青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学生先打开课本,而是将早上收齐的作业本摆在自己面前,一共两摞。右边那摞他交给课代表下课后分发,左边那摞,他拿在手里,开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学生陆陆续续站起来,大概有十几个,占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
    阎青走下讲台,将这十几个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后背着手走回去,拉开了教室门。
    “你们都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把昨天没按要求抄写的单词补齐了再回来上课。今天补不完明天接着补,明天补不完还有后天,后天完了还有大后天,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十几个没有完成单词抄写的学生统统被撵出了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孙嘉遇、严谨和许志群全在里面。
    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操场上空荡荡的,他们聚集在校园一侧的乒乓球台处。比较老实的学生,已经唉声叹气地打开英语作业本,开始站着抄写单词。也有不肯认命的,比如严谨和孙嘉遇,一个懒洋洋地侧卧在乒乓球台上,一个双眼放空地坐在旁边的双杠上。许志群平时一向唯两人马首是瞻,虽然摊开了作业本,却眼巴巴地等着两人发话。
    “严谨、孙嘉遇,你们俩说,到底写不写?”
    孙嘉遇头朝下倒钩下来,让上半身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瓮声瓮气地回答:“不能惯阎王爷这毛病,不、写!一个词都不写!”
    “那怎么办?真不上课啊?期中考试完了,马上要开家长会了,回头阎王爷再跟家长告一状,你我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严谨,他爸那马鞭子,还不抽死他?”
    孙嘉遇不耐烦地“啧”一声:“你急什么?我这不正让血液回流大脑,正想办法呢!”
    几个人说着话,冷不防平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操场边陈年的落叶被吹得团团乱转,尘沙俱起,接着便有稀疏的大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有人惊叫起来,大家都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要往教学楼处避雨。孙嘉遇却在这一刻,忽然计上心来。他跳下双杠,拦住了跑在前面的同学。
    “大家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又暖和又干净,而且,可能以后再也不用抄单词了。”
    “去哪儿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能不抄单词最好,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啊?吹呢吧?”
    “跟我来就是了。”孙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们接着按阎王爷的要求抄单词就是了,今天抄不完还有明天,明天抄不完还有后天,对吧?”
    他这么一说,其他学生觉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会有什么损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胆儿最肥的十六七岁,稍微一忽悠,便都热血上头,呼啦啦跟着他走了,只剩下几个女生远远地跟在后面观望。
    孙嘉遇带着大家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着教学楼,而是冲着教师的办公楼。离办公楼越近,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越轻,等他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后面一多半的脚步声都开始迟疑和退缩,恨不能转身就跑。
    因为孙嘉遇面前的那扇门,门上面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校长办公室。
    孙嘉遇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前,一时间也有些胆怯,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同学,发现自己身后忽然空了一片,除了严谨还站在自己身侧,连许志群都下意识地退后,跟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再看看严谨,严谨没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并且朝他举起拳头,表达了无论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着你一块儿死的坚定决心。
    孙嘉遇感激地点点头,长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请进。”
    孙嘉遇推门进去,严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人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尽量规规矩矩地以标准姿势立正,然后孙嘉遇声音镇定地开口道:“校长好!我们是高一(3)班的学生,今天因为没完成老师超越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被赶出教室。现在外面下雨,我们没地儿避雨,所以来请求校长,给我们找个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师要求的作业补完。”
    校长从面前的公文里抬起头,透过老花眼镜望着他俩:“什么作业?拿过来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着雨的学生们,他又招招手,“都进来,进来说话。”
    和孙嘉遇他们谈完话,校长当场打了个电话给图书馆,让图书馆的阅览室为学生们暂时开放几个小时,方便他们一边避雨一边补作业。然后,下午自习课的时候,阎青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倾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以阎青向校长认错,承认自己的教学方式太简单粗暴,保证以后再不采用类似的惩罚手段而告终。
    高一(3)班的学生们因此大获全胜,晚自习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家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庆贺一番。而孙嘉遇的壮举,则被当作反师道尊严的成功榜样,几年以后还被后面几届的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
    但他们此番举动,也有人不以为然,除了那些和阎青交好的女生,还有几个男生,并没有参加他们的庆祝派对,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队出发前,有人专门去叫他,程睿敏从书本中抬起头,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冷淡:“我不感兴趣,对不起。”
    这话恰好让旁边经过的严谨听到了,他狠狠地瞪了程睿敏一眼,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冷冷地“嘁”字。
