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誓言:我从此不再软弱,不再怯懦,无论为朋友为亲属……当天风海雨再一次奔突时,我的行为被视为东方夜谭,几近付出生命的代价。 车要走了,弟弟抽出一条蓝色的羊毛围巾,抢前几步,把围巾垫在母亲的脑后,推车人干涉,弟弟恳求:“求求侬,让她带去!”推车人看了一眼,口气稍稍平缓:“这么新的围巾,烧了太可惜了。”父亲拍打着灵车,老泪纵横,嘶声呼唤着我母亲的小名:“金妹,金妹,侬为啥这样做?为啥这样做?” 车走了,弟弟在后面追:“姆妈没枕头,没枕头!”…… 从火葬场回家,不,回华亭路丁宅。母亲乘风而去了,顾宅也不复存在。我暂栖父亲的家。此时的丁宅也仅剩下一间卧室。父亲把床让给我和弟弟,自己睡地铺,说我是远道而来,睡地铺会受凉。 天很冷,被很厚,只是再厚的被褥也焐不暖我的心,泪水冻在胸中,结成冰坨,麻木了我的神经,僵硬了我的四肢。父亲望着我失魂落魄痴痴呆呆的模样,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他东寻西找,搜遍了箱笼衣橱的角角落落,翻出一件黄|色的海虎绒小大衣,夹在腋下,脚步散乱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一锅热腾腾黄澄澄的鸡汤,香气扑鼻。父亲给我们分盛在碗里,唠叨着说:“这只老母鸡真肥,吃了好有点热气。” 弟弟好奇:“啥地方有铜钿好买老母鸡?” 父亲侧脸指指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刚吐出“她的……”两字,声音就潮乎乎地湿透了,被折断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几乎把鼻子埋进了鸡汤碗,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令人心酸。这是物质的需求、生存的简单需求。但在1970年,上海城里的一只老母鸡可也是有钱没处买的稀罕物资。她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似乎周围的事都与她无关,此时她只活在一碗鸡汤里。民以食为天,小妹妹你饿了多久了? 这姑娘夜夜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打地铺,日日亲亲热热地喊我“阿姐”,可是我沉浸于悲恸中,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解惠芳,正读初中。动乱乍起,两老被赶入牛棚,丁阿姨领养的侄子潘小海投奔江苏南通生身父母处,解惠芳无处可去。我父亲获准每月回家三小时!付清房租煤气等,买好油盐酱醋米,只能挤出三元钱给她作一个月的菜金。每月三元,每天只一角。她每天只能花七分钱买一根腌萝卜,花三分钱买辣腐||乳|…… 父亲弹去眼角的隐泪,挤出几丝苦笑,自嘲地说:“一件小囡大衣,抄家没抄掉,卖掉了,卖掉了!”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轶事。我听着眼泪刷地下来了,胸中堵着的那坨冰仿佛遇上了火渐渐融化,我望望身边的小妹妹,苦难让我们的心走得更近。一件小大衣成为此时此刻丁宅的最值钱的一笔财富,父亲用它为我换来了一只老母鸡。困境中的深爱,提起了我泪库的闸门,泪水汹涌奔突,父亲抚摸着我的后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 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大恸,不知哭了多久,无意间触及父亲的右腿,仿佛撞击了一棵大树。我滑下身躯撩起他的裤脚边不由大惊失色,他的腿又肿又硬,像一只粗糙的大象的腿。父亲摇头叹息:“老毛病啦。……我现在只想早点死,没有心思去看病……” 临别之时,我把携带的所有的钱全都塞进了父亲的口袋。我的父亲没有推辞,涨红了脸喃喃地说:“我要加倍还给侬……” 生命如蚍蜉,别说撼大树,就连自己也撼不动,死难,生更难。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一代名旦石筱英最终受不了生的痛苦,吞服二十粒安眠药和一瓶敌敌畏;汪秀英咽下十二颗图钉,两人侥幸被救活;邵滨孙之妻筱爱琴、筱文滨之徒袁滨忠先后自杀身亡。沪剧生、旦中百折不断的要算是我的丁阿姨,曲己恶受,吐出一句名言:“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挺斩吧!”决不自我了断。也正是有了丁阿姨,才使我父亲挺过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5)
