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一条性命,舅舅用金银堵住他们的嘴巴,欺辱他家无权无势。如若雪儿是舅舅的女儿,舅舅当如何去做,……杀人抵命,天经地义。”
沈荷的话,又一次响在耳侧,下一秒,冯泰又听见,寒夜中,有人孤冷对他说:“母亲若还在世,她会同我一样,以舅舅今日所言为耻。”
是这样吗。
冯泰面若死灰。
从一开始,从他娇养女儿,悉心爱护她如一朵脆弱的鲜花,不舍苛责,有求必应,从这里开始,便是错了?贪求苏家近在眼前的权势,贪求富贵荣华,行善又作恶。女儿枉顾人命,认为所有性命可以用钱来买,肆意凌辱消毁。是他,他这个做父亲的,纵容了,默许了,乃至“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毒死母婢,花点钱就能买下一条人命。
他有什么资格斥责女儿呢,自认自己为善于人,不惜钱财,广布善缘,年年招抚城中贫苦人家,宽泽家中下人,他为善,同时换来为恶的许可,必要时刻,用来洗脱自己为恶的罪恶感。
换作有权有势的苏家,另一条女儿犯下的人命,他无计可施,唯捶胸顿足地懊恼焦急。什么秀州大善人,他哪里算得上是善人。
“爹爹对不起你……”
道歉中带有无可奈何,尘埃落定的叹息,冯若月听不得,瞬间崩溃,流着泪,左右摇头,不相信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没有一点生机了。她不是有心的,真的不是,她只是想要公平,公平的对待。
“嫁到苏家的人,应该是沈荷,待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她,不是我,不是我。”冯若月剧烈摇头,发髻随之颤动不已,“应该是她,怎么会是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的计谋,全部是她的计谋。一定是她,设计了一个圈套,我被她耍了,沈荷,她耍了我!”
“……”冯泰沉默。
“中计了,我们中计了。爹爹,沈荷,沈荷害了女儿,她害了女儿!她,她害了女儿!”冯若月满头乱发,额头一片细密的汗珠,“我应该早点想到的,苏家这么好,她轻易答应不嫁,明明这是她翻身的好机会,为什么我要跟她争……。到头来,我赢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沈荷你这个贱人,处心积虑报复我,沈荷你这个贱人。”
“月儿,爹爹有错,你娘有错,你——”
“我没错,我有什么错,她害我至此,我又有什么错!”说罢,冯若月呜咽痛哭,倒地,悲极近乎要晕厥。
从大牢出来,冯泰步子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由元福搀扶着上车。邻近新春,街上张灯结彩,行人面带笑容,欢声笑语不断擦过,冯家车马缓缓行走在这份普天同庆的快乐中,格格不入。
冬日天黑得早,天一夜,灯火即亮,车轱辘转入巷里,从沿街的光明驶向沉寂的黑暗。
元福叩门,元妻秉着烛台闻声前来开门,元福很快留意到妻子眼里一抹不寻常的喜色,妻子指了指门角边整齐堆放的七八个大竹篓子,示意他去看。
元福走近一看,篓子堆放满满的蔬果、黑炭、还有挤在小小空间里的肥鸡肥鹅。元妻打着手势,告诉元福,这些全是冯老爷往日救济过的农户们送来的东西。
元福一愣,并不是全无雪中送炭。
冯泰见到这些,知道来历,回到屋中静静坐了一个时辰。他一人躲在房中,默默将出卖宅子的钱,分作四份。用过饭,周姨娘为他梳头,洗面。
敲门声响起,周姨娘去开门,呼啸的冷风伺机卷入,吹得她睁不开眼。揉揉眼,视线上移落定,瞬间,展露温柔的笑颜,欢喜地呼唤一声:“表小姐。”
沈荷褪去兜帽,冲她点头。从竹意馆走到这里,路上的风将她周身吹得没有一丝温度,后头发痒,抑制不住咳了几声。一咳出,她立刻皱眉。
“进来,快进来,着风冻着可不好。”周姨娘侧身,想起什么,扭头对冯泰柔声细语道,“老爷,大冷的天,表小姐来看你来了。”
冯泰不自觉起身,看她良久,语气乏力但隐约带着长辈的关爱。
“没冻坏你吧?”
沈荷摇摇头。见到舅舅的模样,她不可避免暗暗一惊。冯泰可见地迅速苍老,两眼耷拉着,眼神无光,脸上好像只有一层皮覆着,两颊微微向内,胡须中夹杂着白须。这会长发披垂,没有束冠子,更显憔悴。
“没有便好。”冯泰诺开眼,写满心事的脸上带着突兀的笑容,撑着椅坐下,行动之间全然不见文人的儒雅气质,好似年迈体弱的老者,说一句话,起一个身,都要消耗去极大的元气精力。
冯泰与顾家商定搬离宅子的时间在年后,深信冯泰为人,出卖屋宅的银钱顾家提前给了,算是救了他一急。钱,分作四份,除了牢狱打点的那份,余下的一份周姨娘母子们,一份度日经营,一份是他为沈荷筹措,离开秀州城的花费。
他取出这份,又从留营生的那里拨了点来,拢合成一叠交子。
沉吟许久,望着这张略似妹妹的脸,方道:“家中不比以前,舅舅卖了屋宅,换来一些银子,这份儿是你的。你拿着它走吧,这可能是舅舅最后能为你做的,我不能再对不起你娘。”冯泰略有哽咽,“别忘记带你娘回扬州,葬在你爹身旁,这些年,她孤零零一人泉下寂寞,……”
冯泰没有再说下去,背脊蓦然开始颤抖起伏。
周姨娘默默地拧了洗面帕子,送到他手里。
冯泰擦着脸,听见淡淡的女声道:“舅舅,我已经决定后日启程上京城,击鼓状告魏延绅,上奏天听。”
他陡然停住动作,放下帕子。刚刚见识到官官相护,权势遮天蔽日的厉害,一时半刻,冯泰实在难以想出用什么样话去答复她。支持她上京?不可能。劝她放弃,更不可能。
失去夫人,失去女儿,失去辛苦经营来的家业,无形巨手掐得他近乎奄奄一息。惊弓之后,犹如寒蝉仗马,守住自己的嘴和心,恐失言于谁,恐得罪于谁,他还有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名字还未起,小小软软的两个孩子。
“京城不比州府小地方,水深百丈,鱼龙混杂,诸事没有想象中容易,动身前,思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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