    但这个“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听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严谨一眼,那温度也冷得足以让人的脸皮挂上一层白霜。由此,两人彼此间的厌恶又各自加深了一层。
    当天的晚自习时间,阎青在讲台上讲了几句话,话不多,他也没点名,却句句锥心。
    “你们翅膀硬了,有本事了,都会告御状了。行,我认栽。以后我也只会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再不会跟你们呕心沥血。你们爱学不学,随便。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十年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后悔今天的举动。”
    最后一句话,阎青的眼圈都红了,他摔门而去的瞬间,教室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别崇拜阎青的,便回过头去,对着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怒目而视。
    孙嘉遇只当没看见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翻开数学书和作业本,开始写作业。
    严谨却十分生气,毫不客气地回瞪着那几个女生,嚷嚷道:“看什么看?你们看什么看?我们冒着将来被‘阎王爷’穿小鞋的危险为大家争取权益,你们以后再不用抄单词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了,可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正在低头看书的程睿敏,这时转过脸看着他,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对阎老师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你们可以直接找阎老师提意见。但是背后告人黑状,这种行为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卑鄙!”
    孙嘉遇的眼睛,从书本上收回了目光,挑起来斜斜地瞟了程睿敏几眼,又垂了下去。同时,他用力按住严谨的膝盖,阻止严谨跳起来找程睿敏的麻烦。
    翌日上午的三四节是物理课,出完课间操回来,程睿敏打开桌斗,取出自己的物理课本,却发现被人用胶水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变成硬邦邦的一块砖头。他吃了一惊,立刻将桌斗内的东西全取出来查看,发现那里面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皆遭遇了同样的惨况。他一本一本地翻着,开始还能维持住声色不动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面陈旧的课外书,这是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体版,内地还从未有人见过的中译本。当他发现这本书也被彻底毁了以后,终于气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的同桌想帮他补救,用圆规和钢尺试图拆开那些被粘在一起的书页。拆是可以拆开的,可是被撕开的那页,页边却变得参差不齐,仿佛被老鼠的牙齿啃咬过。
    程睿敏先是毫无反应地呆呆看着,忽然间像是如梦初醒,扑过去一把抢过那本《时间简史》,转身出了教室。
    他这一走,居然两节课都不见人影。向来规矩听话的好学生,竟然逃了整整两节课。
    程睿敏的物理成绩一直是年级里拔尖儿的,是物理老师的心头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课的原因后,物理老师一点儿都没想过追究他逃课的问题,而是下课以后找到阎青,直接将程睿敏的物理课本摔在他的办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们班学生干的好事!”
    阎青听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气,但一拿起那本书,他却差点儿笑出声:“这帮王八蛋,干起坏事来倒有耐心,这一页一页的,要费多少工夫?”
    “您还笑呢?”物理老师很不满意,“我跟其他学生打听了,他被整跟你有关系。昨天你不是被校长叫去谈话了吗?程睿敏因为替你说话,跟你们班最调皮的那个严谨发生矛盾了。”
    “严谨?阎青顿时眼神一凛,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了。”
    阎青不是圣人,虽然在校长面前答应过,绝不会因为孙嘉遇和严谨带领学生告状的举动,对他们两人有任何成见,但是,内心里那点儿解不开的疙瘩,遇到合适的机会,还是会适时地冒出来让他磨磨牙。
    阎青要先找程睿敏谈谈。可是下午的化学课和自习课,他都没有出现。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现身,同桌跟他说话,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神也是直的,双眼仿佛全无焦点,只是将课桌上的书本文具全部扫进书包,背起来就走了。
    第二天的早自习,阎青一进教室,发现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着,心里便咯噔一声,泛起了十分不安的感觉。以阎青对程睿敏的了解,他是那种少见的能从学习中自己寻找快乐,并能严格进行自我管理的学生。毫无理由的旷课和逃学发生在他的身上,简直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阎青退出教室,站在门外想了想,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认为,作为一个学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暴自弃到旷课的地步。最后他还是去教导处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照着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他先打给程睿敏的母亲,那边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孩子母亲昨天刚出国,短时间内不会回国。再打到程睿敏父亲的单位,对方说,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了,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阎青追问,那家里谁照顾孩子?对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强的,做饭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边电话已经挂断,阎青还在握着话筒发呆,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得意门生。这个看上去家教极好的孩子,原来一直都是自生自灭、自荒自长。
    上午三四节是陈芳老师的数学课,程睿敏终于出现了。他在课堂上的表现,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其余还算正常。听完陈芳的通报,阎青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叹口气说:“陈老师,要不您跟他谈谈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会告诉我,但可能愿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时候,陈芳把程睿敏叫到办公室,专门给他洗了个苹果,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温言安慰道:“课本的事你不用着急,你们阎老师已经跟教务主任说了,再帮你买一套。”
    程睿敏没拿那个苹果,只是端起了那杯热水:“谢谢老师。”
    “那本《时间简史》,是怎么回事?”
