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孙嘉遇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程睿敏,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呢?像晚自习前这段时间,跟同学一起去吃饭打街机,多好啊!干吗闷在教室里做个书呆子?”
程睿敏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我从小就没有玩伴儿,没有朋友,所以不习惯和很多人在一起,只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书读得越多,和周围人的距离就越远,他们谈论的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他们不能理解,我感觉自己好像进了一个黑洞,再也回不来了……”
孙嘉遇站住了,牙齿咬在下唇上,要出了一条白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程睿敏,我做你朋友做你哥们儿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道。
程睿敏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受惊的眼睛看着他,双眼睁得乌溜圆。
孙嘉遇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没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话,竟会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停了停,他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反正我总是在这儿的。”
孙嘉遇如此主动示好,程睿敏却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几次晚饭时间想拉上他一起出去玩,都被他以写作业为由拒绝了。天色全黑之前的教室,光线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寂静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背影。有一次阎青无意中路过,却发现他的目光,并未流连在书本上,要么望着窗外,要么盯着桌面,完全是一种放空的状态。这让阎青很不满意,觉得他最近的学习热情下降了好多,再加上期中考试的名次已经排出来,程睿敏由上学期期末的全班第二名降到了第五名,想起其他老师提过的早恋传闻,闫青决定,要在周末的家长会上,好好地跟他父母谈一次了。
而孙嘉遇在程睿敏身上连碰几回软钉子,却并不肯死心放弃自己的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要把两人之间的哥们儿情谊坐实了。这天中午,他又拿着一盒磁带去找程睿敏。
“程睿敏,你英语好,帮我翻译一下这首歌词。”
程睿敏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那张磁带内页。那是一首男女对唱的英文情歌,名字叫作“tonight i celebratelove for you”。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歌词很简单啊,几乎没有生词,你也能翻译的。”
“我知道很简单,可有些句子就翻译不通顺,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孙嘉遇指着其中一句歌词,“你看这句,we’l 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when i make loveyou,是说当我制造一个爱给你,我们将世界留在身后吗?这make love到底什么意思?我查了半天词典,把make下面的所有词条都看了,都没找到这个词组。”
程睿敏把歌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按照字面硬性翻译,make love的确是制造爱的意思,但是怎么看都感觉那语境和语气十分别扭。
想了想他说:“留我这儿吧,回家我找本大词典查查。明天翻完了给你。”
程睿敏做事有股忘我的执着劲儿,找不到合适的翻译方式,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地推敲,反复地揣摩。下午的英文课上,突然间福至心灵,他从课桌抽屉里拿出英汉词典,找到单词love,再顺着词条一路查下去,果然看到了对make love的解释。但那寥寥几个中文字,却吓得他啪一下合上词典,两颊迅速地飞上两团红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偷眼看了看周围,还好并没有人注意他的举动。他又侧过脸打量孙嘉遇,见他扶着脑门,低垂着眼睛,好像在看书,其实头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盹儿。
程睿敏收回视线,想了想,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将make love的中文释义抄在上面,抬头看看阎青,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便一扬手,将纸团朝孙嘉遇扔了过去。
好巧不巧的,阎青恰好在这个瞬间转过身来,孙嘉遇睡得迷迷糊糊的,反应慢了半拍,纸团砸在手臂上将他惊醒,他伸手捞了一下,但没能及时接住,那纸团便落到地上,滚出了一段距离,静止在不远处的过道上,正好被阎青看见,紧走几步踩在脚下。
孙嘉遇还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犹自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谁扔的纸团,程睿敏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阎青弯腰拾起纸团,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也脸色大变,变得铁青,像泥土里埋了几百年的青铜器。
毫无征兆地,他将纸条用力拍在孙嘉遇的课桌上:“孙嘉遇,你给我站起来!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思想竟然如此污秽复杂!说,跟你传纸条的是谁?”
孙嘉遇站起来了,但尚处在懵懂之中,被骂得莫名其妙,等他拿起纸条看明白上面的内容,瞬间也慌了神。瞟一眼程睿敏,后者正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尖,一脸大祸临头的模样。他定定神,决定自己扛下这件事,于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人跟我传纸条。我自己写给自己行不行啊?”
阎青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书本都跳了起来:“流氓成性!简直流氓成性!你看看你的样子,好好看看,你配不配做这学校的学生?”