磨难使两颗分离太久的心走到了一处。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1)
复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只金凤凰,伫立于人生的峰顶。纷至沓来的鲜花和荣誉堆放在她的脚下。丁阿姨是强者,是社会的成功人士。 1982年剧团扩大为院的建制,她被任命为上海沪剧院院长,成了正正式式的行政干部。 1985年退居二线,流泽继任她的职务,两年后也退位了,接下来由陈剑云挑起大梁。按理丁阿姨可以闲下来了,但她依然操心团内事务,陈剑云曾说“我当院长,凡事要通过老丁”,这才有沪剧院的平静。丁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要”事儿的主,什么都不放心,也不放手。自1973年她被“解放”以后,丁阿姨依然努力,依然不让任何一个机会从自己的脚下溜走。其时,香港与内地的“三通”,把音信隔绝了三十年的七妹“通”来了。老姐妹久别重逢,情深意长。七妹先是邀请丁、解去香港旅游,后是凭借自己在香港的影响,上下斡旋,准备迎接由丁阿姨率队的上海沪剧院第一次赴港演出,并为丁阿姨筹集了资金,资助她在沪举办个人演唱会。 正当丁阿姨雄心勃勃地准备去香港演出和筹备个人演唱会的时候,查出了晚期肾癌。 一直以来,丁阿姨仗着自己身体壮实,连每年的体检都不参加,自言:我身上除了两块石头(肾、胆结石),没有别的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丁阿姨想摘除石头,轻松赴港时,于1988年1月26日住进了医院,谁知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3月23日清晨,我家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起,弟妹们告诉我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丁阿姨癌细胞已经扩散。家人谁也不敢告诉两位老人,一位已经作了喉癌手术,另一位又接踵而至,怎么办?我当夜飞抵上海。 这时的丁阿姨全不知情,还以为只要除掉石头,就会很快康复。当时的丁阿姨还有一件放不下的心事:沪剧中年演员声屏大奖赛决赛将于27日举行,她是赛事评委会主任。评委石筱英患卵巢癌定于26日手术,父亲作为评委中寥若晨星的流派创始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癌症患者颠前忙后的,似乎希望能把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所担的那一份工作也承担下来。 我决心姑且隐瞒,待决赛后再挑明真相。 3月26日,七妹等三位香港太太抵沪,径直奔医院探病。急如星火的举止泄露了秘密,引起了父亲的警惕。第二天一早,七妹造访丁宅,更让父亲生疑。那天决赛演出幕间休息时,有人对父亲说“可惜啦,老丁的病发现得太迟了”等等,这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父亲的心脏,他从周围人的神态中判断丁阿姨的病决不是一两块石头的问题。 午夜从剧院归来,父亲步履蹒跚,脸上面无血色,镜片后耷拉的眼皮几乎遮盖了眸子。我和他同室而卧,只听他辗转反侧,久久难眠,频频叹气。其实,这时的事实真相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云翳。 28日清晨,七妹再度光临,固执地追问治疗方案。我四顾无人,就低声如实相告。突然,依稀觉得背后黏上了一份沉重,猛回首,父亲立于前后房相通的门框上,本已消瘦的身躯贴着门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挣扎中迸发出断断续续的脆裂声,我赶紧去扶,隔着衣衫觉得父亲的身子在颤抖,犹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谁忍心再给父亲雪上添霜,于是双方都极力地回避什么。七妹与父亲交谈时都显得心不在焉,辞不达意。中午席尽人散,我扶父亲回房休息,希望他能好好休整一下,以应付晚间担当评委的忙碌。