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怀表还在计算分分秒秒溜走的时间。窗外车轮滚滚,很快将另一段乡间道路抛在身后。天空覆盖着棉絮状的云,阳光半明半暗,穿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小水滴、散射出一地奇妙光影。极目远眺时,地平线仿佛被压缩成指尖大小,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盖瑞小姐撅着嘴,半跪在椅子,面对湿润的秋天下午无所事事。
窗外的麦田千篇一律,让她看得直打呵欠,几乎产生了原地踏步的错觉。收割季节未到,田里的苦麦长势旺盛,植株将近一人高,想必今年会有个好收成。与大多数“好客”的植物不同,苦麦田地周围安静得异乎寻常,微风拂过,只听见叶片摇摆发出的沙沙响,似乎所有的养料都拿来供给作物生长,没有多余的份额匀给小虫和小鸟们。退一步观察,整个场面更像一幅装裱精良的油画,挂在耀眼的石灰墙,下方用红笔圈出大标题:“寂静”。
车行至此,旅程陷入了最难熬的阶段,道路像总也走不到头,景色却越发单调,植物的影子看得人昏昏欲睡。早腻味了各种小游戏,盖瑞小姐的耐心消磨殆尽假如她曾经有过的话,鼻子里哼哼唧唧,目光扫过对面的几位旅伴。
这些天森特先生光顾着做笔记了,甚至腾不出工夫处罚她,着实让她兴奋了一阵。但没过多久,无人呵斥的生活却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少了点什么……望着男主人缺乏光照的、尖锐的侧影,盖瑞小姐愣神半晌,慢慢地缓醒过来,禁不住往自个手背狠扭一记。呸呸,怎么能这么想呀!要注意心理健康!她一面告诫自己,一面把注意力偏转几度,继而偷看起闭着眼睛的朱利安。
二号观察对象正翘着一条腿,舒舒服服地靠边坐着,倒没有打瞌睡的意思。跟往常一样,朱利安&226索尔显得从容不迫,领口衣角找不着半分褶皱,绒面长袍剪裁得体,加点灯光去就跟过釉的花瓶差不多;浓密须发遮住他大半张脸,很难看穿背后的情绪波动,盖瑞小姐敢打包票,就算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掉在五十码开外,他也不会挑一挑眉头!仿佛觉察到别人的目光,朱利安身形没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让偷窥者从心里打了个突,赶忙别过脸去吹几声口哨。就算她天生不信邪,短时间内也不敢再瞧第二回。
虽说朱利安表现得挺绅士,小女孩总感觉对方面热心冷,胸怀叵测,最好少跟他打交道……至于卷头发的狄米崔,照例还在温习法术,专心程度不亚于舞台的戏剧演员。这人比刚来那会儿稍微顺眼点尤其在下厨时挺叫人舒心,不过狄米崔仍旧是个假正经,人前人后两个样,没意思透了!对面的师徒三人凑在一块,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不知这算深有默契呢、还是沟通障碍?总之一颗星。
对闷罐子组合做出了不及格的评价,盖瑞小姐转过脸来关注起旁边的死灵法师,这家伙看去要活跃许多:不时讲两个冷笑话,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每天三遍检查全身关节,发出的异响类似一台发条松动的老爷钟。奇怪的是,如此一位怪人偏偏会自动遭人无视,像天生与他人的注意力绝缘,连对面几位都要比他惹眼。只需走神三五秒,奥森先生立马会人间蒸发,给挤进某个视线难及的角落里直至曲终人散,那些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小动作也帮不什么忙。一句话,他的醒目程度跟后头的行李箱有的一拼。