孙嘉遇吊儿郎当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配不配我也是这学校的学生,除非您把我开除了。”“拿上你东西!”阎青一面说,一面动手收拾桌上的文具,“你想被开除?那好,你收拾东西,现在出去!下了课咱们一起去校长室,你会如愿的。”
孙嘉遇挡开他的手:“阎老师,我自己会收拾,不用麻烦您动手。”
就在这时候,程睿敏忽然站了起来。“阎老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纸条是我写的,是我传给孙嘉遇的。”
“什么?”阎青愣住了,“你写的?”
“是的,不信您可以对一下笔迹。”
阎青瞬间感觉到了词穷。是的,那纸条上的笔迹的确熟悉,他的得意弟子,他最喜欢的学生,那样清秀隽永的笔迹,却用来写下“**”这样刺目的字眼,事后的态度还如此不端正,如此理直气壮!此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阎老师,”孙嘉遇抢着为程睿敏开脱,“这事儿它和程睿敏没关系,是我让他帮我翻译的。他只是把词典上的解释抄给我,词典上说得总归没错吧?”
但孙嘉遇这话对阎青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阎青用力咬了咬牙,才把自己的怒火压抑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他冷笑两声,“你们俩还挺讲义气!行啊,我明白了。现在,你们两个一块儿出去。明天家长会,我要跟你们的家长好好谈谈!”
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个人背着书包坐在篮球架的阴影下。暮春午后的阳光,已经相当炽热,此刻正是上课时间,因此两人的行迹显得十分突兀,偶有教师或者校工经过,总会好奇地看他们几眼。
程睿敏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懊丧。从小到大,作为好学生的典范,他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待遇。
孙嘉遇感觉极其抱歉:“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个词是那个意思。”
“不关你的事。”程睿敏低声说:“是我太笨了,扔个纸条都能被发现,反而连累你。”
“你是挺笨的。”孙嘉遇不客气地责怪他,“本来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下来就算了,阎王爷他就是嘴巴厉害,你以为他真敢为这事把我开除啊?嘁,多傻啊你,他哪儿来的权力?现在可好,白白把你饶进来了,还要跟家长告状。我就算了,反正我爸妈怕丢人,我们家一直都是我姥爷来开家长会,他回家都是拣好听的说,从来不跟我爸妈搬嘴,你说你图什么呢?”
程睿敏却回答:“你不是要做我朋友吗?我怎么能让朋友一个人去顶雷?”
孙嘉遇意外地转头看着他,眼睛在笑,嘴里却依旧在埋怨:“笨,笨死了!”
程睿敏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的指责,脸上的烦乱和懊恼显而易见,反而让孙嘉遇觉得自己欺人太甚,最后只好在他背部大力拍了几下以示安慰。“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家长会我跟你爸妈解释。歌词是那么写的吧?词典是那么解释的吧?又不是我们生造出来的。我们要真做错了,也是错在求知欲太强烈,想学好英语的心思太强烈。反正那磁带是我妈买给我,让我学英语的。要错也是我妈错。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程睿敏果然觉得好有道理,虽然没说话,但是眉头的纠结当即舒展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孙嘉遇百无聊赖地拿根树枝在脚下的土地上胡乱画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说:“哎,程睿敏,来,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能忘记烦恼。”
孙嘉遇带程睿敏去的地方,是街边的游戏厅,他教程睿敏打一种叫作“街头霸王”的街机游戏。为了提高程睿敏的参与兴趣,他甚至主动选择了“春丽”这个美丽的女性角色。他以为程睿敏不会喜欢这种游戏,不过是带他出来散散心。孙嘉遇的人生原则,一向是今日事今日毕,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因为明天会载着什么东西而来,在明天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为了尚未发生的事而苦恼。
孙嘉遇的“街霸”水平一直是这个游戏厅里的佼佼者,但他没有想到,程睿敏的手眼配合与协调能力,竟比自己还要好。几局过去,程睿敏就基本掌握了要领,不再被动地挨打了,间或地还能赢他一局。当程睿敏双手抓着游戏操纵杆的时候,孙嘉遇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紧张和投入,不如说是沉浸在了极大的快感中。这让孙嘉遇心里升起一点儿不安,仿佛是自己带着他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但将来是福是祸完全不明。
两人一连打了十几局,等程睿敏意识到时间不早时,两人口袋里的钱已全数弹尽粮绝。最后是孙嘉遇从书包的夹层里又翻到了几毛钱的零钞。
“我请你喝汽水吧?”他熟练地在手心里抛着那些钢儿,笑着说,“至于今天的晚饭,咱们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儿借点儿钱。”
在游戏厅门口的小卖部,两人果然碰上了熟人。严谨和许志群等七八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了他俩。
因在校外,严谨的形象便十分地不着调,带着他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小痞子范儿。领口大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嘴角叼着一支烟,那烟十分神奇地仿佛粘在他嘴唇上一样,随着他说话时嘴唇的动作上下移动,却永远不会掉下来。而他身边的男生,清一色是高一各班老师眼里调皮捣蛋的差生。
看到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人像朋友一样站在一处聊天说笑,严谨脸色变了变,直接冲着两人走了过去。二话不说,照着程睿敏的肩膀就捣了一拳。
程睿敏毫无防备之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背后撞到玻璃柜台上才站稳。毫无理由地被侵犯,他一下子火了,将汽水瓶重重在柜台上,逼视着严谨:“干什么?你丫想干什么?”