时钟滴滴答答地逝去了一个小时,当我蹑手蹑足地走近父亲的床边,发现他大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细汗。我替他轻轻地擦拭,他掀被而起,满脸的辛酸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我害怕漏出真相,抽身想走,但衣袖被拉住了,父亲厉声问我:“阿姨到底啥个病?” 我以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希望确保父亲心灵的安宁,但“戏法”既被戳穿,我也只能直言相告:“肾癌,晚期。” 父亲的脸色瞬间铁青,冷汗劈劈啪啪地砸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麻点。这时他刚刚站起来,听后颓然后退跌坐于沙发上,挥挥手,要我离去。父亲就这样默默地独坐了一个下午。晚上6点半,一辆小车泊于弄口,两位接送者走入丁宅。小海与惠儿争相告之,来者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嘴里还是止不住喃喃:“评委太少了,太少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沉重滞涩的脚步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父亲穿戴得整整齐齐,皮鞋擦拭得光可鉴人,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下楼。他对来者说:“走吧。” “解老师,侬还没有吃晚饭呢!” 父亲没吭声,步履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晚上,我们全家守着决赛的电视实况转播。荧屏上一次次地出现我父亲的身影,他笔挺地坐在评委席上,神情庄重肃穆,脸颊上找不出一丝笑纹,我隐约觉得他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躯,多年的喉癌病魔,突兀而至的灾难消息,又空着肚子去做评委,不定什么时候说倒就倒了。幸好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28日和29日,父亲如期履约,镇静地完成了评委的工作。大家都想劝他去住院,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于是艰涩的劝说工作就落在我肩上,只是没想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父亲就同意了。次日上午,当我为父亲办完入院手续,又去探望丁阿姨的时候,电话急急呼我回去。等我赶回丁宅,在楼下便听见父亲的悲嚎,一个男人的失却了嗓音的嚎啕!原来自我出门,老人就抱起丁阿姨的相框,长呼短号,泪流成河,无人能够劝阻。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止住了哭泣,丁阿姨的玻璃相框上泪珠涟涟,一片模糊。我劝也无可劝,就坐在他身边,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理顺他的气息。父女俩的交流尽在不言中。许久,父亲舒出长长一声叹息,双颊病态地潮红,他怯怯地解释: “假如没侬阿姨,我活不出这十年……” 丁阿姨是坚强的,最具有生命的张力。我理解父亲的话,若不是丁阿姨,也许父亲坚持不到最后,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例证。虽然在我们看来丁阿姨冷傲得像一座又凉又硬的石头山,但我们的父亲爱丁阿姨,爱得无怨无悔,愿意任何时候都以她为重,唯她是瞻;可是丁阿姨爱我们的父亲么?常言道爱屋及乌,如果爱,哪怕不是太多,也该为他想想,给他留下哪怕是一点点的面子。也许正是这一点深深刺伤了我们做儿女的自尊心,觉得阿姨与父亲的婚姻像一个不平等条约,阿姨是强国大国,父亲像弱小民族,以至于我和弟弟一直以为父亲和我们一样,心底里深爱着我们的母亲、他的前妻,只是因为怕丁阿姨……但父亲的泪水击溃了我的自信,勾出我发自内心的疼痛。爱,哪怕是对于父辈的爱,也一样有排他性。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2)
