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秋雨淅淅沥沥撒个不停。积雨云时刻在头顶徘徊,天空像隔着一层厚窗帘,旅客们只能大约判断入夜的时间。
幸好不必绕弯路,他们顶着坏天气一路穿越沉寂的麦田,几小时过去,眼前豁然开朗,终于浮现出此行的目的地——一座种植区外缘的小村镇,坐落在东南角空阔的平地。
无需多看第二眼,杰罗姆226;森特对这景象再熟悉不过。王国的边陲地带散布了许多同样规模的垦殖据点,设计思路几十年来未曾变更过:制高点安放一栋小堡垒,提供基本的防御,村镇主体环绕它建造,住满了照管农作物的各色人等。隶农和依附民的居住区单独成片,有时竖立着尖木栅作围墙,墙内常建有大型污水坑;自由民聚集在村镇的主干道附近,小酒馆是醒目的标识,隔三差五,总有醉汉给人扔出来,被等在路边的小屁孩搜括一空。军队驻地就设在堡垒近前,铁匠铺高耸的烟囱很容易辨认,军人也是当地主要的消费。
每隔四五年,类似的据点就会迎来一轮休耕,隶农跟随军队向下个据点迁移,为土地留出恢复肥力的时间。单纯的农业据点在休耕中犹如死地,留下的守军还不及野狼数量多,拥有其他产业的镇子相对更景气些,不过也生过盗匪杀死领主、盘踞小镇的情形。
南下拓荒时期,这样的垦殖据点支撑起整个王国的经济基础,当年还设立过规模极大的农业基地……苦麦的海洋中,城堡星罗棋布,骑兵在金黄色麦浪中追逐残敌,“耕种——征战”循环不休,曾有人建议把国徽的常青藤换成拔节的苦麦。如今苦麦的种植面积大大降低,很多据点陷于荒废,餐桌的空间被更讨巧的食品挤占。虽然还是产量最高的作物,苦麦制品日渐沦为贫民的主食,早已经风光不再。
耳边传来几声惊雷的余波,电光照亮了远方雾蒙蒙的群山。秋雨忽然转急,一行人拉紧雨披,牵马步入小镇。恢复农垦尚不足两年,这里的人口比预想中要少,考虑到身后麦田的面积,不知道他们准备拿什么应付收割季节?
低着头前进一段,雨点频频击打着地面,制造出大量泥泞。杰罗姆抽空瞄一眼,烂泥中竖立着尖木栅,圈起了许多低矮的窝棚。他们正经过隶农的居住地。两座箭塔空荡荡的无人值守,从栅栏门望进去,里头污水四溢,几个行动迟缓的人影停下来,打量着新来的陌生人。
杰罗姆未作停留,绕过外墙朝堡垒方向前进。尖木栅年久失修,很久没起作用了。听说几年前勋爵大笔一挥,释放了许多隶农,此时看来,臭水坑附近依然还有不少人家。或许这是个更经济的选择?反正一下起雨来,镇里的卫生条件也好不到哪去。
穿过小酒馆和铁匠铺,半路撞见几名镇民疯狂殴打着某人,嘴里还送出连串骇人怒骂声。杰罗姆只好快行几步,免得招惹是非,被迫溅一身烂泥。小镇简直是个临时搭建的狩猎营地,居民们灰头土脸,甚至没有剃须的习惯,讲起话来跟东部山区的野人相去不远。放弃了找旅店的意图,他们径直走到堡垒正门,吊桥两侧均无人把守,城垛倒传来一句喝问。
“嘿!干什么的你们几个!”
杰罗姆大声回答:“我是本地领主T大人的亲戚,给他带来一封家信!这会儿雨很大,请先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再说!”
“T什么玩意儿?……好好!且等着你们,马把门打开!”
两分钟不到,堡垒前门左右洞开,射出来灯光眩人眼目。一通皮靴乱响,三十几名武装战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之一冷然道:“把这帮蟊贼给我抓起来!领主大人正等着审问他们!”
狄米崔直接摆出了施法动作,却现另外两人都没动静。他瞧一眼自己的导师,只见森特先生微微摇头,只是把小女孩揽到自己身后。
“我也想见见这位‘领主大人’。各位,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我只是来探亲,对你们没有威胁。咱们何不直接进去澄清一下误会?”
“哼!跟我走!”
没过多久,他们已经进入了领主的会客厅,到处是摩拳擦掌的武装人员,充满如临大敌的气氛。奇怪的是,这群人里并没有身着军装的成员,倒像一群普通的雇佣兵。此时“领主大人”就站在厅堂尽头,身穿紫色袍服,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健硕的男子,右手时刻按在剑柄,额头有两道显眼的伤疤。
“是、是他们吗?!”老头子颤巍巍地问。
押送几人的小头目抢前一步,添油加醋地说:“肯定错不了!瞧,还带来战呢!这帮杂种!”
保护领主的男子接过这封“家信”,遍后板着脸说:“什么战!你小子认识几个字!”他转身对老头说,“这封信是捎给前任领主T大人的,请求对方暂且提供一个容身之处,没什么特别内容。看他们拖家带小的,我想,应当是夜里守卫紧张过度,抓错了人。”
老头子接过信粗看几眼,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先关起来再说!万一是对方派来的奸细怎么办?这时候我谁也不信!”
“毕竟还有个小孩儿,要说奸细真有点讲不通……”
“废话!咳咳,你这什么眼神?我雇你来可不是演好人的!”