    程睿敏仰起脸望着陈芳。少年的皮肤在日光下愈发显出纯净的质感,笼罩着一层茸茸的金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是少年的坦诚与单纯。
    他说:“那本书是回北京那年,外公买了送我的。”
    “它对你的意义,很不一般,是吗?”
    “是。”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吗?”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在犹豫。茶杯中的热气升起来,一点点润湿了他的睫毛,这一瞬间他的眼圈在暗影里仿佛泛起了红色。
    陈芳屏住声息不敢出声,这个早熟的学生和其他混沌未开的大孩子不太一样,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将断未断的琴弦,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彻底地对她关上心扉。
    “陈老师,”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到,“我要是告诉你实话,你不会笑我吧?”
    陈芳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么会呢?你慢慢说,老师听着。”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程睿敏双手紧紧握着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但他的语气却带着超脱于年龄之上的沉静,完全听不出悲喜,“我三岁时就被爸妈送到厦门,我在厦门长大。开始的时候,那里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为我说话的口音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只有外公。那些小孩儿跟我说,一定是因为我不乖我不听话,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了。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那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叫什么,只想一定要乖一定要听话,不能让外公生气,不然外公也不要我了。后来,我懂了,无论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会不要我……初二的时候,爸妈接我回北京,正赶上《时间简史》的第一本中文版发行,外公特意托香港的朋友买了给我,他从小就跟我说,只有科学才能强国。我带着它回了北京,把它放在身边,就好像外公坐在身边一样……”
    陈芳一直看着他,眼神悲悯。她也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她在想,假如遭遇这种事的是自己女儿,会怎么样?只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觉得心口发闷,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前。
    高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都在一楼,窗外就是草坪和几棵茂密的绿树,晃眼间几个身影从窗户根下迅速躲到了树后。陈芳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树后那几个孩子就铁了心贴在树后不肯出来,虽然风把他们的衣襟吹得时隐时现,虽然陈芳早就看出了他们是谁。
    最后陈芳笑了笑,将窗扇关严,又走回程睿敏身边,“程睿敏,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程睿敏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陈芳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他却说:“我不知道。”
    “那你估计一下是谁干的?”
    程睿敏放下了茶杯,认真地回答:“估计又不能代替事实,陈老师,我不能胡说。”
    如此不给面子,陈芳没有生气,反而起了好奇之心:“他们总这样欺负你,你难道不想让他们受到惩罚吗?”
    程睿敏的眼神飘走了,飘到办公室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过了至少四十秒,陈芳才听到他的回答:“没关系。这种事,我早习惯了。”
    这句话,让陈芳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意识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而这个死结,她作为老师,完全无能为力。这个孩子的未来,可能会不缺金钱,不缺权势,但是他的心里会永远存在一个黑洞,影响他这一生对感情的安全感。
    “那么,你上次哭,是因为,怕我对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头:“是。”
    陈芳深深地叹口气,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把那本书交给我,周末我去琉璃厂看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复原。”
    这场谈话没有任何结果,程睿敏最终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可是程睿敏不打算追究,并不表示阎青愿意息事宁人。作为班主任,他不能容忍如此恶劣的事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过去。
    严谨和程睿敏公开冲突,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个事实无可辩驳。借着这个由头,阎青将严谨叫进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训斥一通,告诉严谨此刻不惩罚他不代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做过什么坏事大家心里门儿清,这些日子最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两个星期后的家长会,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嘉遇和许志群在门外等着严谨,眼看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两人知道大事不好,瞬间都蔫儿了。
    三个人躲到操场边的小树丛后面,孙嘉遇递给严谨一瓶汽水:“怎么回事?阎王爷说什么了?”