严谨简直愣住了,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也从没有想象过程睿敏会当众说粗话。一扭头,他将嘴里的半截烟“噗”一声吐在路边一个小小的垃圾堆上那显然是环卫工人刚刚扫起来但尚未撮进垃圾车的半成品。然后往前踏了几步,前胸几乎贴着程睿敏的身体,将他挤在玻璃柜台上几乎动弹不得。居高临下地望着程睿敏,他说:“我不干什么,老子就看你不顺眼行不行?”
程睿敏厌恶地推他一把:“滚开!”
以严谨的块头和分量,程睿敏当然不可能推动他。但是严谨万万没有想到,就程睿敏那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小样儿,还敢跟他动手?他退后一步,一把揪住程睿敏的衣领:“哟嗬,还挺横的!怎么着,打架啊?来呀,我们那边儿去。”
程睿敏挣扎着不肯动,可是严谨的一双手跟铁钳一样,个子又比他高十几厘米,他完全奈何不了严谨,到底被他拖出去几步。
孙嘉遇本来一直冷眼看着,两边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该去帮谁。这时终于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同时用力推开严谨:“你放手!”
严谨瞪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孙嘉遇,你没吃错药吧?”
孙嘉遇拽着他的衣襟,“你过来,你跟我过来,有话跟你说。”两人在一个角落里站定,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孙嘉遇开了口:“告诉你,以后不许再找程睿敏的麻烦。”
“靠,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穿一条裤子了?你没事儿吧你?”严谨梗着脖子,满脸不高兴,“你是我爸呀?我干吗要听你的?”
“听不听在你。但我得跟你说,他根本就没告过状,不信你可以去问陈老师,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行行行行行!”严谨十分不耐烦,两条浓眉全立了起来,“我知道他现在是你救命恩人,才懒得跟你说!可我怎么看他,你也管不着!今儿你在,我给你面子,放过他。下回就由不得你了。”
孙嘉遇登时急了:“不就是因为刘蓓喜欢他不喜欢你吗?不就这点儿事嘛,这都过不去?严谨,你也是个爷们儿,怎么老跟个女的似的叽叽歪歪的?”
严谨被戳到痛处,差点儿跳起来:“孙嘉遇,我今天才算认识你!为朋友你不是两肋插刀,你他妈的是直接往心口这儿捅。行,从今儿起,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见人甭再说我认识你!”
他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帮男生也呼啦啦跟他在身后一同撤退。
孙嘉遇站在原地没动,且生了一会儿闷气,才走出来对程睿敏招招手:“走吧,反正周末,咱俩也别回学校了。我带你去我姥姥家吃饭,我姥姥做的蒸饺可好吃了。”
程睿敏犹豫:“不上晚自习行吗?”
“当然行。”孙嘉遇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跟你说实话,我经常逃晚自习的,前一阵儿电视里放《情义无价》,我妈帮我请了好几回假,就为回家看电视。”
程睿敏诧异地望着他:“你妈帮你说谎?”
“对啊!”孙嘉遇得意地笑,“我妈就这点儿好,从来不强迫我,她跟我说,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父母老师都不能替我做决定。”一辆公共汽车从两人身边经过,孙嘉遇拉起程睿敏开始狂奔:“快快快,车来了!”
