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长街独有风声,小摊前的沾着油星的脏望子随风招展,哗哗直响。家家户户入眠安睡,路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声犬吠,从街心传来,整条长街空旷寒凉。
苏家门外两盏死白死白的灯笼缓缓摇摆,斗大的“奠”字,明明为黑白两色,冯泰硬是看出了血红颜色。高瘦的背脊微微弯曲着,他扶住马车外壁,盯着紧紧闭上的宅门,恍惚再次重现苏家两个门房的身影,以及数个时辰前,他们说的话——
“说笑了冯老爷,你两大眼睛,两大耳朵长着不是闹着玩的吧。要见女儿,大牢里见,刑场上见,这里头,还是别想了。”
“哎,快走吧,大公子无端端遭受横死,夫人见到姓马的迁怒还要打一顿,何况冯老爷您。在这闲等,喏,不如沿街铺子问问,订上一口好棺木,总能用上,您请吧。”
头脑一阵晕眩袭来,冯泰晃了晃身体,将要斜斜倒下之际,元平眼疾手快,撑住了他。
“老爷!”
这声惊呼,吓得马儿险些扬蹄子,元福勒紧缰绳,马儿不停喷鼻,踏了踏蹄子。
“无事。”冯泰抽出手,干搓了一把脸,换来一点点精神。他突然向前,沿着苏府外墙,一步步,徐徐贴墙行走,袍子擦着墙,莎莎簌簌,他的步子挨着步子,来了几步,靠着墙面缓缓盘腿坐下,两手搓着膝盖。
元福父子对视一眼,默默牵引马车他前面一些的位置,好挡住夜里凛冽刺骨的风。靠近时,独自坐在墙角下出神的冯泰自言自语,道:“月儿,爹爹来啦。”
须臾,他很苦恼地深深吸气,好似呼吸这件事是会痛一样,自省又自责:“爹爹不好,贪图权势钱财,送你到这儿来,月儿啊,你不快乐,爹爹明白。婚姻大事,爹爹愚钝,你母亲说好,我想啊,她那般舐犊情深,断不会选择错。早知今日,爹爹为你选个温润的好夫婿,只要他疼你,爱护你,比钱财金银重要。”
远处犬吠声骤然响起,一阵接着一阵呜呜叫,凭添悲凉。
冯泰又搓了把脸,偏头看着冷冰冰的一堵墙面,“月儿,为何不停爹爹的话,为何你不改改脾气,月儿,爹爹想你啊。爹爹对不起你,爹爹没有教导好你……”
冯泰双手掩面,滚烫的泪水凄凄而下,炙如岩浆,缓缓沾头冰凉的双手,寒冬冷夜留下深深的烙印。伴随衣袍摩擦的莎莎声,一个双手掩面,精疲力竭的男人倒在苏家门外。
再醒来,已在熟悉的卧房上,眼前是周姨娘一张小小的脸,冯泰躺了两天两夜,醒后,周姨娘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出去,请奶妈子去把两个孩子抱来。孩子抱来,两两挨着放到冯泰床边,周小蝶轻轻道:“老爷看看孩子,他们俩还没有起名呢。”
望着两个粉粉团团的孩子,冯泰痛哭,有一只手捏着帕子为他轻轻擦泪,待他哭完,上来一张热腾腾的洗面帕子。年过半百,脆弱得如同一个幼童,冯泰愧叹自怨,用过一碗粥,肚子里有点东西。
冯泰起身似乎要出门去,周小蝶便取来衣袍,并不问他要去何去,办什么事,冯泰望着眼下一圈乌黑的周小蝶,“跟着我,受苦了。”
周小蝶愣了愣,替他掸去衣袍背后的白灰,“妾苦出身,什么苦都吃过,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小蝶情愿跟着老爷吃苦,老爷不用这样想。”
冯泰感动不已,看了两个襁褓里的孩儿一眼,转身出去。
到午间,冯泰回到家中,随之而来的还有顾老,顾老上门来,为看宅子。冯泰已经将这座长明巷的宅子,以一半的价钱出卖给顾老。
有了钱财打点,几日后,冯泰如愿见到女儿冯若月。
牢中点着一盏油灯,圆木扎成的狭**仄的牢室内,女儿的手穿过缝,死死扒着他,好比将死之人看见一线生机希望,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哭诉:“爹爹,您求求大公公,求他救救女儿,女儿不想死,女儿不想死啊!”
冯泰泪下,颤着声道:“有的事做了,难在想回头。”
冯若月缩手,抓住圆木,怀疑地看着他:“爹爹,你好狠心,你不想救女儿吗?”冯若月一屁股滑坐下来,眼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药会吃死人,我以为,多放一点,傻子病了,锦书这个贱人首当其冲,逃脱不开苏家的责备,这样,冷冰冰的苏家,就不止我一个可怜人了。凭什么,凭什么啊,每个贱人都比我过得快乐逍遥。我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一件也没有。富贵呢,体面呢,娘说的诰命夫人呢……”
冯若月跪着直起上身,绝望地仰望着冯泰,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抛下女儿,爹爹,女儿不是故意的,女儿不想死,爹爹,你去求求苏夫人,你去求求大公公,别人没办法,大公公一定有办法,……他有办法的!”
冯泰立即变了脸,沉默良久,闭上眼:“月儿,你打算天真到何时。没有你的大公公的默许,你娘何至于匆匆定罪,人头落地。”
两壁上的火把或明或灭,燃烧着的火把所含着吝啬的光辉偏照一隅,奄奄红晕勾勒着冯泰瘦削病残的躯体,两道浊泪流过乌黑的黑眼圈,流过疏于打理的胡须。
冯若月脸色巨变,睁大的双目定然望着虚空,“爹爹,我不想死。”
听得冯泰肝肠寸断,扶着圆木的手猛烈地颤抖着,低着头,他的两片嘴不断启合,似喘不过气,又似悲痛颤抖,如意外上岸,缺水将死的鱼儿,徒劳无功地张合张合。
“爹爹……,我没想杀他,我没想要杀他。女儿不傻,他是苏大人的儿子,女儿怎么会杀死他。爹爹……”冯若月爬起来,两手团住他颤抖的手,慌忙寻找他的眼神与之对视,“钱,对,钱,多使一点钱。我的妆奁……爹爹,你去苏家,女儿的妆奁里都是钱。”她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嘟喃着钱财、无罪、会有办法。
钱财,钱财当真有用吗。如果钱财有用,秀州的通判大人怎么会拒绝他那笔巨额金银,一意孤行,不惜和知州刘章敌对,力图保下魏延绅。
魏氏死后,冯泰才知,秀州通判受魏伯玉提携,在秀州为魏延绅大开方便之门,钱财直通上京。
冯泰体力不支,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地上。
“爹爹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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