在沪剧院里,有人背着丁阿姨送给她一个绰号:“假人头”。那么真的在哪里呢?从我弟妹们的嘴里,听到的是丁阿姨的另一面。在1971年上海城上山下乡的热潮中,丁阿姨主动去居委会表态:“我们响应党的号召,解惠芳应该上山下乡,越远越好。”紧接着,惠儿就于10月5日去了位于中苏边境的黑龙江兵团。六十年代,我从上海到北京读书都觉得南北的生活差异很大,而小妹只身去了北方边陲,这日子可想而知。我父亲于心不忍,割舍不下,曾数度嘱我给惠儿邮寄酱菜饼干等等。1980年,政策规定儿女可以顶替父母回城工作,父亲以自己的退休换来惠儿返沪,进入了上海市博物馆。本来文化局领导说,解洪元可以不退,解惠芳可以因患有高血压办理回沪。但丁阿姨和我父亲都不肯,因为他们要照章办事。解惠芳回来后,父亲就退休回家了。丁阿姨屡屡对惠儿说:“侬要想想清爽,爹爹为侬作出多少牺牲!” 1982年春,解惠芳跟一同在兵团的男友成婚,男友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男方双亲登门求亲时,丁阿姨只露了一面,男方家长庆婚设宴,丁阿姨不去,也不让我父亲去。她说一声婚事新办,送嫁的只有潘小海一人。 次年惠儿难产,三日三夜挣扎于血水中,新女婿向她求助,她冷冷地说:“寻我做啥?寻他们单位去!”惠儿出阁,丁阿姨花四五百元买了一台电视机作陪嫁,却要惠儿每月支付十五元,一年后她才免去小夫妻俩支付。 丁阿姨从香港旅游回来,箱满包鼓,给惠儿一件薄尼龙衫,又把一件穿过几冬的手织毛衣扔给惠儿,显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憨厚倔犟的解惠芳当即把一个月的工资掏了给她,她居然照收不误。复出后的丁阿姨不太重钱财,但对惠儿却一直斤斤计较。在落实政策的大潮里,丁阿姨经过两度春秋的努力,于1984年要回1958年响应号召让出的底楼。收回底楼后,她把后间给了潘小海作新房,只把二楼转角处的一小间阁楼给了解惠芳,让他们一家三口从婆家搬回。一座小楼住三家显然是有些挤,等到小海生子,也许是潘门有后勾起丁阿姨对湖州潘家兜小村的全部记忆,她后悔不该让惠儿一家挤入潘家私地。在大上海,没有比房子更金贵的东西了。丁阿姨佯装提出三家分而治之,结果只有惠儿一家单起炉灶。随之经常借故滋事,甚至把解惠芳女儿吃下的瓜子壳扫起来倒在惠儿的房门口,做出来的事情与里弄的家庭妇女差不了多少。 我母亲坠楼后,石门二路的居处被收走。丁阿姨劝慰我弟弟:“姆妈过世了,侬自家想开点,每月休假就回华亭路。” 她的语气极诚恳,态度极和善,这样的话温暖了一个少年的心。 当时我弟弟在奉贤星火农场劳动,回来休假时就住在丁宅。 1975年底,我弟弟上调回沪,户口落在何处,成了老大问题。接受的工厂认为,应该落到父亲家,丁阿姨却不愿意收留。几经交涉,丁阿姨勉强同意,让他挤住在老夫妻卧室前的阳台上。一张三人沙发代床,一只高茶几代桌,算是我弟弟栖息的一个空间。 初初两代人相处尚属平安。弟弟不像我,生性比较温和乖巧,丁阿姨并不反感他。然而亲娘的冤死总是难以让人释怀,有一天,我弟弟把母亲的遗像放在了小桌子上。丁阿姨很不高兴,她要弟弟收起来,弟弟没吭声。两双眼睛对峙,泄露了深深浅浅的不友善。一方作为女主人,拥有居高临下的威严,一方作为苦主之子,有着悲屈不伸的怨愤。血气方刚的怨愤最具杀伤力,女主人的目光被折断了,她转身而去,把落地玻璃窗带出一片稀里哗啦。 两天后,父亲劝儿子“不要放,阿姨不高兴”,可我弟弟的伤口已被撕裂,他痛心父亲的懦弱。年轻人自然很难理解老父的委曲求全。按理形势在渐渐好起来,母亲坠楼身亡的这一年父亲喜获解放,两年后丁阿姨也重获人权,生活依稀出现几丝希望之光。我母亲还没有平反,丁是娥越是想表现进步与革命,越是战战兢兢。在她奋力前行的时候,不允许脚下有任何羁绊。我弟弟的小朋友来家弹弹吉他,丁阿姨斥之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我弟弟买了辆新自行车放于过道里,这是用一年的积蓄才购置的一件贵重物品,要说多宝贝就有多宝贝,但丁阿姨说妨碍交通,指使潘小海搬到墙门外面去,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此时,父亲不在现场,丁阿姨又装聋作哑,自管自地蹲着身拭擦楼梯扶手。我弟弟当然明白潘小海仅是马前卒,他觉得自己一味地忍让,忍让,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一团怒火从他的脚底升起:“我要到剧团去告侬,用不着侬挖空心思赶我走,我一年之内离开华亭路!” 丁阿姨猝不及防,她没有想到,看上去像解洪元一样懦弱的星儿也会反抗,好久,她才缓缓起身,把抹布摔在栏杆上,抛出的字像一个个冰球:“好。侬有志气,我欢送!” 