高一年级的家长会于周末如期举行。按照例行的程序,公布完期中考试前十名和后十名的名单与总分,再由班主任阎青给家长们做上半学期的总结。
“……这半个学期,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思想品德,绝大多数同学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很遗憾,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说到这里,阎青特意停顿片刻,然后问,“严谨、孙嘉遇和程睿敏的家长来了吗?”
家长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回头寻找这三位学生的家长。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阎青接着说:“都来了就好。班会结束以后,到我办公室去,咱们需要好好谈谈。”
孙嘉遇从上午十点,就站在自己家院外的胡同口,等着去开家长会的姥爷回来。
他站得腿都酸了,几乎要变成胡同口的那只石狮子,姥爷终于回来了。从他一下车,孙嘉遇就跟在旁边,一路嘘寒问暖,小心巴结着。直到把姥爷扶进客厅,搀在沙发上坐好,泡好一杯茶双手捧着送给姥爷,才小心翼翼地在姥爷身边搁下半个屁股,觑着姥爷的脸色开口说话:“姥爷,我们阎老师都跟您说什么了?”
姥爷噘起嘴唇吹着水面上的浮茶,并不说话。
“姥爷?”
姥爷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闭起眼睛细品着新茶的清香,还是不肯说话。
孙嘉遇没辙了,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撒起娇来:“姥姥,您看姥爷他!”
姥姥一边摸着外孙的头发,一边对老伴儿说:“你就别难为孩子了,有什么话,说呗!”
姥爷这才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今儿忘了带助听器,你们老师说什么,好多都没听清楚。”
相比孙嘉遇,严谨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一早知道每回开完家长会,自己都没好日子过,所以那天在外面一直玩到天黑透了才敢回家。父亲每天睡得很早,他以为至少可以先躲过今天再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像尊罗汉一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身旁的茶几上,就摆着那根让他胆战心惊的马鞭。
他转身想跑,被父亲一声断喝制止:“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严谨站住了,却只肯拿屁股对着父亲,不肯转身面对他。
父亲拿起马鞭,在脚边的地板上笃笃敲了两下,然后对儿子说:“你过来!”
严谨一步一步地蹭过去。马鞭的顶端点在了他的肩头,父亲说:“你自己说说,在学校你都干了些什么?”
严谨回答:“老师不都告诉你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他的肩头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严谨的脾气和父亲一样倔强,父子俩面对面,彼此间总是行动多过言语。那鞭子虽然抽得痛彻心肺,却把他性格中刚烈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不打算辩解,也不打算求饶,硬是咬牙站着,任凭鞭梢伴着划过空气的尖利啸声,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身上。
严谨父亲一边教训儿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数落:“老子这辈子的脸,都在你身上丢干净了!送你去学校,你都干了点儿什么?成绩倒数、打架、欺负同学就算了,还敢告老师黑状?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其实父亲嘴上说得厉害,手底下毕竟悠着劲儿,当年他曾一鞭抽裂过一辆马车,如今也不过是在严谨身上留下几条凸起的红印。疼自然是要疼个三五天的,但不会伤筋动骨。和往常一样,十几鞭子之后,父亲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严谨的母亲就会出来打圆场,强行收走父亲的马鞭,再把犟头犟脑的儿子拉开。
但今天有一鞭子明显失了准头,鞭梢掠过严谨的脸颊,在他的左脸蛋上留下一条显眼的伤痕,以致他第二天一早去上学的时候,还明晃晃地挂着挨过揍的幌子。
对着严谨脸上那道鞭伤,孙嘉遇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却不由得担心起程睿敏,不知道他回家后的遭遇是什么。可是当天程睿敏一直没有出现,问了班长,才知道他家里有事临时请了几天假。
三天后,程睿敏返校。手臂上多了一块黑纱,黑纱上点缀着一点红色的布头,那是隔代丧事的象征。这块黑纱,仿佛一道新增的屏障,将他和周围人隔离开来。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孙嘉遇想和他多说两句,但屡屡被那种冷漠逼退,两人之前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儿默契和友谊,似乎从未发生过。
任谁也没有料到,优秀学生程睿敏,竟会从此迷上电子游戏。每天下午放了学,他都会离开学校,独自一个人到孙嘉遇带他去过的那家游戏厅,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好几次甚至忘记了晚自习的时间。那种站在游戏机前,模拟暴力与控制的迷醉感,好像可以在瞬间抽空人的灵魂,发泄心中的一切痛苦与焦虑。而到了白天上课时间,他要么趴在课桌上睡觉,要么魂不守舍。他的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几次阶段考试都落到了班级二十名以后。
作为班主任,再没有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学生堕落更令人痛心的事了,阎青忧心如焚。不过他几次听到别人说起,程睿敏和(2)班的刘蓓正在早恋,天天下了晚自习一起回家,他便想当然地认为是早恋影响了程睿敏。对程睿敏他不忍心采用太粗暴的方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几次劝诫,程睿敏非但不领情,反而每次都采用徐庶进曹营的消极方式,低着头一言不发。头两回阎青以为他听进去了,谁知一转身他依然我行我素。失望到了极点,阎青只能放弃。
转眼到了六月中,一个学期就快结束了,程睿敏在班上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和严谨的邦交也没有恢复,再也看不到两个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的场面了。
这天下午,孙嘉遇正一个人在操场上练习投篮,忽然看到班上个男生从校门方向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嚷:“孙嘉遇,孙嘉遇,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严谨和程睿敏打起来了,见血了都!”
