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刚从法国归来的文麓和林欢、林玉主仆三人多年不见,一路有说不完的话。
文麓拉紧了自己唯一能御寒的貉子皮方格大衣,此刻双耳和鼻尖冻得通红,路灯昏黄,把她清瘦的身躯拉开一条长长的影子,就像是偶尔从他们身边直挺挺走过,背着“汉阳造”步枪的士兵。
老城有比文麓离开时多了很多繁华的街巷,如今比起法国的城市夜景不逊分毫。
文麓欣赏着,努力忽略此时的寒冷,她心里没有归乡情切的情愫,林欢和林玉没有提起哥哥的安排,怕是嫂子那边还没有点头允许进家门吧。
是了,积蓄用完,学业中断,灰溜溜的回来,文麓觉得这个冬夜颇有一种异样的凄凉感。
“小姐,我们先去吃刘阿婆的虾仁馄饨,你暖暖胃,老爷给您找的房子过了这条街就快到了。”林欢早改口管文麓的哥哥文埔叫老爷了,但还是对文麓称呼小姐。
文麓早料到哥哥不敢忤逆还怀有身孕的嫂子,无妨,好歹有个住处好过回来露宿街头。
加快了脚步,文麓不自觉抿抿嘴,这简直是文麓这些年在国外最想念的美食了。刘阿婆的虾仁馄饨,能在寒冬热腾腾吃上一碗,薄薄一层虾皮葱花,再就着阿婆自己做的酱瓜小菜,真是太美了。
文麓快步走过凝着冰霜的石子路,石子路的缝隙中是干草的渣滓踩上去有一点绵软,还是这条老路,没有翻修过。忽然光着脚衣衫褴褛的孩子从她身边匆匆跑过,她赶忙躲闪鞋跟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林欢转身看着自己凭空险些跌倒的文麓,见怪不怪。他家小姐从小就会莫名其奥妙的被吓到,如今大了还是这样。林欢赶忙伸手,扶稳自家小姐进了馄饨铺子。
馄饨铺子的刘阿婆认出文麓,一边收拾一边说,“世道不太平啊,文小姐你刚回来安顿下,没事别出门了。”如多年前往常阿婆给文麓换了大碗,结结实实撒上一大把自己晒的虾皮,馄饨喷香。
文麓赶紧称谢,小心翼翼捧着碗,一口热汤下去,四肢都通畅了。
可就在一抬头的时候,文麓看见那个光脚的小男孩蜷缩着坐在角落,她赶忙别过眼睛,这次看清楚了小男孩的脖子上有暗褐色的血渍。
很明显,这个屋子里只有她看得到这个孩子。文麓微微侧身听着阿婆说话,余光扫过去,那个小男孩又不见了。
“林欢,一会你提上这个灯送你们家小姐回家。”刘阿婆拿了一盏凝结着黑色油渍的老铜灯,灯的白纸罩子有暗黄的水渍,还画着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狮子。
“刘阿婆,我们一会也要走夜路,您分一盏狮子灯给我们吧。”里桌穿着厚夹袄的中年男子推推眼镜,和刘阿婆说话。
“灯兕号倒闭很多年了,他家的狮子灯我只有这一盏,孟先生您跟苏处长做事,哪有牛鬼蛇神敢找上你们呢?”刘阿婆倒也不见外,给孟和轩的桌子上加了一碟子小菜。
“阿婆莫非听闻了最近的传闻?”林欢匆忙咽下一口热粥,好奇打探。
“你家小姐在,我就不讲了,没来由的让你们生怕。”刘阿婆忙着看灶火上的砂锅粥,掀起锅盖,一阵米香四溢。
“阿婆说吧,我的好奇心被您勾起来了。”文麓用半张脆饼遮着脸,低头咬着小菜,吃得香,口齿不清的问。
刘阿婆被逗笑,“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就喜欢来我这听故事。”
“刘阿婆您讲吧,我们心里痒痒,您的消息最灵通,我听说啊,咱们这城太老了,乱世滋生鬼魅,所以才出了最近的事?”孟先生身边坐着矮胖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也撺掇着刘阿婆。
刘阿婆捶捶腰,四下看看都是熟客把菜碟放在一边说道:
“沙河滩卖麻黄的王老太死了,村中人收拾她的遗物发现她家柴房杂物下有一口井,老太太腿脚不好却没被渴死,兴许是这口井在的缘故。你们都知道,沙河滩的主人是赵家兄妹,他们有钱却很抠门,直接用个草席把老太太尸身卷了扔林子里去了。”
阿婆撇撇嘴,停下来喝了口水。
中年金丝眼镜神神秘秘的接着说:“是了,赵家兄妹为人很刻薄,我之前听闻王老太曾经是他们赵老爷子的通房丫头,可惜没有孩子,到老一直当婢女使唤,后来腿脚不好撵去沙河滩帮他们家卖麻黄。唉,这老人家真是命苦,最后死了都不能入土。”
“不知道是不是没能入土为安,王老太怨念太深,我觉得,赵家兄妹碰上了邪性事才死的。”刘阿婆压低了嗓子。
林玉吓得抓紧了文麓的胳膊,文麓也有点紧张,拍拍林玉的后背安抚她,仔细听下去。
“赵家人来收房子的时候,发现王老太柴房的那口井里隐约有水声,长工们往下仔细一看,井下竟然在水里泡着好大一棵柳树,那树非但没被水淹死,反而长得茂盛枝条酷似鬼手!”刘阿婆皱着眉,外面寒风呜呜作响,刘阿婆上前把门帘用石墩压住。
“有道是,前屋栽桑,后屋栽柳,深夜闻听鬼拍手。一般柴房不出意外的话,都盖在屋后,可这王老太柴房井中有柳树,我猜她是住在凶宅里了。”孟先生说起了俗话,他自己有些害怕赶紧喝一盅白酒压惊。
“谁说不是呢,赵家兄妹不信邪,柳树怎么能泡在水里长成那个样子,他们便带人砍掉柳树抽干了水,果然发现井中有蹊跷。”