想想自己的旅伴们,小女孩忍不住直摇头。唉声叹气着,她翻出一块绘图板,打开了盛蜡笔的盒子,眯起眼寻找着目标。发现汪汪缩在椅子底下,鼻孔发出微弱的鼾声,盖瑞小姐比比划划地测量起来,准备拿它做为练习对象。
绘图板横放在膝头,盖瑞小姐神情专注,右手固定好画板,左手大力碾压蜡笔笔尖,刮出一阵刺耳怪声。看她卖力的模样,与其说是练习绘画,更像在刻意制造噪音。刚巧这会儿马车穿过大段石子路,不知是谁这么无聊,路面到处撒满豆荚状的不明物体,一待车轮碾过,立即爆出尖锐的“啪啪豆子”的动静此起彼伏,简直让人坐立不安。
分开来听,两种声音都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一旦同时爆发,很快产生了令人心悸的效果。座位下面打盹的汪汪被怪声惊动,跳起来团团乱转,其他乘客也好不到哪去。小女孩手下不停,哼着歌恍若未觉,准备测试一下这伙人沉默的底线。唯独死灵法师不受噪音影响,脸反而挂着感兴趣的表情,不自觉地打起拍子来。“对对,是这节奏没错,多熟悉啊……仔细一听,浑身的寒栗都起来啦!两股声音的干涉恰到好处,正卡在要命的频率,有种洗蒸气浴的幻觉呢。”
双眼半闭,面露微笑,奥森先生难得展现一点正面情绪,偏偏让人没法子配合。虽说个人喜好谁也管不着,但这种恶趣味真有些过火。“啪”的阖起笔记本,杰罗姆皱着眉头望过来。没等他发表高见,车窗外骤然兴起大量狼嚎……黄昏时分行驶在荒郊野外,听觉淹没在动物的哀叫中,蹦豆子和摩擦画板立刻显得无关紧要了。汪汪停止追咬尾巴,重新瑟缩成一团,紧偎在杰罗姆脚边直哼哼。
听说野狼是山区的常客,不仅常常袭击家畜,攻击落单村民的消息也时有耳闻。一行人路就确定传言不虚,野外宿营时听够了狼嚎,为旅途平添几分风险。这群野狼神出鬼没,追随他们良久,听叫声数量还不少,没准闻见了食物的味道?马车穿行在田间路,两旁皆是青绿色高大植被,为潜行的动物提供了完善掩护,着实叫人心烦。虽然找不到狼的踪影,盖瑞小姐却摆脱了无聊感,眨着眼往外探看。其他人没有这种好兴致,杰罗姆再次翻翻地图,计算抵达的时间,狄米崔开始检查身边的装备。
死灵法师左看右看,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咱们跑得快。除非半路翻了车,荒郊野岭的……咳咳,没入夜以前,野狼不敢大路。”
话音未落,马车右前轮迸发一声爆响,车厢里的乘客差点首尾颠倒过来,被剧烈颠簸震得不轻。守在窗边的小女孩没发现什么野生动物,眼角余光倒瞧见一只变了形的车轮碾过路旁土沟,滚进苦麦丛中消失不见。心说五颗星……这下可有事做了!
半小时后。
收拾起零零碎碎的行李,杰罗姆打发车夫原路返回,到独岭镇找人来帮忙抢修车辆,剩下的人则步行路,继续朝目的地进发,但愿不会撞野狼的面。死灵法师的乌鸦嘴果然灵验,马车刚才压一处松软的土坑,立即造成车轮脱落的恶**故,幸好乘客们只受点轻伤,没法要求更多了。除去车夫骑走的一匹马,剩下三匹负责驮运行李,几个人浪费不少工夫,才重新收集起散落一地的物品。
“过来看看,这些小家伙数量真不少。”
沿着朱利安手指的方向,杰罗姆贴近地面细看。引起本次事故的土坑原来并非天然形成,坑壁攀附着不少拇指大小的爬虫,坑底还有些黑乎乎的虫蛹,看似某种昆虫的地下巢穴。用镊子采集几只样本,森特先生疑惑地说:“像蝎子跟蜘蛛的混合体,前肢像对夹钳,没找到显著的视觉器官。奇怪,苦麦的毒性对它不起作用?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虫子能在麦田边扎根,何况这东西长相怪异。外来物种吗?”