“在哪儿?”
“游戏厅外面。”
孙嘉遇扔下球就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了将近八百米的路程。等他赶到目的地,现场一片狼藉,打架的双方加上游戏厅的老板,一共十几个,刚被派出所全部带走,只有墙边的水泥地面上扔着一块砖头,旁边残留着几处尚未干涸的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这件事闹得动静太大了,待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赶到,跟派出所交涉完,再一一领出人来,都已经是半夜了。涉事的几个学生,严谨、许志群和程睿敏都挂了彩,第二天全没能来上学。校领导和年级的老师则在紧急开会,磋商该如何处理这次群架事件中负主要责任的学生。
下午一放学,孙嘉遇就蹬车离开了学校。因为许志群家离学校最近,他先去了许志群家。许志群脑袋上缝了十几针,正躺在床上养伤。从他嘴里,孙嘉遇得知了大部分真相。
原来几天前在游戏厅,因为同抢一台游戏机,许志群和程睿敏曾发生过争执。严谨一听许志群提起此事,立刻就炸了,当即带着人在游戏厅外堵着了程睿敏。他等这机会等了很久了,岂会轻易放过。他们人多,开始时程睿敏吃了亏,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见了血却不出声,严谨他们觉得这人太包了,简直不值得欺负,正要撤退时,却因为许志群一句话,风云突变。
许志群说:“听说你爸妈离婚了?说你妈不要你了,你跟你爸。那以后你爸再给你娶个后妈,你不就变成后娘养的小白菜了?小白菜呀,地里黄啊,哎哟喂,怪可怜见儿的!”
严谨和周围几个男生都哈哈大笑,程睿敏的眼神就在这一瞬突然变了。他们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程睿敏已经从脚边拾起一块砖头,一下就抡在许志群头上,当场开了一个大口子。
许志群眼前一黑,抱着头蹲下了。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派出所警察来了,把他们这些人全塞进警车,一辆载着他、程睿敏和严谨去了医院,一辆载着其他同学去了派出所。等到了医院他才知道,程睿敏和严谨都受了伤,一个手臂上被刀子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皮肉都翻起来了,鲜血淋漓地滴了一路,另一个眼角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挫裂伤,亦是满脸鲜血。这一架,居然打得三败俱伤。
“谁能想得到,程睿敏那风吹就倒的小样儿吧,打架还挺拼命!”许志群垂头丧气地说。
孙嘉遇抬起脚踹他:“你活该!严谨呢?他脸上的伤会不会破相?我去看看他。”
“你甭去,去了也见不到他。他被他爸胖揍了一顿,现正关禁闭呢,他爸的警卫员在门口守着,据说还拿着枪,他爸说谁敢放他出来就当场崩了谁。”
孙嘉遇吸了口凉气:“那程睿敏呢?”
提到程睿敏,许志群的脸不由自主皱了起来,仿佛心有余悸。“他爸下午来看我,跟我爸妈道歉,他说程睿敏跑了,昨晚从派出所出来跟他爸吵了一架就跑了,一晚上没回家。”
“跑了?他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爸说找了半夜,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儿。”
孙嘉遇立刻站了起来:“胖子,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孙嘉遇离开许志群的家,又直接回了学校,在高一(2)班的门口截住了刘蓓,因为学校里知道程睿敏家在哪里的,可能只有刘蓓。
刘蓓却对他相当冷淡,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望着他:“你问他干什么?你们不都一伙儿的吗?欺负他欺负得还嫌不够吗?”