父亲的懦弱令他觉得屈辱,而丁阿姨发威更令他忍无可忍,刚成年的弟弟重重地拍击栏杆,发出毒誓:“我一定去告,要让剧团的人晓得侬的真面貌!” 丁阿姨背转身,拾级上楼,留下一个傲然的背影。她怕什么,有解洪元挡着呢!他的儿子他收拾。果然,父亲慌慌张张地被召回,惊落了双唇的血色,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息怒。我弟弟久久压抑的个性像引爆前的炸弹,一经点燃就很难收场,他执意要出门告状。父亲一双簌簌发抖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四目相对,我弟弟看见了镜片后的泪光点点,脚下滞涩了,片刻的停顿,少许的迟疑,终又被年轻人的任性撕破,他依然夺门而走。 “回来!”一句声嘶力竭的断喝,随即化成了苦苦哀求,“回来,我求求侬,不要再闹。侬看看我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还能活几年?侬就不能太平一点点。” 轰隆隆一声响,我的老父亲跪在了儿子面前,老泪纵横。古言“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自进入丁宅花园小楼,父亲的钙质正一点一点流失,最后会为了息事宁人跪求亲子! 状,可以不告;家,不能不找。终于,我弟弟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也许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圣人,我的丁阿姨也是这样。 从父亲婚变后,我一直不认丁是娥,因为我看不惯她的专横和自私,看不惯她对待父亲的凶狠,直到我工作了才在父亲的劝说下勉强张口叫她一声“丁阿姨”。我们两人就像两头斗牛撞在一起,丁是娥用僵硬的口气向别人介绍:“这是解洪元的女儿解波。” 久而久之父亲也不再叫我“阿波囡”,而是连名带姓地称“解波”。我内心惊叹丁阿姨对我父亲的影响力,又丝丝缕缕地浮出几丝凄清。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3)
再往后,特别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作为中国第一大报的记者出入丁宅。为她整理《谈艺篇》的时候,丁阿姨主动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她会因我回沪派车,不许我住招待所而一定要我回家,并亲手替我铺床;她赴京开会,临走还嘱咐家人一定要买我爱吃的菜肴,别让我营养不良;一定要在房内生火,别把我冻着等等。丁阿姨做这一切的时候感情十分投入,自然而亲切,仿佛她这辈子一直是这样对我的,可我面对倾盆大雨似的爱怜缺乏耐受力,有时甚至会激出一阵鸡皮疙瘩。 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责怪自己心胸太小,芥蒂太深;也许,在我与丁阿姨之间横亘着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觉得是丁阿姨抢走了我的父亲…… 在很长时间里,丁阿姨在我们姐弟和妹妹惠芳心里,始终画不出一个高大的社会形象。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们曲解了她?丁阿姨身上有爱的体现吗?她生前的一份小结里说自己“三有三缺”:“有干劲缺稳重;有主见缺虚心;有热情缺感情。”说得很坦诚,很清醒,可她自言的“感情”指什么,她真的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谁也不爱么?好像也不是。解放前,她这个单身女子最多的时候养了潘家十几口人:破落后的潘家子侄,还有胞弟胞妹和父亲;那时候她挂头牌,双包银,当老板还有分成,但大多时候是进来的钱不如流出去的快。到了解放后,挣钱只有工资一个途径了,养不了太多的人,但还是养着一个领来的潘莉莉,过继了一个潘小海,还有一个无法赶走的解惠芳,似乎在企求什么。每当她辛苦一天回来,也许会像常人一样希望寻找家的感觉,家的放松和圆满,但其实家是一个最琐碎最烦心的地方,也许她关起门来总觉得吃亏:替解家养孩子,替潘家养孩子,养来养去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骨血。