狄米崔亦有所发现,他拾起路边几颗“豆荚”说:“刚才被车轮碾碎的就是这些?仔细看的话,更像是虫子褪下的硬壳。”
拨开数量不菲的硬壳,朱利安敲打着地面,推测道:“很明显,这是种变态发育的昆虫。或许幼虫脱壳后钻入地下,掘出了适宜孵化的巢穴,再经历第二次形态变化,然后发育成成虫。既然苦麦造成了附近土壤的碱化,能吃的东西并不多,挖掘和孵化却需要耗费不少能量。到处找找,说不定存在储藏食物的空间。先确定一下虫子的食性。”
师徒三人被新发现的怪虫子吸引,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盖瑞小姐站在路边走来走去,怀里抱着她自己的包裹,忙于清点个人财产。汪汪趴在侧翻的马车跟前,不安地左右观望着。
吸一口潮湿空气,天空显得又低又平,盖瑞小姐找齐了她的宝贝,舒心地坐下,从包裹里取出点心盒,摸一粒蚕豆嚼得嘎嘣有声。
“咦?”拨开小甜饼和椒盐饼干,点心盒的角落里赫然出现一只松脆蚱蜢!!!小姑娘无法掩饰震惊的表情,不明白这恐怖的零食从何而来,油炸飞虫总不能自己跳进来!?眼睛“唰”得扫视一周,将可能的嫌疑人迅速筛查一遍:
自言自语的奥森先生?应该不是他,见到这东西他非吓死不可。找虫子的朱利安?假定他想毒死我,应当拿胡椒饼当诱饵才对!手持试管的杰罗姆?呃,这个还是算了……收集土壤的狄米崔?嗯,可疑程度四颗星!等我找到了证据,哼哼哼
暂且记下这次潜在威胁,盖瑞小姐用指甲尖掂起油炸蚱蜢,强忍住恶心往苦麦田里一丢。蚱蜢画着抛物线消失不见了。
小心翼翼地翻找一通,确信点心里再没有外来物品,盖瑞小姐很快恢复食欲,又摸出一粒蚕豆来。刚想把豆子送到嘴边,方才蚱蜢降落的地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吸引了她的目光。接下来,光天化日的,苦麦丛中竟然飞出一个小圆球、砰的掉进盒子里!
足有五秒钟没敢吱声,盖瑞小姐分神往点心盒里瞧瞧圆滚滚,红彤彤,外表还有些斑点飞来的东西其实再平常不过,是颗成熟的山楂,果肉饱满,看着就想咬一口。坐在原地没敢动弹,她侧耳细听,麦田中仿佛有人正大嚼刚飞进去的松脆蚱蜢……眼珠子转两圈,小女孩似乎明白过来。她挑挑拣拣,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枚奶油芙,试探地丢进苦麦丛中。
果然,躲在苦麦地里的某人接住这枚奶油芙,这回“窸窸窣窣”的响声更大了。几秒钟过去,另一粒野果精确地飞回点心盒里。这次的果实呈淡紫色,一层薄薄的种皮裹着丰富浆汁,散发出诱人香气盖瑞小姐还没见这么大颗的蓝莓,叫人一见便食指大动。
经受不住浆果的诱惑,小女孩低头抬头好几回,终究把果实往嘴里一送,脸很快浮现出吃到蜜糖的表情。
用不了多久,通过她的手,杏仁酥、核桃糕、黄油卷和各色点心飞进了寂静的麦田,四周只听见小姑娘嘿嘿的笑声。盒子很快见了底,取而代之的是桑葚,酸梅,樱桃,醋栗……不仅个大味美,还有叫不名字的奇异果实轮番出场,令盖瑞小姐大开眼界。交换着各式各样的美味,她无从猜测,对方从哪弄来这么多清甜野果,好像随身携带了四个季节的雨露精华,让她从无聊的下午一步跨入童话般的世界。
抛接游戏玩到尾声,盖瑞小姐手中只剩一块原味巧克力球,点心盒已经空了,四壁只剩下鲜果带来的露珠。她不再犹豫,将巧克力也抛了进去。等待持续半分钟,对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物品交换这枚特别的点心,窸窸窣窣声响个不停。这时天空下起小雨,森特先生捉虫归来,径直走到马车边,解开了马匹的缰绳。
杰罗姆一出现,麦田马恢复旧观,巧克力球如同石沉大海,沉闷的秋季重新占据了整个下午。“你刚扔掉最后一块巧克力,”他不含感情地评价说,“我有言在先:这是一片穷乡僻壤,食物只有马铃薯跟豌豆,如果不学会节俭度日,没糖吃的时候可别来找我。”
盖瑞小姐听话地点头,盖好点心盒,她起身收拾行装。临走时回头瞧一眼安静的麦地,小女孩微笑着摆摆手,向素未谋面的某人告别。
“再见啦!嘿嘿嘿!”
微风吹拂,麦田报以沙沙的回响。一行人重新启程,远方的地平线似乎遥不可及……
眼看其余几人渐行渐远,坠在队伍最后,死灵法师静悄悄来到小女孩曾坐过的位置。他掏出个周没吃完的面包圈,确定没人注意,才有样学样、把硬邦邦的面包圈抛进了麦田。
期待地观察一会儿,苦麦丛中传来一阵怪声。几秒钟过去,面包圈同样获得回报:“噗”的一声,七八颗青色果实迎头飞来,悉数粘在他身,再也不肯离开。好容易从头发丝里取出一粒,奥森先生无奈地耸耸肩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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