“我以前是做过浑蛋事儿。”孙嘉遇无暇跟她解释其中的误会,简直心急火燎,“可以前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行吗小姑奶奶?他昨晚失踪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究竟回来没有?”
刘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实不像说谎,神情总算和缓下来:“这会儿不知道,反正我今早来上学的时候,他爸还在找他。”
“他爸下午去许志群家的时候,还没找着他呢。刘蓓,你跟我说说,他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刘蓓瞧瞧周围,确认他们的谈话不会被闲人听见,这才叹口气说:“他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那几天他姥爷也在,他爸妈签字离婚的当晚,他姥爷脑出血,去世了。他从小跟着姥爷长大,姥爷走了他有多难受,你能想象出来吗?”
孙嘉遇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拿脚尖用力碾着一块小石头,一点点地碾进土里去。他在想一件事。从程睿敏带着黑纱来上学那天,他就猜测过去世的是不是他外公,但程睿敏始终不肯说,如今一旦证实,再回忆起上次那本《时间简史》被毁时他激烈的反应,孙嘉遇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拉住刘蓓:“你跟我走,咱们先去他家看看。我怎么感觉着要出大事啊?”
两人骑上车一路赶到了程睿敏家。程家却院门紧闭,任两人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应声,倒是把邻居吵得受不了,从屋里出来了。邻居说老程一天都在外边找儿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至于程睿敏的母亲,办完外公的丧事以后,她就离开了中国,而且是彻底地离开,放弃了中国的一切,家、工作,还有儿子。
孙嘉遇和刘蓓面面相觑了片刻,孙嘉遇便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对刘蓓说:“你先回家吧,我也去找。”
刘蓓追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孙嘉遇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那些地方你绝不能去!”
他说得如此坚决,因为他要去找人的地方,是北京西城的游戏厅。孙嘉遇深知入夜以后的游戏厅鱼龙混杂,像刘蓓那么引人注目的女生出现在那种场合,只怕会引起其他麻烦。而且靠他一个人跑遍西城所有的游戏厅,好像不太现实,他现在必须去找另外一个人帮忙。
严谨躺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这是家里二楼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因为太小,被当作储藏室,堆满了弃置不用的物品,到处落满了灰尘。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再加一床褥子,权且当作他临时禁闭处的床铺。除了上厕所,其他吃喝睡等日常活动,都要在这个不满九平米的小房间内完成。
已经度过百无聊赖的一天一夜,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几乎想到了几十种逃跑的方法,但都因缺少工具而无法实现。正在蒙欲睡之际,忽然听到窗玻璃上响了两声,似乎是小石子砸在上面。他呼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小时候小伙伴们私下召集的暗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他屏住呼吸静待,过了一会儿,又是两声。这下确凿无误,他一下扑到窗前,打开窗扇。
后院的窗户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认出来那是孙嘉遇。喜出望外之下,他刚要出声,却看见孙嘉遇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很响地嘘了一声,接着他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照着严谨的面门扑了过来。严谨下意识地往后一让,那团东西散开了,在窗台上盘旋一下,又掉了下去。但这片刻工夫,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原来那是一盘结实的绳子。
严谨困惑地望向孙嘉遇,见他双手做了个爬绳的姿势,严谨立刻明白了,狂喜地握起拳头,朝孙嘉遇示意,表示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那团绳子又飞了上来。这次严谨抓准了时机,等绳子最接近自己时探身一扑,将绳头紧紧抓在手里。
剩下的事就完全难不倒严谨了,他将绳子在一件结实的木头家具上系好,接着便像猴子一样,顺着绳子利索地爬了下来。只不过落地时不小心踩翻了一个花盆,招得隔壁的狗狂叫起来。
两个人吓坏了,生怕惊动了守在前门的警卫员,迅速翻过后院的矮墙,一路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身后并无人追来,这才一起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严谨一边咳嗽一边竖起大拇指:“没白交你这朋友,够意思!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咱们这就算翻篇儿了。”
孙嘉遇捶着胸口说:“少废话!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帮忙。去,把你那些小弟马仔都叫出来,跟我找人去。”
“找人?找谁呀?”
“程睿敏。”
“什么?找他?”严谨一下跳了起来,“那兔崽子,不但给胖子开了瓢,还拿他那死沉的书包在我眼睛上砸了一下,亏老子八字硬,没伤到眼球。别让我再看见他,不然我非弄死他不可!”