所以她宁愿在外面也不愿在家里,一到了外面,她就与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并成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公众人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或者是“演革命戏,做革命人”,世人拿仰视的目光看她,她的心胸由此拓展得很大很宽,以至于容得下无亲无故的失足青年。可是长久地尖起心去打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久而久之,难免也要找一个地方宣泄压抑的情绪。家就成了她可以随性的地方,面对这七高八低的家人,她就烦躁,懊恼,就小心眼,就会与所有的居家女人一样不见气度,只见力度,拿出唱样板戏的嗓子来颐使气指,并暴跳如雷地发脾气,等等。对于这一切我父亲不生气,也不埋怨,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真正理解她,宽容她,欣赏她。大约真爱一个人,连她所有的缺点也一概包容了。 我父亲曾经是丁阿姨的拐棍,她的唱红和每一个新的台阶都离不开我父亲的帮衬,可自五十年代末到“文化大革命”前,他们的家庭生活一直处于不和谐状态,用上海话说总是“鸡鸡狗狗”,而我父亲为了忍让一退再退,为了避免和丁阿姨发生正面冲突,经常拎着那只藤篮去公园,找人下棋,找人说话,饿了随便哪里买一碗面吃,于是那只破旧的藤篮便成了他在这座城市里漂泊的第二个家。丁阿姨的许多行为显示不认同我的父亲,她会当着我父亲的面,把一个和真人差不多的芭比娃娃放在餐桌的对面座椅上,让保姆烧两碗面,一人一碗,旁若无人地和对面的“丁是娥”聊天,共庆生日:“潘永华(阿姨的真名),侬是个命苦的人,从小没有娘,九岁就唱戏,唱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可见丁阿姨的心底里有一份倔强的不肯被理解的孤独。我父亲受不了这样的奚落就提着他的“第二个家”去公园。然而经过了“文革”的磨难,他们的心倒真的是靠拢了,越到后面越是有一种相依为命的相知,父亲感谢那场磨难。 丁阿姨并不知晓真实的病情,在医院里一如既往地充满信心,她不要护工陪住,要家属轮流伺候,不时地指挥别人办理赴港的种种事宜,也十分关心剧团里每天发生的事情。丁阿姨就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也会把病房变成一个“小朝廷”。 然而真的是来日无多了,丁阿姨4月尿血,5月骨疼,剧痛来临时呼天抢地,这时她一定叮嘱家人关严门窗,以免将狂乱之象泄漏。6月20日,市委书记处书记胡立教亲临探望,无意间流露出惋惜,惋惜她的病情被延误。聪明绝顶的丁阿姨在瞬间突然明白了真相,既然生还无望,何必拖延无质量的生命时日? 丁阿姨办事历来惊天动地,她强行索要水果刀和剪刀,想自行了断。是我父亲藏起了凶器。丁阿姨几度想撑起身躯扑向阳台跳楼,皆因气血弥散无力挪动。数招失灵,她就紧闭双唇拒绝药物和食物,并宣布,除了冰淇淋,什么也不吃。六月暑溽骨疼穿心,冰淇淋能带来片刻的凉意和舒适。从那时起,医生问她,是主观上不想吃还是客观上不能吃。她的回答干脆爽利:“主观上。”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不再夸耀她曾经有过的得意,不再指挥种种杂务,而是常常一个人跌入沉思。有一天,越剧名旦傅全香来看她,她感慨地说:“老傅,侬的路走对了,我是晚啦!” 傅全香曾在1983年患||乳|腺癌,手术后组建了傅全香艺术研究会,全面开始录音、录像、艺术整理等工作,留下了电视艺术片《梁祝》和《杜十娘》等。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此时十分羡慕,也许,她这时才突然发觉荣誉、官位、光环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文化艺术,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传承,闪亮,而艺术精神却可以永恒。 人之将尽,其言也善。丁阿姨在生命的最后几日,对家人倾泻了涌上心头的良善和关爱。也许忠厚的惠儿是几个儿女中服侍她最为称心的,也是最尽心的一个,6月的黄昏中,她望望惠儿不无心疼地说:“侬忙着服侍我,瘦了好多。” 在惠儿的一生中,从来只有诟骂和责备,从来只有操劳和付出,在那个什么都缺的时代,物质的获得已属不易,精神的平等她几乎不敢奢望,更别说亲情的关爱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最初是受气包,之后便成为父母病体的拐棍,本分老实的惠儿心眼儿特好。