    严谨仰起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汽水,这才说:“他还能说什么?了我一顿。肯定拿胶水弄书那事儿,程睿敏跟他告状了。”
    许志群急着问:“那我们呢?”
    严谨当胸捶他一拳:“胖子,就你丫最不够意思!上回去校长室,死活不敢进去。我告诉你,爷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了,没做叛徒,没供出你们任何一个!”
    孙嘉遇一直没有说话,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半天才开口道:“不对,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轻易就承认了,程睿敏肯定没跟阎王爷告状。”
    严谨不服气:“为什么?”
    “你看啊,照阎王爷那脾气,他要知道谁干的,肯定不会只你一个。他只咬住你,是因为你和那小子有矛盾,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没找我和许志群,也没提上回自行车胎那事儿对吧?这证明,程睿敏压根儿没跟他提我们的恩怨。多明白的事儿,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许志群真的低下头去想了,严谨却一晃脑袋:“管他提没提,反正,我跟他结下梁子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得收拾他!”
    严谨这话说过没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程睿敏的厌恶上升到了极点。
    那天是一个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高一年级的男子篮球赛如期举行。当天的比赛,是高一(2)班和高一(3)班争夺年级冠亚军的决赛。
    严谨和孙嘉遇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所以高一(3)班一直是最被看好的准冠军队伍。但高一(2)班也不是善茬儿,虽没有像严谨和孙嘉遇那样的明星队员,但整体实力不弱,作风强悍,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对手。这场比赛打得很艰苦,上半场结束的时候,两班比分十分接近,46比44,(3)班以一个球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
    队员们一下场,就被班上女生给包围了,递水的、递毛巾的、道辛苦的,七嘴八舌,莺莺燕燕。球场边还有不少其他年级其他班的女生,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来看孙嘉遇的,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几乎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了。他站着喝瓶水的时间,周围此起彼伏的“孙嘉遇加油”声不绝于耳,搞得他不得不转过身,从旁边同学的头上揭下一顶帽子,微微躬身,将帽子从胸前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宫廷骑士礼,以答谢她们的支持,周围顿时口哨声和掌声大作。
    这情景酸得严谨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孙嘉遇一贯有良好的女生缘,作为好朋友,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但下意识中还是十分嫉妒的。他把脸转向另一侧,索性眼不见为净。就在他一转头的瞬间,却看见(2)班的刘蓓站在不远处,正和她们班上的女生说笑。严谨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运着篮球跑过去,故作老成地打了声招呼:“嗨,你也来看比赛?”
    刘蓓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大方,面对有意搭讪的男生,她一点儿都没有羞涩的意思,反而朝严谨摆摆手:“是啊,你打得真好,难怪是校队的队长。平常没机会看你们出去比赛,今天真见识了。”
    这句话令严谨心中开始美不滋儿地往上冒粉红泡泡,他抱住篮球,朝刘蓓豪迈地一挥手:“您瞧好了,今儿一定让您开开眼。”
    于是下半场比赛开始的二十分钟,高一(3)班这边,俨然成了严谨的个人技术秀。他一个人共计得了十一分,投篮五次,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球即投即中,于是球场边的(3)班啦啦队,口号声由“(3)班加油”渐渐统一成了“严谨加油”。
    又一个成功的上篮之后,严谨在一片欢呼声中欢快绕场一周。他用眼睛去寻找刘蓓,却无意中看到程睿敏手里拿着两瓶酸奶,从人群外奋力挤进来,站在刘蓓的身边。手肘碰碰她的手臂,将酸奶递给他。刘蓓朝程睿敏笑了笑,不知程睿敏说了句什么,她便仰起脸,笑成了阳光下的一朵花儿。
    严谨瞬间看呆了,心里如同开了一座醋坊,酸气泡儿咕嘟咕嘟往上冒。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孙嘉遇跑过来,冲他肩膀狠捶了一拳:“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就位?”