“我记得老太太平时话不多,特别爱笑,卖麻黄还经常多给人家,虽然她人傻乎乎的,可我不信她真的没察觉住着的地方有怪。”林欢出声发问。
“抽了水,井中有很多淤泥,淤泥下是看不见头的青石板。赵家兄妹大喜,认定有古墓,二人把大家遣散了。等到天黑两个人下井,本来只是哥哥下去寻宝,不知怎的后来妹妹也下去了。”刘阿婆讲故事声音低哑,愈发吸引人听。
文麓听得入了迷,没发觉林欢已经和林玉几乎抱成一团了。
“怕就堵上耳朵吧,下面的故事更骇人了。话说,兄妹二人不归,赵家派人找,发现兄妹两人的绳子垂在井里面,一拉死沉,抽水桶里抽上来的水中还带血呐。”
林玉“啊呀”一声吓哭了,在林欢怀里止不住的抖,文麓自己也怕了,但她还想听。
“都传闻,那井下有墓,从地界上来看,很可能是县志写过的事,明朝成化年间,宦官奸欺国政,一位公主在宫廷阴谋中含冤而死埋在这地界里。公主是活着被封入铁棺材的,因此大家伙猜测,公主怨气太重,当年井下人为的引入了水,她长期密闭水下不腐化成了蜡尸,遇生人盗墓诈尸。她先把兄妹两给咬死了,然后顺着那绳子爬出了井。”
这时候,门帘被刷拉一下子撩开,一阵寒风冲进屋子,文麓听得认真,惊得手一抬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汤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溅到了来人的衣袖上。
门口那人躲闪不及。
“苏处长!哎呀,烫到了吗?”孟先生刚忙上前,用贴身的手帕帮那人擦拭着。
刘阿婆明显懊悔自己不该嘴快讲那传闻的,苏处长不知道听见多少,警务处的人可不乐意听这些怪力乱神的谈资,这下子苏处长直接撞见了,如何是好呢。
虽然被大家叫做苏处长,那人面容比这警务处处长的职衔看下来,实在年轻得多。
苏处长是个年轻气派的少爷模样,他警务处制服的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没有扣扣子,腰间隐隐看得见偏左一边斜挂着十二发子弹的弹夹带子,铁皮底靴子有浅浅一道雪地走过来的冰碴。
苏处长接过孟先生的手帕擦擦手,抬眼看向文麓,进门时候漠然的表情带了几分温暖的笑意:“没事,你们谈的事情吓人,我骤然进来不巧惊到人了。”
“非常抱歉,您的手,没事吧?”文麓不好意思站起身来,看到苏处长红了一大片的手背。
“没事,不必紧张,哦,对了老孟,你的账目文件落在我车上了,我顺路给你送来。”说着苏处长从大衣口袋抽出一个薄薄的竹纸本子递给孟先生。
“多谢,多谢。”孟先生接过来。
“阿婆,你们说的结尾不太对,赵家兄妹不是被公主诈尸咬死的。”苏处长态度和蔼,接过刘阿婆递来的汤碗喝了一口,对阿婆报以感谢的笑,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不是诈尸?兄弟们去查明白了?”孟先生问询。
“嗯,尸检完了,刚才让赵家人把尸首拉回去了。”苏处长微微皱眉,似乎他回忆起来并不大舒服,他将汤碗轻轻放在桌上。
“死因呢?”中年金丝眼镜看起来和苏处长也是认识的。
“两个人的嘴里,胃里,都有对方的血肉,他们是互相啃食导致失血过多而死。”苏处长撇撇嘴,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愿意再谈的样子。
文麓闻言偷偷摸摸刘阿婆给的狮子灯。
“天色不早,我的车在外面,这位小姐,雪路难行,我们可以送你一程。”苏处长从水汽迷蒙的窗户向外看了一眼,雪越下越大,的确道路难行。
文麓听着外面冷风呼啸,看看苏处长身后跟着亲兵背着的“汉阳造”,自从听了这桩怪事怕的紧,何况林玉眼巴巴望着自己。
“我的确有点怕不敢往外走,麻烦苏处长。”文麓也不推辞,只想着赶紧回到住处,外面阴森森的街市自己是不愿意走的了。
“不必客气,不是警务处的人,不必喊我苏处长,叫我苏栩也可以。刚才看见熟人没留神,吓到你们抱歉啦。”
“你们两个别客气啦,天晚抓紧回去吧,老婆子也要收摊回家带孙子。”刘阿婆笑盈盈的收拾着。
“不知道如何称呼?”苏栩抬手接过狮子灯,帮文麓把厚重的帘子撩起来。
“文麓。”文麓小心绕开门口的积水。
“文?文学的文?”
“是的”
“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有个忘年交,叫文献年,是个非常博学的先生。”
“啊?正是家父。”
“那,你是不是有个小字叫斐然?”
“是,我们见过?”
“我祖父曾经带回一个小款文斐然的兔毫鸟食罐,我以为是宋耀州窑的精品,缠着老爷子送我,他很宝贝,说是文家小姐仿的精巧不舍得。我便想去拜访你,可不巧你去了法国,想不到今天终于认识了。”
苏栩打量文麓,刚才略带威严的苏处长徒然多了几许孩子气,一对酒窝更明显,整个人气韵明朗,文麓报以礼貌微笑,回了家乡仍是异乡,这第寒气森森的冬夜不见得会比刚才的凶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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