可能是由于太缺乏精神准备了,惠儿对突兀而至的关爱受宠若惊,竟然无言以对。丁阿姨潮乎乎的声音里,言语更加恳挚:“惠儿,我有很多对不起侬的地方!” 一句话催启了惠儿的泪泉,她扑在丁阿姨的身边,边哭边喊:“姆妈,是我不好,是我惹侬生气……”丁阿姨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惠儿的头发,脸上呈现出内疚和歉意,眼前的女孩儿养了二十多年了,丁阿姨还从没有正眼好好地看她过一眼,而现在将要没得看了,才发觉这个女儿最让人心疼,丁阿姨的泪珠噗的滚落下来了。她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虽然有智慧的高下,有能力的大小,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心眼儿好是最重要的,不会爱自己的人却无私地爱别人爱长辈,可是她爱惠儿吗?丁阿姨心里一软,酸软得像一根提不起来的面条,她多么想再好好活一回,以补偿对这个女儿的爱。然而……丁阿姨伸手从枕下掏出一个金锁片,说:“这只小猪留给小倩倩,留作纪念。”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4)
小倩倩是惠儿之女,与阿姨生肖相同,比小海的孩子大一点,长期蒙受歧视。惠儿接过锁片和丁阿姨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二十多年的怨愤被泪水冲刷了,二十多年的隔阂被泪河带走了,这临终前的真情,让惠儿感受到没有血缘之亲的亲情。 病房的一角,坐着不会说话的父亲,他被眼前的一幕感动,泪水也像瀑布一样流泻。这一幕正是他一生所期盼的。 6月24日丁阿姨昏迷不醒,27日测不到血压,手足冰冷,唯有一丝气息如丝如缕顽强不绝。上海市分管文教的书记曾庆红指示:尽力抢救,催促她亲戚和家人会集。 自丁阿姨查出癌症,我那病歪歪的父亲每天必定要亲自给她喂食,哪怕是象征性的也要喂。1988年6月28日清晨,惠儿端盘,小海的舅妈随后,我父亲压阵,一行人踏入丁阿姨的病房,父老捧着小碗盅,汤碗里是精心调制的鸡汁粥汤,走近床边,俯身低唤:“阿是娥,阿是娥……” 丁阿姨的眼皮微微翕动,似乎有一缕阳光在她的眼皮上翩翩欲飞,不知何处的钟声当当地敲了七下,余音袅袅带走了她眼皮上最后的阳光。我父亲的手陡然松开,碎片纷溅惊恐的泪珠,他抱起丁阿姨嘶哑地嚎啕:“侬为啥不肯再等一歇?……” 丁阿姨永远地走了,带着她诸多的光环走了…… 我父亲用他的笔这样写道:“亲爱的永华:我们四十二年的艺术伴侣今天永别了。我欲喊不能,欲哭无声。你还年轻啊!……” 按理,父亲罹癌在先,似乎当远行丁阿姨之前,现实的残酷是让他们颠了个个儿,丁阿姨走在了先,所以父亲用笔写下了太多的自责和辛酸,仿佛玻璃罩里的丁阿姨把父亲的心也一同带走了。 丁阿姨的追悼会定于7月9日。这之前有不少案头工作,如领导致的悼词、家属致的答词,还有挽联、消息稿等等,均由我起草。我是父亲的长女,又是大报记者,理当效力。但我只是代写、代拟而已,至于答词当由谁去诵读,应由华亭路的子女们商量。我认为潘小海是最合适的人选,从传统的宗族观念上说,他是潘门唯一的正统传人。只是没想到其他子女一齐反对,也许昔日的小海太受宠,太风光,一旦冰山融化,其他子女或浓或淡地泄漏不满,酿造出杯水风波。 7月3日上午,我父亲特地从医院归来,子女媳婿们围坐在老父身边,七嘴八舌地找出各种理由不让潘小海去读。小海也不再吭声。那么谁最合适呢?有人提我的名,立刻群起响应,一片赞同之声。猝不及防,我心慌意乱,我用目光向父亲求救,孰料,老父昏暗的瞳仁里闪出火花,火花中跃动着希冀,殷盼,恳求…… 这怎么可能呢?让一个丁宅的局外人去执行?这些言词仅仅是代言而已。我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她为母亲?要知道我的母亲至死都未曾原谅丁阿姨。 极度的悲愤像铁锤似的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砸得我清泪长流,无语凝噎…… 父亲终于读懂了我的眼泪。忽然间,他把手放于左胸,那里一定绞痛酸楚。说:“今朝不讨论此事。”