    严谨猛一甩头,想把方才那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可是没用,那两人言笑晏晏的镜头,像是幻灯片一样,定格成一个清晰的画面。
    队友将球传给他,他接住,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个画面在他眼前闪动,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一个篮筐,恍惚中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个训练过千百遍的动作:左脚迈一步,右脚迈一步,起跳,抬手上篮。球进了!但是,周围没有欢呼声和喝彩声,而是反常的沉默。这份沉默保持了至少半分钟,才如同沸水入油锅,一下子炸开了,炸开的却是一片嘘声和倒彩。
    严谨这个三分球,居然投进了自己方的篮筐!
    意识到自己投了一个乌龙球的那一刻,严谨简直羞愤欲死,恨不能时光即刻倒流,好让他有机会去修正这个错误。而(3)班的队友们在几分钟的惊愕之后,倒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反而纷纷过来安慰。但这些安慰话对他并无作用,他羞怒交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只有孙嘉遇站他旁边没说话,用力拉开他的手,将篮球塞入他的手中,紧紧搂一搂他的肩膀,然后跑开了。
    来自朋友的无言拥抱,让他心里好受了些。随着一声哨响,比赛重新开始了。可是高一(3)班的运气,以及严谨的比赛状态,好像都随着这个进错了篮筐的乌龙球一起消失了。下半场的后半段,(3)班像是被施了魔咒,篮球一直在和篮筐做亲密的接触,却鲜少真正坠入篮网。(3)班一路失守,(2)班则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离终场只剩下两分钟的时候,将比分生生追平。
    守在禁区里的孙嘉遇,终于成功地抢到篮板球,接住球的那一瞬,他心中清醒地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机会,胜负就在此一举了。灵活地闪过对方两名球员的抢断,他迅捷地再次起跳。
    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不仅是场上的队员,连站在远处的观众,大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砰”一声大响,接着是一声更为沉重的坠地声孙嘉遇被对方体格壮实的后卫恶意冲撞,猝不及防之下,从空中蓦然坠落,重重摔在水泥球场上。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趴在场地上。周围的学生全慌了神,连担任裁判的高年级校队球员都吓得忘了吹终场哨。人群涌过去探视,球场上则完全乱了套,两个班的球员开始互相指责,言语激烈之处,几个情绪激动的当场就撕扯起来,被同班同学用力拉开之后,还在跳着脚隔空叫骂。
    孙嘉遇终于醒过来,脸上现出强烈的痛苦之色。严谨试图扶他坐起来,但被人断喝一声:“别动他!你千万别动他!”接着一个人挤进人群,用力推开严谨,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的程睿敏。
    严谨看到他便觉得怒气往头顶上冲,大力搡了程睿敏一下,他恶声恶气地道:“你谁呀?你想干什么?”
    “你闭嘴!”程睿敏瞪着他,“想让他伤得更重你就接着胡来!”
    他声音不高,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居然镇住了严谨,他不出声了。程睿敏也不再看他,蹲在孙嘉遇面前轻声问:“你觉得哪儿受伤了?”
    孙嘉遇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勉强用手指了指脖子和肩膀,然后蜷起腿想换个姿势,希望能缓解眼下的痛苦。
    程睿敏赶紧按住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动,然后抬起头,神情镇定地开始指挥旁边的学生:“许志群,你去校医室把校医找来;刘蓓,你去办公室打电话,打120叫救护车;严谨、黄文山你们两个,配合我,扶着他的腰和腿,和我保持同步,给他翻过身。”
    他的声音成熟而冷静,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与服从。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手托起孙嘉遇的头颈,一手托在腋下,另外两个人托着腰和腿,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孙嘉遇翻成仰卧位。
    一换成仰卧的姿势,肩膀处的疼痛便减弱了一半,孙嘉遇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程睿敏却不敢大意,一直单腿跪在他身边,小心托着他的头,直到校医到来。
    现场有条不紊的状况令校医有点儿惊奇。她看了看程睿敏:“你学过急救?”