听到这,杰罗姆不得不插话道:“抱歉,你说的‘前任领主’是……”
老头子不耐烦地嚷嚷道:“别提那死鬼,我一听就偏头疼!马蒂达,马扶我到楼去!”说着使劲咳嗽起来。
“知道啦!”通往楼梯口的侧门应声转出一个年轻姑娘。她身穿浅绿色裙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好像裙子下面是一双舞鞋?这姑娘模样娇俏,一直躲在后面偷听,面对生人时腼腆地低着头,临走却向刀疤男轻施一礼,露出个模糊的笑脸。对方心领神会,礼貌地点点头,见他们走没了影,刀疤男斥退一干人等,准备把信交还给杰罗姆。
“非常时期,都有点过度紧张。”刀疤男恢复了佣兵本色,信纸被悬在半空,他严肃地扫视着新来的面孔。这几人表面相当狼狈,怎么看也不似危险人物。“前任领主把地契卖给了别人,你们要找的T大人早不知去向。几位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免得惹大麻烦。”
杰罗姆抹一把脸说:“先生,我们淋雨走了好远的路,我侄女身体不好,天又这么晚了盖瑞小姐连打两个喷嚏……你看这样行不行,”取银币在手,他挤出点装饰性的笑,“让我们在客房休息一夜,至少等天亮雨停了再走。我们只是生意人,说实话,连你们都这样紧张,叫我们自己半夜出去住旅店可怎么睡的着?”
刀疤男拿眼睛掂量着银币的份量,相当务实地说:“好。就算收你们二十四小时短期保险费用,你们可以住到明天天黑以前,我们信誉可靠,行李待会儿如数送进客房。这期间的规矩是,不准随意走动,不准打探消息,一旦现可疑行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总么说?”
“成交。”杰罗姆干脆地付了钱,心想这世界可真现实,你都这样了,你手下的嘴能把多严?佣兵就佣兵嘛,这么严肃小心死得早。
十分钟不到,森特先生换下一身湿衣裳,该知道的内容已经问得差不多。老头子原本是个放债的,不知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挤兑走了原来的领主T先生,领主换债主,结果他们也就“举目无亲”了。当然,债主大人不光彩的手段难以服众,半个月前,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出威胁,声称准备伸张正义,把高利贷制成咸鱼干晾起来。对方勒令他交出地契和一大笔赎罪金,否则便性命难保,还示威地点燃了镇几家商铺。不用问,附近几家领主中必定有一位需要对此负责。债主大人给吓得不轻,赶忙召来最可靠的佣兵队伍确保自身安全,免得到时真被人挂起来风干掉。几天前,有人在债主房间的镜子写了几句胡话,说要在一周内取他小命,把他的宝贝女儿卖到海外给人当奴隶、云云。可以想象债主大人当时惊恐的表情。杰罗姆他们来得不巧,因此才被误认为下战的蟊贼,幸好疤面男比较识趣,否则现在只好大开杀戒,大家脸都不好看。
“怎么办才好呢?唉唉,到处兵荒马乱的,老实人简直没法活。”
这才想起今晚被迫跟死灵法师住一间客房,杰罗姆暗叹倒霉。刚才分房间时朱利安226;索尔先制人,问了句“晚谁打鼾?”结果狄米崔不好意思地举了手,两人便成了室……莫非他们早有预谋?“对了,你不是说来这边投奔亲属吗?怎么一直都没动静?”
奥森眨眨眼说:“早就派信使出去找了,一直没收到回音呀。兵荒马乱的,真害怕他们都遭了不测,那我可就没地方去了……唉!”
杰罗姆不过随口问问,跟死灵法师离得太近,不说话时很容易胡思乱想。反正他也有自己的计划等待实施,到时这家伙再赖着不走,一脚踹开便是。迅速梳洗完毕,把自己裹进了毯子里,杰罗姆含混地道过“晚安”,顾自熄灭了烛火。这时奥森先生刚把瓶瓶罐罐摆满床头柜,罐子里装有各式各样的液体和胶状物,杰罗姆只在翻车时见过一次,天知道都是干什么用的。
“没关系,没灯光我也能看清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死灵法师静悄悄地摆弄着自己的脸,“不着急,慢慢来……卸妆可是件精细活,一点急不得。唉,戴着这张脸个把月了,一直找不到机会换一换。”
子里数着绵羊,耳边只听对方慢腾腾的动作。绵羊数过了三百,杰罗姆心里开始一阵阵慌:搞什么?卸妆用得了这么长时间?不对啊!刚才是什么声音!?他大睁着两眼,耳边传来假牙掉进盐水罐里的咕噜声,揭下假眉毛的挫裂声,莫名的刮擦声,还有拉拉扯扯的怪响……舌尖舔舐颚的轻响,腊膜和胶质相互剥离声,指关节脱臼的劈啪声,揉搓、拍打皮革出的湿响,液体均匀的喷洒声……一,二,三,四,五,先后有五件物体被装进液体小瓶中保存,天知道是那些部分……做着无谓的揣测,森特先生脑子里的绵羊都变得怪模怪样了。经过一番折腾,死灵法师终于平躺下,用拐弯儿的声线说了句“做个好梦。”然后就没了声息。
至少这屋里有两张床。杰罗姆安慰着自己。他暂停数羊,开始计算自己眨眼的次数。用不了多久,他就确定另一位房客的确没打过鼾。
——他连个呼吸声都没有!
片沉寂中,杰罗姆眼望着微微起伏的窗帘,突然体会到其他人跟随他前来此地所付出的重大牺牲。自己真有把握化腐朽为神奇,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吗?想来想去,他疲倦地打个呵欠,心里说到明天……明天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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