孙嘉遇在黑暗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严谨,你身上有烟吗?”
严谨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他把烟一折两半,半根交给孙嘉遇,半根叼在自己嘴里。孙嘉遇就着他手里的火柴点着了烟,吞吐了几口之后才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浑蛋的事?”
听他讲完程睿敏家里发生的事,严谨抓抓后脑勺:“这可真不赖我,我又不知道他妈走了,他姥爷也去世了。不过这小子吧,还挺有意思,我挺佩服他的。”他下意识摸摸眼角的伤处,疼得皱了皱眉,“你甭看他平时蔫儿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狠!”
孙嘉遇翻他一个大白眼:“你就别卖嘴皮子功夫了,先跟我找人去,找着了你必须给人道歉!”
那天晚上,两人先把平时一起玩的男生挨个儿从家里找出来,七八个人兵分四路,扫荡西城通宵营业的游戏厅和录像厅。孙嘉遇和严谨一路,骑车沿着二环找了一夜,却一无所获。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骑不动了,于是撂下自行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护城河的岸边。
严谨躺下没多会儿,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看样子打雷都无法惊醒他。孙嘉遇也极其困倦,可他的脑子还在飞转,他在想假如自己是程睿敏,经历过这些事之后,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天色正在一点点地变亮,河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晨光透过那层雾气,便似乎沾染了水分,变得沉重起来。这种景色并不多见,不像是北方,倒更像是南方的清晨。
南方?孙嘉遇忽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最大的可能,在北京这个地方被伤透心的程睿敏,会不会想法儿回厦门去?他用力拍打着熟睡中的严谨:“快起来!我们去火车站!”
旧时的火车站候车室,是一个混乱嘈杂的地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旅客、盲流、小偷……什么人都有。
孙嘉遇和严谨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程睿敏他正躺在一张长椅上,一张脸抹得稀脏,手臂伤处的绷带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更是脏得不堪入目,那件原本十分合体的短袖衬衣,已经完全辨不出底色。
孙嘉遇冲过去喊他:“程睿敏!”
程睿敏没有应声。他的脸通红,嘴唇上一层干皮,裂了数条血口子,鼻翼翕张,看上去呼吸得十分吃力。孙嘉遇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简直像块烧红的烙铁。
孙嘉遇吓了一跳,蹲下去碰碰他的手:“程睿敏,我是孙嘉遇,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程睿敏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是模模糊糊的“外公”两个字。
孙嘉遇抬起头,正碰上严谨同样慌乱的目光,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一句:“怎么办?”
旁边一个旅客模样的人说:“你们认识他?那还不赶快送医院去?他都烧了一整天了,再烧下去就脱水了。”
两人一下子被点醒,严谨立刻半蹲下身,对孙嘉遇说:“快,你帮忙,把他放我背上。”
背着程睿敏一路小跑赶到离火车站最近的医院,严谨累出了一身汗,里外两件衣服都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安置好程睿敏,他跑到厕所对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热得恨不能像街边的狗一样伸出舌头来散热。而孙嘉遇则撒腿跑到街上,找了一个公共电话打给他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妈妈,让她赶紧带钱来,顺便看看能否开后门找个认识的靠谱大夫诊治程睿敏。
程睿敏因为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两天后才退下去。他在医院中清醒过来,看到守在自己病床边的,竟然是孙嘉遇和严谨。
他的记忆还停驻在几天前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小偷扒去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若不是那个小偷,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厦门了。但他睁开眼睛,感受到的依然是北京熟悉的晴热夏日。
孙嘉遇在身后使劲推了严谨一把,严谨毫无防备之下向前踉跄几步,双手撑在床板上才稳住身体,和程睿敏脸对脸大眼瞪小眼相距不过二十厘米。他没了退路,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程睿敏,以后我就是你大哥,罩你一辈子的大哥,永远罩住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扔下你。”
让严谨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几句话,已经是他对一个人表达歉意的极限了。孙嘉遇也上前,拍拍程睿敏的肩头:“程睿敏,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一辈子,永远。”
这一瞬间就是三剑客兄弟情谊的真正开始。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所以他们可以轻易说出“永远”两个字。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替他们回望这一刻,却发现命运从来不按世人的期望出牌二十年后,有人梦想成真,有人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有人……则永远保持着二十九岁时的年轻容颜。然而,只因曾经有过你,我们才能说,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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