    “没有,书上看来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一边淡然地回答,“他像是颈椎和锁骨受了伤,这里就交给您了。”
    说完他便推开前面的学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程睿敏来说,他实在难以忘记外公那本《时间简史》的遭遇。肯帮孙嘉遇,并不代表他会原谅他们。
    孙嘉遇在医院里做了全面检查,除了锁骨骨折,颈椎也有轻微的错位。他母亲在听完医嘱之后,点着他的脑门说:“算你运气好,幸亏你那个同学机灵,没让你乱动,不然很可能会影响到脊髓的神经和血管。回学校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以后你就给我好好学习,高考以前不许再去打篮球了。”
    孙嘉遇做了个鬼脸,并没有把他妈的话当回事儿。只是那两句关于程睿敏的言辞,让他略微失了会儿神。
    而严谨,因为发现自己喜欢的女生和程睿敏关系异常,新仇加上旧恨,他发誓,一定要好好给程睿敏点儿颜色看看。
    孙嘉遇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便带着颈套来上学了。他那群死党,都嚷嚷着要在他的颈套上签名留念。孙嘉遇一边应付他们,一边用目光寻找着程睿敏。
    程睿敏还是那副冷淡中略带嫌恶的表情,对他们这边的笑闹声恍若未闻。只是自习课一结束,他便夹起两本书离开了教室。
    孙嘉遇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程睿敏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操场主席台一侧的台阶上坐下,将书本摊开放在膝盖上。但他的精神显然并没有集中在书本上,而是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操场。晚饭与晚自习之间的短暂空隙,学生们正可了劲释放一天积攒下来的多余能量。他看得如此专注,连孙嘉遇走到身边都未察觉。直到孙嘉遇在他身旁坐下,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风景,他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人。
    “什么事?”他有点儿被打扰到清静的不耐烦。
    “没什么。”这种冷淡当在孙嘉遇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我想跟你说声谢谢。我妈说,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会截瘫呢。”
    程睿敏依旧望着前方:“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那么做。别说是人了,就是只猫或者狗,我也会帮把手的,你不用谢我。”
    被如此奚落,孙嘉遇就算做足了精神准备,多少还是有些尴尬,转头笑了笑,他的手伸进夹克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本书,放在程睿敏的膝头。
    那是一本港版的繁体《时间简史》,书页崭新。
    “除了一声谢谢,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迎着程睿敏惊讶的目光,他坦然道,“这是求我妈托人从香港带来的,专门找的你那个版本。”
    程睿敏的视线在孙嘉遇的脸上凝滞了好久,看得出来他很震惊。少顷,他终于低下头,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将书扔还给孙嘉遇。“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那本书,陈老师已经帮我修补过了。”
    孙嘉遇接过书,望望天,又看看地,无奈地耸耸肩。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他说,“我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代替原来那本书。但是,就当成是我道歉的诚意吧,程睿敏,真的对不起!这本书你还是收下吧,挺贵的,一百多港币呢,放我这儿就糟蹋了,因为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程睿敏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这已经是关于宇宙最科普化的范本了,有什么看不懂的?”
    总算成功勾起了他说话的**,孙嘉遇歪着头,戏谑地看着他:“所以你才是高才生嘛。哎,说真的,你说说,到底什么是黑洞悖论?我把那个解释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那些字吧,拆开了我全认识,可合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明白。”
    程睿敏的脸颊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两个酒窝:“你确认我解释了你就能听懂吗?”
    “太伤人了!”孙嘉遇伸出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程睿敏的肩膀上,笑道,“虽然我不是好学生,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好吗?”
    程睿敏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似乎对旁人的身体接触十分不适应。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往旁边让了让,不动声色地躲开孙嘉遇的手臂。
    “其实,估计咱们物理老师也不可能完全看懂。”他说,“想全部看懂需要量子理论做基础。”
    孙嘉遇立时露出崇拜的神色:“你都能看懂吗?难怪你物理成绩那么好!”
    程睿敏笑起来。他的脸上少见这种欢畅的笑容,这一瞬仿佛乌云中漏下了霞光。“我要都能看懂了,就不在这儿待着,而是去中科院了。不过就算不能全看明白,只是看看,那本书也很有意思的。”
    那天两人聊了很久,孙嘉遇惊讶地发现,原来沉默寡言的程睿敏也能如此健谈,说起相对论、虫洞与时间旅行,像进入一个新世界,滔滔不绝到他根本就插不进嘴,话痨的程度跟自己完全有得一拼。
    两人说得高兴,彻底忘记了时间。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两人才惊觉要上晚自习了,可是他们还没去吃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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