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冯府,门户反常大敞,顶上两盏灯笼投射下两圈血红的光,晕染层层踏跺,元妻与梅娘共同站在阶上,当头浴着红光,惶然如血泊中的人。
一见沈荷,元妻当即上前,神情焦灼,两手翻飞尽力打手势,表达她想说的话。梅娘给堂兄送饼坯回来,拎着个竹簏,着急替元妻解释:“苏家来人报丧,说苏家大公子没了,说和冯小姐脱不开干系,苏家状纸都拟好了,冯老爷药还没喝,带着大小元管事一同上苏家,方才走的。”
“谁死了?苏大人的儿子?”周嬷嬷一愣。
沈荷闻之,亦锁眉。
四人往里走,合上门,回来碰巧撞见事情经过的梅娘将她听到的所有一一道来。来的是小桃,冯若月的陪嫁女使,身上带着伤,两瓣儿嘴唇干裂出血,可见受过私刑,不知怎么能跑出来通风报信。灌了一大碗水,喉咙方能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小桃声音沙哑,声泪齐流,徐徐道来,锦书诞子后,母凭子贵,深得苏夫人宠爱。冯若月母家变故,干的又是国法不容的大错,苏家外戚常常冷嘲热讽,怂恿苏夫人休弃她,别脏了苏家门庭。才经历丧母的冯若月满腔怨恨,苏家一个疼惜她的人也没有,于是暗地找出药丸,所剩不少的分量通通下入酒水中,苏仲昂饮罢,当夜在锦书房中赤身暴毙而死。这自然是私刑审出的后话。
苏家发现尸首后,冯若月当即跳出,直斥锦书使用下作的闺房秘药,锦书为求自保,两人争执互咬,冯若月耍狠尚可,辩白起来洗脱无力,很快露出马脚。屋中所有女使一并受到私刑拷打,冯若月也没讨到好处。
梅娘说完,众人极有默契,一般沉默。
苏夫人年过五十,只有愚痴一子,死的是亲儿,苏夫人没有善罢甘休的可能。冯家最最鼎盛之时,也没有能力同苏家斗法,何况现在这样。
屋漏偏逢连夜雨。
梅娘回冯府有些日子了,冯府如此落寞,她新嫁之喜不宜表露,衣着打扮一如往昔。冯府这是极难的时候,锦上添花有,雪里送碳无,更显她这份情谊贵重。
周姨娘产后,奶水少,供应不足两个孩子,想到外头雇个奶妈子,牙老一听请人的是冯府,推三阻四不肯介绍人手,连帮忙周旋周旋也不愿意,更有许多难听的话。周姨娘院中仅剩个香橼和生母,照顾二子不算没有人手,只是奶水是一大难处。
这不,空阔的院内又传来幼儿需求得不到满足的啼哭声。
婴孩一哭,梅娘方想起什么,说话打破沉默:“周妈妈,沈小姐,碰巧大田他家中有位带亲的姐姐,两前年生子,乳水很足,孩子大了,有婆母照应,愿意来府上讨份小差事。”
周嬷嬷一听孩子哭心就揪成一团,清水轩短的,可不就是奶妈子。大人尚且能忍一忍肚饿,孩子吃不上奶,肚子空空,嗓子都快哭哑了。
“梅姐姐,谢谢你。”沈荷轻声道。
梅娘一顿。
世无几多碰巧,这位乳娘之所以能找到,全靠大田和她的婆母,大田从她那听到一嘴,托着娘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一户远亲,给了些银钱,终于肯点头答应,上门来喂养冯府小公子,小小姐。
沈小姐细心如发,一声道谢,点明了梅娘,她福身,情真意切:“小事罢了,小姐救我生天,没要我一声谢谢,现在,梅娘哪能受小姐的谢。能为小姐做点事,我很高兴。”
如霜寒月高挂,二更过去许久,周嬷嬷提着灯笼,去了趟清水轩,冯泰还未归来。照原路回来,关紧院门,进到内室,沈荷坐着,面前一盘棋子,一灯如豆,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用这种办法来撑住精神,打消困意。
对上她的眼睛,周嬷嬷摇了摇头:“还没回来,夜深了,姑娘先睡下,明日天亮,舅老爷也许就回来了。”说到这,周嬷嬷放下腰上别的一串钥匙,回望沉思落子何处的沈荷,想到傍晚的事,脸上不好,“姑娘,避一避吧,咱们回扬州去。那是个仗势的混账泼皮,心里眼里没有王法,你若有什么事,老婆子死上一百回也没脸见老爷夫人。”
魏家邪皮子安生不了多久,周嬷嬷笃定。今日来传话,明日保不齐什么。头顶这片金瓦,碎的碎,破的破,漏洞百出,天大地大,怎么没一个她家姑娘能安生度日的地方,周嬷嬷惴惴不安,鼻头渐渐开始发酸。
烛光一抹横跨棋盘,沈荷持子,静观黑白两子僵持不下的棋局。
周嬷嬷为她披上斗篷,几上灯苗一晃,烛光如水波,在棋盘上短暂一摆。沈荷落下一枚杀出重围的白子,复拈起黑子,满盘快要占满棋子,越发险难,步步为营。
“嬷嬷,我们上京。”说着,她不徐不疾落下黑子,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忽地凉了。
“去京城干什么?”下一刻,没等她回答,周嬷嬷觉得,去哪里都比呆在秀州好,回扬州到底没有近亲,去京城,还有个哥儿帮着照应,周嬷嬷连声同意,“也好,咱们上京城去,天子脚底下,风气正。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要不要算个吉日,带夫人一块上京?”说罢打开柜子左右看,思索去京城要收拾哪些行装,最好明日立即启程。等了一会,没回答,周嬷嬷回头。
“姑娘放心不下舅老爷?”
沈荷拈着一颗一颗往棋笥中收棋子,棋子打着棋子,脆响不断,内里一颗颗逐渐堆满。她合上盖儿,微微地点头。
“哎。”周嬷嬷叹气,看向自己的断指,“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的孽不可活。舅老爷再想着打点,也是不能够了。”冯若月行事作风,继承魏氏的歹毒,却没继承魏氏的城府,没有今日,也有明日。
外头如墨的深夜传来了梆子声,三更天。
周嬷嬷脱去外衣,躺入被中。屋内没有炭火,不得以,只能灌个汤婆子,用自己的体温去温热褥子。
沈荷坐在妆台前,对着黄澄澄的镜面,一下一下梳理着三千青丝,梳子走过耳边,发出簌簌声,身后传来周嬷嬷的话,“姑娘还没告诉老婆子,咱们上京做什么?”
“嬷嬷听过登闻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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