…… 7月9日的天气像一团火,只是赤日炎炎丝毫没有影响对丁阿姨的追念,由两千多人自发组成的“拜星族”,把龙华殡仪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殡仪馆有史以来第一次租光了全部的花圈,吊唁大厅里,重重叠叠挤挤挨挨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多尊贵的姓名:江泽民、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徐寅生、夏征农、谈家祯、俞振飞…… 在会场肃立的有上海市领导曾庆红、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袁雪芬等。追悼会由市文化局副局长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致悼词…… 从民间到官方都给了丁阿姨的追悼会以最高的规格。领导对她的盖棺论定是:“首先是党员,其次是演员”,报章载文言:“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直至我踏上归程,眼前仍然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和怨恼。丁阿姨的去世本与我无关,因为老父,我才从北京南下。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何等不易,连生我养我爱我的父亲,也不能体察我内心永难愈合的创口。父亲祈求的眼神梗在我心尖,像两颗小小的砂石,擦得我生生地疼痛。我尤其没有想到,父亲会希望我列于丁是娥的门墙……返京之后,几度提笔竟不知如何向父亲说清楚我的失态和眼泪。1988年8月8日,一个吉祥的日子,父亲的飞鸿展在我眼前,跳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 “这一次你来上海纯然是为了我的家事。……” 清爽的和风卷走了所有的焦躁和烦恼。宽厚智慧的老父亲,用“我的家事”划清了我不愿逾越的界限。父亲将心比心,“我们父女的性格有些相似,我们俩都胆小,遇到不如意的事,伤感、悲恨会久久埋在心底”。一语双关,既暗指我难以忘却生母的悲剧,也明言他对丁阿姨遽然谢世的悲痛。又说:“我回家后情绪始终是不能平静,触景生情在所难免。我现在的打算是要控制自己的伤感,使它逐渐淡化……” 父亲的话入情入理,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我不要过多地沉浸在母亡的伤感中。母亲的关爱燃旺我的痴念。我猜想父亲百年之后,不可能与丁阿姨合茔。因为丁阿姨生前名动天下,殁后几经波折,经政府特批,骨灰得以进入司局级干部安息的革命公墓。父亲不会同意以家属的身份去附骥,那么我能不能争取他和母亲相伴于黄泉呢?母亲玉碎于大夜弥天之时,骨灰盒始终屈居于弟弟家的五斗橱里。 父亲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提议,到他的老家镇江郊区的葛村去寻觅一处墓地。魂归故里是炎黄子孙的终极目标,那个小小的葛村应该是他的归宿。但数度催促未有回音,他的信里只是淡写一句:“葛村的事慢慢商量。”看起来,父亲对自己的归宿另有安排,那么,母亲呢?虽然母亲早在1978年平反昭雪,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上文联副主席阳翰笙宣读的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名单中有我母亲的名字,但是,我对母亲的死因耿耿于怀,一直想有个更透彻的了解。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史织,艺名顾咪咪!我母亲的得意弟子。在众多的弟子中她与母亲最为相知。1966年至1970年,革命群众弄来弄去,顾咪咪弄潮于浪尖,未料航道诡险,触礁舟倾,最终导致锒铛入狱。随之,区委调查组进驻,恰恰在进驻当日的凌晨我母亲轰然坠落。 史织在哪里呢?听说她七载缧绁,重获自由后息影舞台,隐失于万丈红尘。几经周折打听到她的下落。1989年赴沪探亲的间隙我叩开了她的家门,顾咪咪依然保留着往昔的俏丽,嗓音甜美。我叫她咪咪阿姐,她的回应是: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5)
“顾咪咪和顾月珍老早一道死掉了!” 寒意逼退了我,一扇薄薄的木门板隔开了我们,我不能不惊讶岁月刻刀的残忍。(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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